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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进宫,是有一件事。昭胄说,皇爷爷驾崩后,二叔的拖延另有隐情。”
……
“另,家父弥留之际,曾告知卑职一事,并嘱咐卑职代为向圣上自白请罪。家父一向体弱,更是于半年前得知自己宿疾根深、命不久矣,彼时世祖病重,朝野上下怕颇不安宁。于是家父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除了诊断的府医外,没有告诉第三人。世祖命家父领兵守卫宫闱,家父的至交好友和门客以为家父有不臣之意,家父碍于情势不能以实情相告,以致误会。世祖驾崩得突然,未能留下遗诏。为保社稷安定,家父擅作主张假拟圣旨,此乃一罪。”
萧昭胄长跪于地,俯身拜了一拜,重又直起腰来,肃着面孔继续说了下去。
“想必皇上早有所察,京城中有人在暗处图谋不轨、包藏祸心。家父曾各方查探,均未能找出幕后黑手。是以,在世祖驾崩当日,家父为设局引乱臣贼子出手,故意隐瞒噩耗,拖延时间,却徒劳无功,此乃二罪。”
言罢,他登时伏身于地,又是一拜。
“家父的手下不明就里,在执行家父的命令时误解了其中用意,对皇上多有不敬。家父说,他们都是忠厚老实之人,若有过失之处,皆因他言而不明、蓄意误导,此乃三罪。”
……
“好个三宗罪!哈哈哈!好啊!好……哈哈哈……”萧子隆的笑维持在脸上,眼中却是无尽的酸涩。
萧昭业摇摇头,跌坐在扶手椅上,喃喃:“我对不起二叔。”
“二哥他自己不想解释,他不想左右你的判断、牵绊你的手段。”萧子隆冷笑着,“他遂心了,至少教会了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子隆,我找你来,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蒙皇上信任!微臣感恩不尽。”他的咬字音节很重,很重。
也不去计较他话中的那份讽刺,萧昭业接着说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曾在东宫遇刺?当时刺客五人,其实我认得其中一人。那人面带长疤,是参军事范云荐予二叔的影卫。那时我一面不信二叔会置我于死地,一面又恐打草惊蛇,一直不曾向旁人提过此事,而这京城之中又打探不到那名刺客的半点音讯,只得不了了之。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便传了范云来求证。他说,当时二叔并未收那名刀疤男子当影卫,而后他便将此人荐予了萧衍。”
“萧衍?萧顺之的儿子萧衍?”萧子隆一脸惊愕。
“没错。父王曾告诉我,萧顺之手刃四叔其实是他授意的。而后我又转呈绝命书,引得皇爷爷迁怒萧顺之,致其一病而亡。杀父之仇,萧衍报仇也在情理之中。”
“就算行刺你的刺客是萧衍所派,但他最恨的不该是大哥吗?为何要先向你下手?那桑泊湖上的刺客也是萧衍主使的?”
“不知道。”萧昭业摇摇头,“这些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找你来商议。范云现下已被我扣留宫中,他与萧衍乃是无话不谈的至交,不能放任他归府。可纸难包火,萧衍很快便会猜到我们对他的怀疑——必得趁热打铁,先下手为强!”
“等等等等,容我理清思路……”萧子隆蹙紧双眉冥思着,缓缓走到一旁的漆木椅上坐下,“永明八年伊始,萧顺之病故。同年夏季,你在东宫遇刺。约莫过了两月,发生了桑泊湖上刺客一事。此后两年却是风平浪静……再来便是今年年初大哥薨逝,而后二哥身患绝症。父皇驾崩当日,你的车马翻落山崖。武陵王在驿馆被毒害……我说的可对?”
萧昭业点点头,“没错,只是还得加上一个时间点——永明七年年关之时,父王中了歹人暗下的乌头毒。毒入脏腑,一直用药吊着,才又撑了三年。”
萧子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半张着口,惊得说不出话。
深知自己的话会引起多大的反响,萧昭业只是缓缓陈述着:“所以,父王的逝世并非急症,而是蓄谋已久的毒害。若不是杨御医医术卓绝,只怕父王的余寿不足期年。”
“竟……竟有这等事……”尽快消化着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萧子隆渐渐回神,“大哥中毒,会不会与萧衍有关?”
“说不准。我认为,背地里不止一股势力在与我们作对。父王死于慢性中毒,若医治得当,还有一年的余寿。而三年前东宫和桑泊湖的刺客都剑法凌厉,为夺命而来。比起这些,翻车一案就显得古怪。幕后之人似无意伤我性命,只是想让我不能成为皇储。”
言及此,萧昭业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广袖中的左手倏地攥起,却怎么也攥不紧。
“也正是因为车翻得蹊跷,再加上犯事的马夫持有二叔的贴身玉佩,才让我对二叔的疑心愈深……他们,他们究竟想要甚么?”
“不止一股势力?有的人想要皇位,有的人想报仇?”萧子隆挑挑眉,豁然开朗的瞬间又陷入苦思,“既如此,毒害大哥之人是为权还是因仇?退而言之,萧衍能派人来刺杀你,为何不干脆对大哥下手?”
萧昭业一默,抬眸正色道:“我有一个大胆地推测——这几股势力曾纠缠在一起。他们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利用,亦相互牵制。彼时父王辞世于另一方不利,故纵使萧衍身负深仇,终是碍于威慑,不得妄动。”
“这么解释倒说得通。”萧子隆赞同地点点头,“只是会不会有其他可能,被我们忽略了?”
“终归是有的……”萧昭业叹道,“只是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将范云扣在宫中至多一日一夜,明日此时若不给出一个交代,朝野上下必然议论纷纷,萧衍也会警觉。现在我想赌一把,就赌萧衍究竟与另一方势力有无牵扯。”
“如果没有,就该立即抓捕审问萧衍,多少拔去一根眼中钉。如果有,你预备放长线钓大鱼?”
“正是。”
“的确冒险。如果你的推测正确,萧衍当是依附于某人,而那人则是剑指皇位。若萧衍被捉,那人很可能弃车保帅,一旦从萧衍口中审不出甚么新东西,这线索便又断了。”萧子隆扶额沉了一口气,问道,“赌,你想怎么赌?”
“萧衍是个聪明人,若他知道一枚棋子面临被丢弃的危险,他还会甘做那枚棋子吗?遣归范云,将他软禁在自己的府中。他总会有办法将消息传给萧衍的。依我看来,纵然皇爷爷与父王已经西去,萧衍至今却未罢手,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想全身而退,但受到下棋人的威胁牵制,只能涉足其中。若是这般,以饵诱之,他当弃暗投明。二者,他恨的不仅是逼迫萧顺之杀害四叔的父王,在华林园中呈上绝命书的我,以及因四叔的死而迁怒的皇爷爷,他恨的是整个萧氏皇族。更有甚者,他的恨已然与权欲交织难分。只要萧衍心中的恨足够深、欲足够大,在亡命天涯与放手一搏之间,他就会选择后者。”
萧子隆迟疑了片刻:“他这是放手一搏,你——又何尝不是?”
萧昭业勾了勾唇,笑得有些难看,“我的运气一向还可以。”
“这些事,你告诉皇后了吗?”
似乎没坐稳,萧昭业的肩膀轻颤,他笑道:“小事而已,让她安心养胎罢。”
“需要我做甚么?”
“把这个替我收着……”萧昭业将一件物什递给他,顿了顿,“还有,万一我赔本了,替我照顾她周全。”
萧子隆淡淡地瞟了一眼:“二哥不是让你谁都别信?为甚么要相信我?”
他只回了三个字:
“太累了。”
*
“阿奴……”
那时,他的声音在沉沉的夜中重又响起。
“艾叶茶之事有什么隐情吗?”
“阿奴,我知道你没睡着。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实话告诉你罢,这件事关系到父王被害的真相,线索到这里便断了……今日,采婕告诉我……”
“你怀疑我?”她翻身坐将起来,窗外的月光衬得明亮的眸子清冷。
“阿奴,我……”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我一时记差了有甚么奇怪的?你相信霍修仪所言,却不相信我?”
“阿奴,你别急,听我跟你解释……”
“何必解释?”胸口生起无名火,她出言地打断了他的话,“霍修仪说这艾叶茶与父王的死有关,你顺藤摸瓜查下来,便查到了我身上。你不信任我,出言试探也无可厚非。如何,你有甚么可解释的?”
她的语气生硬疏远,句句硌在心口。他不懂是什么让她如此失态,那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在竭力地隐瞒着一些事,不肯说,不愿说。白日里的千头万绪早已耗尽他的心力,这番无端的摘指令他厌倦。
他忍下了自胸腔涌上的烦躁,淡淡一言:“有甚么事明日再议罢,都冷静一下……”
第二日清晨,他早起上朝,动作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没有理会,不知何以理会。
……
“娘娘?娘娘?”
“啊,什么事?”
从无边的思绪中抽离,她抬眸望去,衡兰正俯身看着她,眼神中写满了担忧。
“娘娘,外头传来消息,竟陵王刚刚殁了。”
“二叔?”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哪里的消息?”
“御前……”
何婧英深吸了一口气,皓齿生生地将朱唇咬出一道印记,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她缓了口气,问道:“皇上呢?”
“皇上收到消息往竟陵王府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与参军事范云同行,现下正在御书房中和范大人密谈。”
“范云?”她秀眉蹙起,沉吟不语。
想不通其中缘由,但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伴随着竟陵王的死,而这只是一个开头。她再也坐不住了,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皇后娘娘,杨御医前来请脉。”
屋外传来了宫女的通禀,何婧英端了端仪容,道了声:
“请!”
杨珉之凝神切脉,半晌方舒了眉头,含笑道:“娘娘凤体安康。同往常一样,正常进补,行动时小心着些便是。”
何婧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劳杨御医了。衡兰……”
“请娘娘稍候,微臣还有一事禀报。”
她一愣,莞尔道:“太医但说无妨!”
杨珉之不动声色地左右扫了几眼,何婧英会意,遂命人退下。
衡兰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转身离开。
“娘娘可有心事?”杨珉之开口问道。
“啊?”他的注视总让人有一种被看穿了的错觉,她定了定神,浅笑道,“杨御医此话倒是有趣。心中有所想,便是心事。谁没有心事呢?”
领教过她的厉害,杨珉之也不争辩,只是温和地望着她,笑着提醒:“微臣方才为娘娘请过脉。”
相由心生,以他的医术,察觉她心绪不宁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约莫是因为本宫方才得知了竟陵王的丧讯,心中伤感。”
杨珉之仍是那样波澜不惊地笑着:“除了伤感之外,没有忐忑?”
“太医这是何意?本宫有何忐忑之处?”何婧英正色道。
“女子怀胎之后,情绪会变得愈发敏感,喜怒哀乐都会放大。娘娘不妨稍加注意,以规避不必要的冲突。”
他总是那样儒雅,语气平和温暖,话又句句在理,直教人生不起气,申不得辩。
何婧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淡淡回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太医。”
她的话中隐隐带着些逐客的意味,杨珉之坐在原地,脸上的笑含着,似乎有须臾的晃神,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他像是记起了什么,嘱咐道:“最近别出宫。胎位未稳,坐不得车马。”
他的忠告虽奇怪,但何婧英也并未多思。现在的她脑中纷繁杂乱,该想的有太多太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知道了,太医先回去歇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