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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飘如陌上尘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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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天高气爽,萧赜应萧嶷之邀,着便服,携了一众侍卫,往钟山晚枫亭而去。新木抽芽,溪水潺潺,雏花野草,姹紫嫣红,果真是出游的好日子,赏春的好去处。

    前些日子因皇孙萧昭业遇刺重伤之事,萧赜忧思于心,虽在朝堂上仍是一副恩威并重的威严果决,但毕竟上了年纪,兼而四子之事,身子已大不如前,在人后竟一连恹恹数日。萧嶷瞧出些端倪,便趁南郡王救转过来的大喜,私下里进言,邀皇上出宫散心。萧赜近些年甚少离宫,一是政务繁忙、难以脱身,二是年岁渐老、意兴阑珊,但听到“晚枫亭”一词之时,他的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几十年了,晚枫亭中把酒言欢,吟诗作对,肆意畅快的日子始终不曾埋葬在纷杂的记忆中。

    那些陈年往事,恭敬孝顺的儿子们不懂,推心置腹的近臣们不懂,同床共寝的嫔妃们不懂,唯有这个小自己四岁,曾一起年少轻狂、一起酣畅不羁、一起举杯共饮、一起直抒豪情的弟弟能懂了。登基以来,自己片刻不曾放松对他的警惕,仿佛骨肉血亲、兄弟之谊诚不存在于帝王之家。而他呢?本是那样一个温和的性子,但治下却变得严律近苛;本是那样一身过人的才情,但办事却往往薄功无过??

    将四子过继与他,原因他尚无子,以显兄弟无间。可到了后来,子响占了豫章王世子之位,堂而皇之地成为他这一脉的唯一继承人,谁又能说这不是英明神武的圣上有意为之?荆州事变,堂堂豫章王在早朝时奏禀,乞敛亡儿骸骨,那是他第一次意切言尽地相求,那是自己夜难入寐心心念念的事情,为什么要拒绝呢?因为怀疑,因为不信任。当众求情可是为了一树慈父形象,衬得当今圣上寡情薄意?这些年,这种防备已然深入骨髓。

    “明日申时,皇兄可愿往晚枫亭小酌?”

    萧赜眼中泛起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山风鼓动着他一袭黄袍,都城的繁华匍匐于脚下。立于亭中,眺望澄明碧空,泱泱国都,这天下终是握在了自己的掌中。只是再没有人与他并肩而立,赏这大好河山——没有人能,没有人敢。

    “臣弟拜见皇兄!”

    萧赜回身,看到萧嶷一身碧色汗衫,携身后两个童子,规矩地跪下行礼。

    “平身。”萧赜的眸中滑过一丝失望——早该明白,回不到从前了。

    童子麻利地铺好桌布,把篮中的清酒小菜摆上了石桌,正要往石凳上垫一块方巾,萧赜抬了抬手,“不必了。”遂掀袍坐下。

    萧嶷直腰立于一旁,直到萧赜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开口道了声:“宣俨,坐。”

    酒的醇香自舌尖滑过,顺着嗓眼,流下,周身立时暖和了起来。

    萧赜把玩着手中空荡荡的酒杯,望向对面而坐的胞弟,只是这目光不再如鹰般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眷顾,一丝柔和。

    “上一次,你我对坐于此,酣畅痛饮,怕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罢??”

    萧嶷愣了愣,回道:“是啊??韶华易逝,容颜易老。转眼便是这么些年了。”

    “我记得,你的酒量浅得很。”萧赜勾了勾嘴角,笑道,“饮上几杯后,往往诗兴大发,那些词句源源不断地从你口中吐出,好似没个尽头。直到后来,酒的后劲上来,你便迷迷糊糊地趴在这石桌上睡着了。好几次夜深了,都是我将你背回去的。”

    “我??”眼中闪过一丝不平之色,萧嶷待要争辩些什么,终是顿了顿,说道,“皇兄海量,愚弟不及,不及??”

    “这些年,我常念及往日我们同诸位庶弟、好友一起的日子,许是人老了,念旧了罢。”

    萧赜自嘲地笑笑,向酒杯伸出手去。萧嶷本想先一步为他斟酒,却缓缓收回来手,笑笑,说道,“皇兄福寿绵长,怎么便说自己‘老了’呢?若皇兄愿意,大可以常来这晚枫亭坐坐,臣弟定当奉陪!”

    “好,好!”

    萧赜仰头饮尽杯中酒。酒的辛辣尚在嗓眼绕转着,他默了默,举箸伸向眼前的一碟炒得金黄酥脆的花生米,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若在我这位子上,也会这么做的??”

    萧嶷为萧赜斟酒的手僵在半空中,随即低声回道:“臣弟——明白。”

    萧赜不置可否地笑笑,将目光移向亭外山下的广阔天地,久久地欣赏这壮丽河山,没有再说话。

    萧嶷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抬手,饮下这第一杯酒。

    “哈哈哈,宣俨,你瞧瞧你,这才喝了几杯啊,一张脸红得像个小姑娘,这酒量,也太浅了罢!”

    萧嶷的酒量或许尚可,但臣弟的酒量永远是浅的。

    夕阳西下,山间小亭,秋风习习,吹拂着滚烫的脸颊,扫去些许燥热。

    坐在石凳上的男子忿忿不平地回嘴:“脸红了不代表酒量浅,你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喝就喝!”身量略高一些的男子起了兴致,掀袍坐下,抬手斟酒,“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要是醉个人事不省,我可不会扛你回去!来!”

    “兄长你大可放心地醉罢!我一定会将你安全地送回府的,不会留你一人在这继续喝西北风的!”

    “好小子!今天就让你看看天高地厚!说好了,今天就拼酒,不许拿吟诗做幌子!才喝个几杯啊,就能嘀嘀咕咕冒出那么些句子来??”

    “好!来!”

    月亮悠悠地爬上山头,照亮这一方山亭,和亭中俯于桌上,酩酊大醉的两个身影。

    ??

    “宣俨,你看。”

    萧赜突然发话,打断了萧嶷脑中齐齐涌上来的陈年回忆。萧嶷顺着兄长的手指望去,那是山下一片繁华的宅邸群,乃是多高门显贵之家的东郊一域。

    “你可看见那屋落之中,有一块黄色的空地?”

    萧嶷睁大有些昏花了的眼睛,细细看去,确实注意到鳞次栉比的房屋间,有一块空地,粗略看来,约有十亩。只是这处空地包在一处宅邸之中,平日在城中来来往往,愣是没注意到这处空地的存在。若不是此刻居高临下,细细察看,只怕也发现不了密集屋落中些这一处空白。

    “臣弟看见了。”

    “你可知道这处空地是何用途?都城寸土如金,怎会有如此大的荒置之地?”萧赜皱着眉,问道。

    萧嶷将建康城内的大致布局在脑中过了一遍,心中已有了计较。他徐徐说道:“那旁边红墙黄瓦的一众屋落,怕是云乔宫外的宅府罢?”

    “你说——太子府?”萧赜眯眯眼,神情严峻。

    “正是。”

    凭空出现这么一处空地,还藏于高墙深院之中,必是有意留下的。萧赜不可能想不到,这处空地极有可能是隐匿的练兵场。而当今太子圈画出这样一处练兵场,绝不可能是为了跑跑马这样简单——除了寻常府兵外,太子府中竟还藏有军队?萧嶷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的这个侄子打掩护,太子一党在朝堂上屡屡打压老臣,更于荆州一事上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兄弟情分,是时候要灭灭他们的威风了!

    “来人,回宫!”萧赜面有怒色,拂袖站起。

    “臣弟恭送皇兄!”

    第二日上午,几名布衣打扮的青年男子手持皇上密旨,鱼贯进入太子府中,在重重密林后找到了一处齐整的练兵场,场边的一排排木架上还整齐地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第二日下午,皇上传太子入宫,闭门交谈了许久。一众宦官只瞧见,太子走出御书房之时,面色铁青,较平日更为严肃了。

    第三日早朝,豫章王称病不朝。

    “父王不如送儿臣一个人情?”萧昭业面对怒气冲冲的萧长懋,缓缓说道,“要知道,在外人眼中,二爷爷与我正是该同仇敌忾之时。”

    “我树敌,你结盟。倒是好算盘。”萧长懋冷笑一声,眼中怒色却是尽去,颇为赞许地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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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昭业一人轻声慢步地跟在一双丫鬟身后,穿过雅致的小院,进了豫章王的卧房。萧嶷半坐起来,靠在榻上,见到来人,礼节性地点点头,脸上确是苍白之色。萧昭业循礼请安,心下却是愕然:难道“抱病在身”不只是惧祸的托词?

    “昭业,听闻你来寻我是有紧要之事?”萧嶷缓缓开口,声音中缺了些气力。

    “回二爷爷,正是!”萧昭业上前一步,“自皇爷爷对四叔之事转变态度后,父王便疑心于我,处处打压。不瞒二爷爷,前些日子我在东宫中遇刺一事,只怕也与父王有关??”

    “太子——当不是这样的人罢。毕竟你是他的嫡长子。”萧嶷微微摇头,眉头蹙起。

    “孙儿又何尝不希望此事不是父王所为?”萧昭业痛心疾首地说,“可是当夜本有一名刺客被活捉,父王却无意审问幕后主谋,任其自行了断??而后父王请来的御医对我的伤竟没半点办法,还是内子寻来一江湖游医,方救得我这条性命。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我如何不疑心!”

    “父子间总免不了相互猜忌,可真的兵戎相见的??”萧嶷淡淡一笑,似念及了什么,有些苦涩,“罢了,你想我做些甚么?”

    “孙儿着实期望能与二爷爷齐力,不求权倾朝野,但求明哲保身。还望二爷爷相助!”萧昭业拱手弯腰,语气诚恳。

    “好。”

    萧嶷当然清楚,这一声应承后面便是歃血为盟。但他没有过多犹豫——大概,与太子翻脸之后,他也走投无路了吧。

    萧嶷望向萧昭业,缓缓地说:“我只想问你一事,作为交换罢。”

    “孙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个多月前,皇兄突然惩治茹法亮、胡谐之等人,这其中有何蹊跷?”萧嶷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萧昭业的身上,“长懋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疑心于你罢。”

    萧昭业心下犹疑,一时猜不透对方的用意,看向那垂垂老矣的面庞,他终是开口说道:“孙儿曾无意中得到四叔写给皇爷爷的绝笔信,便如实上呈圣听了。”

    “那信中写了甚么?”萧嶷的声音颤得厉害,一双漠然的眸似乎凝聚起了光彩。

    “那是四叔呈给??”

    “你自小聪颖过人,过目不忘??若不明了信中内容,只怕你不会交给皇上罢。”

    萧昭业顿了顿,终是缓缓念道:“臣罪既山海,分甘斧钺??”

    伴着萧昭业朗朗的嗓音,萧嶷缓缓阖目,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那一刻,萧昭业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