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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郁郁累累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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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露秋霜,夏葛冬裘,转眼已是第三年的伊始。杨珉之的方子虽然有效,但终究抵不过毒素在体内随时日一点点的侵蚀。

    皇家年宴上,觥筹交错,举杯助兴。自去岁五月,豫章王萧嶷薨逝之后,皇上一直恹恹不乐,愈发失了往日的威严神采,露出衰老之态。一连数月,皇宫中明禁歌舞、废止宴乐,气氛不可谓不压抑。虽然规模不比往年,但这岁末年宴不可不办,连任职在外的亲王都携妻子回京共庆新春。高座上,陛下举杯酬宾,冰山似的面上似笑非笑,但这身体看着却是硬朗了些。小酌几杯后,萧赜在宦官的扶持下,在众臣的跪拜下,徐徐离场——这主持晚宴的担子自然落到了当今储君的身上。

    东宫太子礼数周全地一再与皇亲国戚碰杯祝酒,满面春风间酣畅之至。大家素闻太子爷千杯不醉的美名,愈是频频敬酒,投其所好,场面一时热闹融洽起来。萧长懋脚步稳健,神智清明,只是那面色在冲天烟火的映衬下,不似往日那般白净,透着隐隐的暗色。

    “多谢姜大人美意,父王酒饮微醺,这杯就由本王代劳罢!”

    虽然太子爷行动举止丝毫没有酒醉之态,但南郡王亲自开口拦酒,姜司空自是不敢置喙。这样拦下几杯酒后,朝臣敬酒的热情终是渐渐淡了。

    “父王不若先去内堂歇息,儿臣命太医院给您熬制一副醒酒汤?”萧昭业立于座前,恭敬地揖礼谏道。

    “不必了。今夜烟火正好,为父在这多坐一会儿。你先下去罢。”

    “父王??”

    “昭业!可算找着你了!”一年没见,萧子隆仍是那副样子,醉醺醺地端着个酒杯,行了个虚礼,“皇兄。”

    萧昭业欲言又止,只得忧心忡忡地和萧子隆退下了——父王岂会没看出自己的暗示?饮酒会促使毒素蔓延加快,实在危险得紧。“太医院圣手”杨大人早已在内堂恭候,父王却执意留在此地,万一毒发??

    “饮酒伤身,太子爷何不听法身一句?”

    耳畔的女声柔而不娇,忧而不愁。萧长懋侧过脸去,面无表情地打量。

    “臣妾失言。”王宝明颔首。

    “无妨,你知道我的酒量。”

    “是??太子爷海量。”

    端坐在新房的床沿上,身披火红的嫁衣,女子铰着手中的帕子,按耐住心中的焦急与不安。他是右卫将军之孙,宁朔将军之子,能文能武,俊朗风流。有秘闻称,他无意接手家业,曾一念离家,闯荡江湖,后不知怎么被家里人找到了,回家后倒也本分不少。爹娘认为他终成大器,故应承了这桩亲事。

    听说他千杯不倒,婚宴上的应酬应该难不倒他罢。女子想着,稍稍放宽了心。只是她不知道,再好的酒量也抵不过一颗想醉的心。勉强完成了掀盖头的仪式,他一挨床沿,便直挺挺地躺倒下去。微阖的眼,紧蹙的眉,高挺的鼻,轻抿的唇,泛红的颊——她们说的没错,真的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女子暖暖地笑着,起身为他脱去硬靴,盖好衾被,命婆子端来一盆热水。温馨的屋子里只余下他二人,她拧干手中的软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面颊。

    “别闹了??玉瑟??”男子似在梦中,微微勾起嘴角,伸手轻轻抓住了女子的手腕。

    她吃了一惊,眼中泛起苦涩,挣了挣,那手却钳得更紧了。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回去的??”男子如是喃喃道。

    往事如烟,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又想起这些不打紧的事了。王宝明自嘲地笑笑,抬手将桌上的酒樽送到唇边,眼角余光却瞟见身侧人影摇晃。她稍稍侧过脸,看清了那依旧高大得足以撑起这个家,这个国的身躯,只是那嘴角上幽幽溢出的一丝暗色,让她慌了神。

    “太子?”

    烟火在天际炸响,将她的尖叫盖住了,却在一瞬间照亮了那惊慌失措的精致面容,和面色灰败的男子嘴角那极暗的血色。

    萧长懋转过身,看着那张因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耳边只容得下隆隆炮竹声。他勉力勾起嘴角,向她挤出一个微笑,手微微抬起,似要抓住什么。

    随着太子妃王宝明的一声惊呼,那颀长的身躯无力地倒下。

    自此,当朝太子一病不起。

    ??

    年宴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萧子隆虽是放心不下,但碍于述职期限的历法,只得于年后携妻离京。

    “皇兄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的。你自己保重啊!”

    “我知道。你们一路小心,到了荆州遣人报个平安。”

    “嗯。”萧子隆踌躇片刻,终是开口,“若有甚么需要我的地方,直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下次回来,带些土特产。荆州的酥糖久负盛名,莲子、桂花、玫瑰??各种口味,多多益善。”

    “你还真不客气??”

    萧昭业轻拍对方的肩膀,正色道,“放心。”

    萧子隆点点头,转而冲两丈开外,正握着手依依不舍的两位女子说道:“歆儿,又不是不回来了。有甚么话,攒着明年一块儿说。”

    “攒钱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节俭!”王歆白了他一眼,老大不情愿地拉着何婧英的手,走了过来。

    暖阳斜照大地,枯败的枝杈上冒出新绿,一队车马在城门外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

    立于城门外的一对璧人久久伫立。末了,男子拍拍女子的肩,一同转身,走进了城门下的那一片洞黑之中。

    ??

    大家都说,这病来如山倒,太子爷昏倒在新春年宴之上,让人不由得怀疑是否有人蓄意谋害,在这年宴的饮食上动了手脚。然而怀疑终究是怀疑,未曾有何定论。只是太医院中隐约透露出些消息,说太子之疾乃是中毒之症、毒性蔓延全身应不是朝夕所致云云??皇上爱子心切,当天夜里得知太子患病的消息后,当即指派太医院中一位美名远播的年轻医官为太子诊治。据说这位御医虽年纪尚轻、为官不足三载,却是精通歧黄之术,就是老资历的太医们也常向他讨教,对他开的方子更是不敢置喙。

    当朝太子卧病不起的消息,犹如除夕夜绚烂的烟火,自建康城中很快四散开来。年轻人私下里开了赌局,一注五文,赌究竟是“神医妙手,药到病除”,还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见过些人情世故的老人家昂首望天,回忆起十余年前那场朝代更迭的动乱,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子里去了。茶肆中的有志之士以拳捶桌,感叹当今储君英明神武,天妒英才。有心嫁女的官宦之家愁眉深锁,王侯府第棋布,不知道哪一把才是登天梯。

    东宫的访客来了又去,大多数都被仆役以“太子爷卧病,不便见客”为由,拦了回去。可是有一个人,他们是万万没胆量拦阻的——当今圣上。

    步入寝殿之中,被寒风鼓起的一袭龙纹黄袍缓缓垂下,殿内的人应声跪了一地。榻上的人挣着,便要下地跪拜。

    “免礼!”

    萧赜言罢,急急行至榻边,但见自己的长子面色灰败,目色涣散,不由得心一沉,哑声唤道:“云乔??”

    “儿臣未能恭迎父皇??失了礼数,望父皇恕罪。”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萧赜蹙着眉,缓缓坐在了榻边早已准备好的软座上,淡淡言道:“无妨。”

    他唤的是他的小字,而非“太子”,萧长懋又怎会不明白身为一个父亲的关切?只是眼前的这个老人首先是一个皇帝,其次才是所谓父亲、丈夫、兄长,以他至孝至贤之名,断不能越矩。

    萧赜微微偏过头,像是不忍直视那双失了光彩的眸子:“你安心养着罢,待病好了,再回朝堂上为寡人分忧。”

    “父皇。”萧长懋淡笑着摇摇头,“杨大人应该已经禀明,儿臣所中的附子毒,他也没有办法??”

    左右也瞒不住其他辅诊的太医,杨珉之索性如实诊断上禀。萧赜记得,那是唯一一次,他觉得这位儒雅公子的温润嗓音那样刺耳,尖锐得好似一把利剑,直戳心窝。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儿臣不敢奢求。只叹福薄寿浅,有负父皇期望。惟愿您保重圣体,大齐江山永固——儿臣便能含笑九泉??”

    “莫要胡思乱想!”萧赜身形轻晃,板着张脸,隔着被子握住长子的手,“杨太医终究学术有限,朕已经下旨,在民间寻找神医术士。你好好在府中静养——便可??”

    话到一半,萧赜却说不下去了。明知希望渺茫,他却自欺欺人般下旨寻医,顾不得广布天下的“求医令”带去的“太子病重”的消息,是否会引起百姓的恐慌,甚至于北魏王朝的虎视眈眈。

    萧长懋缓缓说道:“北魏拓跋宏自亲政以来,颇有作为,野心不小。儿臣死后,还望父皇早立储君,以免我朝政斗内耗,也断了鲜卑趁乱兴兵的念头。”

    萧赜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你以为何人堪当大任?”

    “就我朝宗法而言,后继者无非子良与昭业两人。子良经纬之材,仁德之心,只可惜他意在山水,少了杀伐决断的手腕。昭业他自幼在二弟府中长大,的确习得些过人之才、治世之道,但年纪尚轻,恐难服众。此乃儿臣的硁硁之见,父皇英明,自有计较。”

    见萧赜默然不语,萧长懋继而言道:“无论今后何人荣登储君之位,只望父皇看觑儿臣妻小,保他们一世荣华。儿臣感激涕零!”

    萧赜一怔:

    “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