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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不可一日无君,尽管登基大典定在了半月之后,但萧昭业已然坐实了皇位,第二日早朝时,四海政务便将铺天盖地而来。但这一切烦忧,都留待明日罢……此刻的他只觉得身心俱疲,想回府,想回家……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埋怨,哪怕置气。
在一众大臣的跪送下,萧昭业的车辇,或者说是龙辇,稳稳当当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幕中。
王府上下早已得了消息,齐齐候在府门前,恭迎圣驾——当然,也包括尚未更立名分的皇太孙妃。
那一张俏丽的面容带着无可挑剔的神情,似喜似悲,若喜若悲——为夫君践位而喜,为先帝驾崩而悲。一切的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
萧昭业躬身扶起她,颔首轻声道:“免礼。”
其实那一刻,何婧英很想告诉他,他现下的笑容有多难看,勉强得叫人心酸——很想告诉他,她不怪他,一点也不怪。
施施然站起,搭着新帝的臂弯,她维持着最周全的仪态,款款行走于府苑小径中。暮色四合,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并肩而行,仍是一对引人称羡的璧人。
不晓得是什么让新帝顾不上用晚膳,便拉着夫人步入后花园之中。小园深径,随从得了皇命,尽忠职守地守在园子外,不敢擅入。
“我……”月光皎皎,夏夜沉沉,花香幽幽。默默地在林荫道下走了许久,萧昭业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你若不说,那便由我起个头罢……”何婧英惨然沉声道,“采婕姐姐回来了,在西厢。”
他眉间的纹理更深了:“伤得如何?”
“那身子就像是用血浸过了,脸色白得吓人。从申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醒转过来。杨大哥说,她的命是保住了,但伤到了腿骨,只怕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恢复。还有她的容貌,也毁了……”
“落下终身残疾,而不危及性命……”萧昭业阖上沉重的双目,喃喃道,“是我连累了她。一直都是我……”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益?那是她的一生啊!我们……对她不住……”何婧英死死地咬着唇,半晌方道,“现在怕只怕她醒过来时,接受不了伤残的事实,心灰意冷,不再留恋尘世。”
他仿佛嗅到了什么异常,警惕地问:“你想要做甚么?”
何婧英低下头,似在叹气,却又听不见声响,“我想,当采婕姐姐醒来的时候,告诉她,当初的那个南郡王如今已经是皇上了,而且——欲立她为妃。”
“为甚么?要补偿她,要赎罪,有很多……”
“有很多方法?就算皇上赐婚,有哪个青年才俊是心甘情愿地娶一个残疾女子为正妻的?任是翠绕珠围,又岂是真正的幸福?作为一个女人,若是我经历了这般遭遇,只怕早就轻生……”
“莫要胡说!”萧昭业打断道,“即便如此,也不会只剩这一条路。”
“那皇上倒是说说,还有甚么办法?”
“我……总会有办法的。”
“若不是连你也嫌弃她双腿残废、容颜不复?”
“自然不是!”萧昭业气恼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终是摇头叹道,“可纵使她美若天仙,我也不能……”
“记得你说过,如果你成了皇帝,终归是架不住古制血统,总有一日要纳妃的。”何婧英勾了勾嘴角,澄明的眼眸看不见一丝杂质,“你做的抉择无可厚非——只是既然要纳妃,为何采婕姐姐就不行呢?”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古制血统就没有变通之法吗?
然那渺茫的希望,他终是不忍在她面前提及。
语气有些涩然:“你——还是怪我……”
“我没有。”何婧英截住了他的话,“你这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太孙府、东宫上上下下,我又岂是那般小肚鸡肠、不识大体的女人?我此番所言,并非赌气,俱是真心实意,你难道分辨不出?”
“好,好一个真心实意!那我就和你论论这理——”萧昭业忽然大笑得有些失态,他一狠心,默认了那不存在的后宫佳丽,“后宫的女人若不得宠,或沦为生育的工具,或孤独一生。更兼采婕受此伤害,心中自卑,后宫那些闲言碎语,她又如何受得住?如此,你又怎能妄言,立采婕为妃,是给了她幸福?”
“若是,得宠呢……”她将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闻言,萧昭业变了脸色,冷言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采婕姐姐……”
“愧疚、同情?需要到这个地步吗?”他敛起神色,不怒自威地撂下话,转身便往园外走去,“我饿了,今夜就不去探望她了。等她醒了直接通知我,你不得擅自去见她。”
何婧英默默站在原地,没有出声。缀满珠翠的脑袋一点点低下,在合适的角度,反衬着月光,射出最刺眼的光芒。
萧昭业脚下不停,步履匆匆。
没有别的意思?那这算什么?一件可以舍让的物什、一样用于赎罪的牺牲?对,他的确难辞其咎,他的确愧疚难当。但如果要以这种方式才能弥补,他宁可愧疚,愧疚一辈子。
当萧昭业匆匆迈进南郡王府的西厢房时,身上还带着朝堂上针锋相对的硝烟之气。龙袍还未来得及赶制,身着皇太孙冠服的他却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恢弘气度。莫衷一是的一番争议之下,朝野之事总算告一个段落。在回府的路上,他得知——暂住西厢房养伤的那位采婕姑娘今晨醒转过来了。
“夫人呢?”
“夫人?正是夫人差小的来禀告陛下。”
登基大典尚在筹备之中,后宫名分未定,如今唤作“太孙妃”也不是,全府上下只有以“夫人”称呼何氏。
“朕是问你,采婕醒转后,夫人可曾前去慰恤?”
“这个……小人不知。”
萧昭业的眉心现出一道刀劈斧凿般的深痕,只听他沉着嗓音吩咐道:“速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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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尽甘来你不知道吗?采婕姑娘必是个有福的!”
“我看呐,咱也别叫甚么采婕姑娘了,过两日只怕就得改口了罢!”
“可她脸上的纱布还蒙着,不定伤成甚么样儿了。那天送回来的时候,我看着了,可吓人了。”
“纵然她毁了容貌,可我们王爷……啊不,陛下,陛下最是重情了,怎么也不可能撇下她不管!更何况,她是乘了……”
“嘘!口没遮拦!夫人早就下旨,不得妄忖那桩事,当心祸从口出!”
“好啦好啦……不过是姐们几个说着趣儿的,你也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往后进了宫,更是如此!”
“好了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就急眼了呢?哎,你们说皇上会给姑娘封个甚么嫔位呢?”
“这哪里说得准啊……反正现下正是时候,好好侍候采婕姑娘,不定以后她还能把你荐给皇上……”
“小蹄子,瞎说甚么……”
“皇上驾到!”
外屋的丫鬟应声跪了一地,刹那间的静谧将方才麻雀们眉飞色舞的叽叽喳喳冲散得无影无踪。跪地行礼的丫鬟们一个个敛声闭气,低眉顺眼,却感觉头顶上有那样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清冷得叫人发慌,却又短暂得恍如幻觉。
“平身!”萧昭业淡淡地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往里屋走去。
重重白纱遮掩的面上眸光一闪,榻上的女子挣着想要行礼,萧昭业忙出声止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
那双眸子似忧似怨,蓄着一团浓浓的愁意,挥散不去。对视的瞬间,萧昭业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却同时松了口气——幸好,她没来过。
“好生歇着!”萧昭业轻扶着霍采婕瘦弱的肩膀,教她躺下,“朕……来看看你。”
早有眼尖的奴才搬来了软凳,萧昭业徐徐坐下,见她的眼中并未增添半分惊疑,继而说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三日前,先帝驾崩,将皇位传与朕。你大可放心,朕定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
“谢陛下恩典。”霍采婕张合着苍白的嘴唇,缓缓吐字,嗓音不复往昔的轻盈灵动,沙哑低沉。
萧昭业闻声,心中也是一阵不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生硬地道:“你——不必客气,好生调养才是。”
“恭喜,圣上了!”霍采婕嘴角轻扬,似蓄着一抹笑意。
“嗯。朕在此地也不过是扰你静养。”萧昭业淡淡地应着,遂转头道:“御医到了吗?”
“回皇上的话,夫人已经派人去请杨珉之杨御医了,算算时候,差不多该到了。”
“既如此,朕出去迎一迎。”萧昭业拂袖起身,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了。
女子淡淡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挽留。她扭过头去,神色平静,平静得出乎她自己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