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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婧英心一动,笑容已浮上脸颊。她款款起身,眺望向门外明媚的骄阳之景,莞尔道:“接驾罢。”
“接驾?”萧昭业满面春风,大步流星地迈进屋来,在女子堪堪屈下膝盖之时,便伸手一捞,将她扶了起来。紧接着,皇上的一个眼神便叫奴才们领会其意,忙不迭地一溜儿退下了。
“我到此处来,”萧昭业一把揽过女子的腰肢,笑得狡黠,“只怕你要头疼了。”
“头疼甚么?”何婧英依偎在他的胸膛,含笑道,“臣妾不明白。”
“我是来邀功的。”萧昭业抬手轻刮她的鼻子,故作认真道,“你要好好想想,该如何犒赏我,这可不得头疼吗?”
她也抛开了那些繁文缛节,只作没听懂:“你做了甚么好事,就来讨赏?”
“我做的好事简直数不胜数。这几日宵旰图治,总算稳住了那些见风转舵的老臣、驱散了民间那些望风而靡的谣言,还有啊……”
“且慢!”她抬起头来,嗔怪道,“就论这第一条,你宵衣旰食,还有脸来邀功?”
“我……”他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子澄澈的眼眸,“你这是在心疼我?”
“你现在是大齐之主,”她不紧不慢地回道,“你的身体,谁不心疼?”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我认了!”萧昭业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说正事!采婕的事,我这样处置,你可还满意?”
“嗯,还可以。”她撅着嘴,煞有介事地点评着,“表面功夫做得还是比较足的,可解一时之忧。”
“那——可不可以讨赏呢?”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何婧英啼笑皆非地问:“要甚么赏?”
“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原本是想讨些实在的赏赐——奈何事有轻重,只好先解燃眉之急了。是这样的,你也知道,登基大典上,对外戚、母家、妻族,都要有一定的封赏。其他的都还好说,就是对你母亲的诰命,还需和你商议。”
“母亲?”她醒悟过来,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头,闷闷地回道,“你指的是刘楚玉?”
“正是。”萧昭业抚着她的肩,缓缓解释道,“我知道你素来厌弃前朝山阴公主的不.贞之名,深以她为耻,恨不能和她撇清关系,可她毕竟是国丈的元配,若不敕封,恐怕不合礼制……”
她暗暗攥拳,分辨道:“那女人淫.荡.孟.浪、不知廉耻,又是前朝公主、恶名昭彰,如果追谥封号,岂不等于承认了她的地位,认可她的行径?”
“阿奴,你想太多了。一个谥号承认的不过是她作为你嫡母的身份,你……”萧昭业欲言又止。
“我……甚么?”她咬着唇,问道。
“没甚么。我只是奇怪,既然刘楚玉那般声名狼藉,为何在她身后这十几年,国丈始终不曾更立正妻……”
“你难道想说,爹爹他放不下那个女人?”何婧英大为光火,一把推开他,战栗着退后,“不!绝无可能!那种女人……”
萧昭业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大,着急辩解道:“阿奴,我不过信口一言……”
然而女子只是目光涣散地一步步后退,像在逃避着甚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不!不可能!不……”
失神只是刹那,退到桌角的那一瞬,她反手撑着桌面,猛然惊醒般,眸子倏地睁大,挤出的笑容虽然僵硬,却有一种动人的美——唯有髻上轻颤的步摇拖沓着方才的失态。
“阿奴?”萧昭业近前一步,担忧地问,“出了何事?”
“只怕是我自欺欺人了。”她似笑非笑,颇有一种认清现实的无奈,“你说的——大概是对的。”
被她方才这一出吓得丢了魂魄,萧昭业只讷讷地复述着:“我……说的?”
“爹爹的书房里藏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是个美人。”何婧英索性一扭腰肢,坐在凳子,依着桌几,一副要说故事的架势,“爹丹青妙笔,山水画如临其境,花鸟图破卷欲来……可唯有一桩,他从来不画人像。小时候,我曾缠着他给我画小像,爹爹向来对我有求必应,驳回我要求的次数,那十几年间,屈指可数——这便是其中一件。”
“他说,丹青分很多种,技艺大相径庭,他不会画人像……我不信,非要他试一试。但,哪怕是最后逼得他沉下脸来,也没能让他动笔。你倒是坐啊,表情那么严肃做甚么?”
萧昭业挥散开眉间的紧迫感,淡笑着上前坐下:“这不是说明你的故事引人入胜吗?”
“倒是要多谢你的夸奖了?只是这故事再简单不过,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她挑挑眉,撑着腮帮子说道,“有一日,我路过爹爹的书房,无意间自窗外瞥见他正坐在案后,端详着手中展开的画轴。隐隐可见那画上是一个紫衫女子,好生眼熟。我心下好奇,便没大没小地冲将进去,想一探究竟。哪里想到,被爹爹横眉竖眼地呵斥了出来——显然,那幅画,是他不愿给旁人瞧见的。被赶出了书房,我愤愤难平地想了许久,才倏地念起,那画中人的神韵倒是与娘亲有几分相似。”
“而那样一袭紫衣,我隐约记得娘曾穿过一次。但那次,爹似乎不太高兴,娘也不再穿了。虽说紫色显贵,寻常妾室不可佩紫,但娘她打理府中事务多年,爹爹也对她颇为敬重,在下人眼里,早就当她是大夫人看待,便是着紫衣也并无不妥。可当娘穿着那样一身衣服出现在爹的面前时,他的脸色很难看,很难看……我自以为抓住了爹爹的把柄,急着跑去向娘邀功,想告诉她,爹不是不喜欢她穿紫色的衣服……”
……
“娘!娘!娘……”
屋中的女人闻声抬眸,施施然放下手中的账簿,嘴上嗔怪着,眼中却满是宠溺:“哎,嫤奴。跑那么急做甚么!小心着些,没半点女孩子家的样子……总是这副样子,往后可怎么办……”
她轻拍身旁的长榻,温声道:“快坐下。看这一头汗,擦擦罢!”
“娘!嫤奴今天有一个大发现!”小女孩接过蕴着温暖花香的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通,随即眉飞色舞道,“今天女儿路过爹爹的书房,看见他正在很认真地看一幅画!特别认真!娘,你猜猜,那画上画的是甚么?”
“你啊,古灵精怪的!你爹爹他公务繁忙,别总去打搅他……”
“不是啊不是啊……”她着急地摆手,竹筒倒豆子般一鼓作气地说了起来,“那幅画上画的是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大美人!嫤奴还在想呢,是甚么样的美人儿值得爹爹这么藏着掖着,偷偷地欣赏……哈哈,原来那画上画的就是娘你啊!真的,嫤奴说的是真的!那件紫色衣服就是娘你以前穿过的那件,嫤奴绝不会看错的!看来,爹爹他其实打心底里很喜欢娘你穿那件衣服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褒扬罢了!所以啊,娘你快去穿上那件紫色的衣服,爹爹一定会开心的!娘?娘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你……”
眼前矜重秀雅的花容仿佛在瞬间黯淡了神采。女孩兴奋的手被一点点推开,她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里头的无奈,让人有些难过。
“嫤奴,你记着,那画上的女人不是我,以后不要在外面随便提起这件事。”
“不可能,那个美人一定就是娘!不会错的!就是娘那天穿紫色衣服的样子!”女孩坚定地摇摇头,撒起了娇,“娘——你都没见过那幅画,怎么就说不是呢?”
“娘见过那幅画。”女人复又温和地笑开了,“早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了……你也知道,你爹爹他已经很久,很久不画人像了,久到已经不会画人像,久到只会为那一个人画像,久到任何人都再不能在他笔下栩栩如生……所以啊,嫤奴,你听话,别再提起这件事了。你爹爹,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还画过那么精湛的画作,知道了吗?”
“嫤奴……知道了,嫤奴不说就是了。”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即便如此,娘若穿上那件紫色的衣服,美得就像画中的那个美人儿一样,爹打心眼里也是高兴的啊!”
“娘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她嫣然一笑,仪态万方,“以为即使‘人不如故’,至少‘衣不如新’。可谁知,这话差了……”
“这是甚么意思?嫤奴不懂!”
“懂得又如何?只盼你永远都不要领会这一切……”
“娘?你说甚么?”
“娘是说,这外边的桂花开得挺好,摘一些做桂花酪如何?”
“好啊好啊……”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
“给她一个谥封罢……”她浅笑着昂起头,望着天空的方向,“这应该也是爹他所希望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