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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 采之欲遗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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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得纯粹,大大小小的灯笼前后打着,映得锦袍上的龙纹熠熠。景仁宫的人早已迎了出来,衡兰挑着手中的琉璃盏,轻步在前引路。

    “皇后的身子可还安康?杨爱卿可有提些甚么?”走在通往内殿的长廊上,萧昭业随口问道。

    “皇上您真是英明!”衡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眉飞色舞地说道开来,“杨太医办事牢靠细心、尽职尽责!一到景仁宫,垫子都还没坐热呢,就忙着将这景仁宫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个遍,别提多细致了。他在前头一样样说着,我们在后头跟着记,才一天的工夫将那些有损龙胎的物什改的改换的换……”

    “改的改换的换?”

    “是啊!就比如这些石坎吧,原先足有五寸高,若是走得急了难免磕着绊着。杨太医说了,叫削成现在的两寸,还特意撒上夜光漆米分,这样晚上也能看清,不会绊着了。就连我们这些丫鬟都沾了娘娘的光,没人不道杨太医的好。还有娘娘原先使着的安神香,杨太医闻过之后,说是药性太凉了,吩咐香坊改制了新的……皇上,小心台阶!”

    萧昭业嘴角含笑地默默听着,转眼便进了内殿。他顿住脚步,抬起袖子,在空中轻轻扫了扫,衡兰会意,领着宫女们退下了。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他立时猫起挺得笔直的腰,蹑手蹑脚地往殿内走去,像解除了浑身的束缚般,轻松自在。

    有她在的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暖香,绵绵的、甜甜的,不是花的芬芳,却沁人心脾似的。以前他总以为那是安神香的气味,幽幽的挺好闻,这会儿他明白过来,那是她的气味,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调制。

    “你一个人进来的?”听见响动,靠在枕席上的何婧英放下手中的册子,玉指将帷幔轻撩开一角,面颊红红的,带着笑。

    “我让他们先下去了。”隐藏行迹未遂,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侧坐在床榻边,刚要说话,却闻:

    “这又是何必呢,待会儿左右是要人侍候你回宫的。”

    “回……回宫?”

    “是啊!”她睁着一对黑如珠白如玉的大眼睛,笑得邪邪的,“怀孕之后不能同床,难不成——你想在我这儿睡地板?”

    “这……我……”萧昭业一时给噎住了,光张嘴不出声比划了半晌,才讷讷道:“我……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可说不准!”她噘着嘴,拍拍肚子,“小心断了你萧家的独苗儿!”

    “好了好了,别拍别拍!叫衡兰进来给我在旁边支个床总行了吧?”

    “这可不成,传出去像甚么样子?母后该怪我欺负她儿子了。”何婧英往外轻推着他的臂膊,“走吧走吧,回去睡……”

    “这我可不管!‘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话听说过吧?前人的预言太过恶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这是让我十个月都睡不好觉!”

    萧昭业索性叉起腰任她推搡,一本正经地扯了起来,“我非要宿在这不可,大不了睡在地上……倒不碍观瞻,不过就是传出去更难听些,母后更生气些……嗯,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应付得来的,对吧?”

    话音未落,女子板着脸,一声不吭地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诶?”萧昭业忙抬手揽住她,“去做甚么?”

    何婧英白了他一眼,不服气地掷下一句话:“唤人来给你铺床啊!母后怪罪,我可吃不开。”

    “别别别,您歇着,我去,我去……”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

    夜色沉,烛光灭。喧嚣黯,软玉香。一番有条不紊的“折腾”后,景仁宫上下复归沉寂。内殿主屋中,灯源已熄,独余窗外月光斜着自窗格映入。

    静了半晌,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缓缓的,带着点怯:

    “你……今天去寿康宫了?”

    “是啊。”萧昭业一手扶额,之前的烦心事一桩桩涌上心头。

    “母后——”她轻轻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看向黑暗中男子模糊的轮廓,“说了些甚么?”

    “母后问起你的身子,让你好生将养。”他理了理自己的面部表情,亦转头相望。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交给我。”

    本来告诫自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及此事,不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妄图改变他的想法。她难道不懂吗?命杨珉之入景仁宫与她朝夕相对,是他咬着牙退的一步,是他心头未结痂的痛。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他终是放下了这些年心底的芥蒂,顶着四面八方的压力。既然自知无法左右他的心意,她便不该再出言给他添堵,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忍不住提起?他的脾气虽然拗了点,但知变通,当不会与母后起正面冲突。只是无论如何,寿康宫一行终究不会愉快,她想为他分担,哪怕只有一点。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能为他分忧,从什么时候起,她拖了他的后腿?

    见女子沉吟不言,他察觉了些什么,忙换了个话题,“对了,母后还提起一事。她夸你细心,能注意到艾草于母后凤体有碍,劝她少饮。此事我也是今日才听闻。”

    “我?”何婧英的语气中不失惊疑。

    “是这样……”意识到自己有些表述不明,萧昭业方欲解释,与此同时屋内却响起了何婧英幡然醒悟般的声音:

    “原来你说的是三年前那桩事,我都快忘了。嗯,是我发现母后不宜饮艾叶水,当时也没当件大事,就没跟你说。”

    “母后说……是你唤来医女为母后请脉。”

    黑暗中看不清女子神色,只听得她的声音颤了一颤:“对……是,是医女。”

    “阿奴?你怎么了?”

    “甚么怎么了?我没事啊……”

    “你的声音在发抖。身体不舒服?”

    “哪有……时候也不早了,你明日还上朝呢!早些睡罢!”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萧昭业的的确确起了疑心,对这个占据在他心尖上多年的女人。

    母后说的是,阿奴听说她身体微恙,特地请来医女为她诊治,是医女诊断出母后不宜饮用艾草茶。方才他一时口误,说急了,可阿奴却认可了他的话。怎么回事?是时隔三年记忆模糊了,还是……真的另有其人?为什么她要躲躲闪闪,不肯直言?为什么偏偏此事又直接关联到父王的死!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因为他只愿相信她与此事没有关联。

    线索仿佛又续上了,只是这一次他的好梦断了。

    *

    皇宫的东阳门缓缓大开,一骑绝尘,自门缝间飞驰而入,带起一路尘土。

    御书房前勒马,鞍上人灰袍髻发,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发白。他翻身下马,剑眉上扬,嘴唇微抿,神色坚毅。

    单膝跪地抱拳,武将之风:

    “卑职萧昭胄求见陛下!”

    通传的太监不敢怠慢,除了因为这是皇室中有名的“武把子”、战场上的后起之秀、皇上敕封的巴陵王,更因为他的头上系着一条白绸。

    ……

    “禀皇上,今日巳时三刻,臣父竟陵王萧子良,殁!”

    ……

    自小在二叔家长大,但萧昭业和二叔的嫡子、他的堂弟萧昭胄并不熟悉。在堂弟出生以前,二叔二婶全心全意地抚养栽培着他这个萧家的长孙,他知道爹和娘是他该尊敬的人,而叔和婶是他最喜欢的人。后来,新来的嬷嬷说,二婶有身孕了,不能陪着他玩了。他本以为昭胄的出世会夺走二叔二婶对他的关爱,小小的年纪,就这样憋在心里胡乱地担心着——然而没有。府中的嫡子降生,二叔却属意侧室抚养。皇室尚文,却让竟陵王的嫡子学了武。堂弟十岁时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被送进军营历练。现在的军营中,人人皆知竟陵王之子萧昭胄长于兵法、通于谋略、善于布阵、刀枪棍棒无一不精。

    在同一个家庭中成长,他们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曾想过,这是二叔的“不争”;他曾想过,这是竟陵王的“蛰伏”;现在,他什么都想不通,也不用想通了。

    *

    “皇上唤微臣前来,有何贵干?”本是雅致的御书房,却平添一股戾气。

    “子隆,朕……”

    “皇上有话还请直言。微臣急于出宫吊唁兄长。”

    “子隆,朕原以为二叔……”

    “皇上原以为竟陵王贼胆包天、觊觎皇位、不忠不孝、其心可诛?他上书谏言是居心叵测、祸乱朝纲,他告病请辞是效法司马、蓄谋叛乱?现在他死了,是不是想去阴间兴鬼兵来夺皇位啊?多疑,我不明白为甚么萧家的人总是这般多疑!多疑得叫人心寒!”

    萧昭业默默地承受着铺天盖地的质问,眼睛干干的,没有半滴泪。

    萧子隆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眼瞪圆面颊泛红,眼神中悲怒交加,难以平复。

    许久,萧昭业缓缓抬起头来,干裂的嘴唇噏动:“我叫你进宫,是有一件事。昭胄说,皇爷爷驾崩后,二叔的拖延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