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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五载光阴。那一日,萧昭业在侧妃吴氏的服侍下,如往常般用过早膳,乘步辇往皇宫而去。他身着绛纱朝服,峨冠广袖,宽肩窄腰,玉树临风。那褪去柔和的面容多了几分刚毅的棱角,貌若冠玉,真真是傅粉何郎,掷果潘安。
每天的早朝总是那副样子,参政数载,萧昭业早已看透了其中的规则,失了上朝的兴致。在早朝中被讨论的必是要务,却也是人尽皆知、曝光过度的事。无论是云淡风轻的提议,还是波谲云诡的争论,都是老生常谈、各为其主。真正的政治在朝堂之下,结党营私、各自为政,以至于一家茶馆、一处府邸中的商讨往往比朝堂之上更为精彩,更得要领。
只是——今日的朝堂有了些变数。
大司空义正言辞地将御史中丞弹劾了一番,三派朝臣将将唾沫横飞地辩论完。
皇座之上的萧赜徐徐问道,“众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皇上,老臣有一事启奏。”
萧昭业应声望去。说话的人乃是皇上的胞弟,豫章王萧嶷。此人儒雅寡言,在萧赜继位之后更是尽敛锋芒、明哲保身,甚少在政事上出头。他抱病多日,刚返朝堂便要进言,一时间,众臣纷纷开始审时度势、察言观色。
“老臣请求收敛安葬庶人蛸子响之骸。”
此话一出,更是哗然一片。萧赜闻言,双眸闪过一丝异色,仍是严肃地望着堂下,没有说话。
“豫章王此言差矣,”太宰拱手道,“罪人蛸子响罔顾法纪,冒犯天威,死有余辜。今藏尸膏野亦是罪有应得!”
萧昭业眯了眯眼——太宰正是父王萧长懋的人。
“臣以为,蛸子响于阵前倒戈,迷途知返,并非十恶不赦。豫章王此请合情合理。”
“蛸子响畏惧天威,临阵脱逃,何谈悔过之意?”
“白服乞见,扁舟入京,这岂非自愿投降?”
“非也非也。此乃疑兵之计。”
??
萧昭业的目光扫过堂上慷慨陈词的朝臣们,嘴唇一抿,转而望向高高在上的皇祖父。萧赜只是冷冷地审视着泾渭分明的两派讨论,看不出喜怒的脸庞将内心的态度完好地封存。
“陛下!”萧嶷的高呼响起,盖过了周遭琐碎的争论,“老臣年迈,常常念及往日天伦。罪儿忤逆,然事因法往,情以恩留。子响悔过之意尤甚,归罪司戮,并非不可饶恕。还望陛下开恩赦罪!”
萧赜袖袍内手指微动,他抬抬眼,缓缓道:“蛸子响罪名昭昭,何必多议?”
此言一出,朝堂上寂然一片,唯有萧嶷神色一僵,匆匆拱手:“陛下??”
“今日便议及此罢。退朝!”萧赜淡淡地说道。
萧嶷一怔,终是将话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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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郡王,南郡王留步!”
散了早朝,萧昭业随朝臣走出宫殿,在石阶处被一宦官拦了下来,他转头看去,认出来人乃是侍奉皇上的赵有德,赵公公。
“公公可有何事?”
“王爷,皇上召您觐见。”
“哦?皇爷爷找我?”萧昭业稍稍揣度,心中已有了计较,笑道,“那便快些领我去罢!”
赵有德并未如往常般,将萧昭业领到御书房见驾,而是在宫殿间绕行,最后进了华林园。彼时,皇上一袭龙纹黄袍,立于湖畔,留下的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见状,赵公公知趣地退下。
萧昭业上前跪拜:“皇爷爷,孙儿给您请安。”
萧赜并未转身,只是沉声道:“昭业,你过来。”
萧昭业走到皇上身后一步站定。
“瞧见这满园春色了吗?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多好啊!”萧赜轻叹了一口气,“陪寡人走走罢。”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在这如画般的园林小径中徐徐走着。萧赜年已半百,须发灰白,但气宇轩昂,不怒自威。途中,他向萧昭业问着些不打紧的家务琐事,萧昭业一一恭敬地答了。
二人行至林木茂密之处,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空中掠过。萧昭业一惊,抢身拦在萧赜前面,待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猿猴,从枝杈间跳下,蹲坐在石阶上。远远跟在后面的一干仆从见状,忙疾步赶了上来,齐齐弓着腰。
“圣上可有受惊?”当先的赵有德急忙问道。
“不妨事。”萧赜淡淡回道。
那只猿猴见来人甚众,一时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走,同时发出悲鸣之声。
萧赜皱了皱眉,问:“此物何故大发哀号之音?”
“这??”赵公公不知该如何回答。
“传华林园管事。”
皇上竟然对一只猿猴的哀鸣寻根究底,虽是莫名其妙,但赵有德不敢怠慢,连忙命人寻来了园林总管。
“禀皇上,前几日,这只猿猴的幼子自树上坠落身亡。臣猜想,因着这缘故,它才悲号不止、行为怪异,冲撞了圣威。”
闻言,萧赜身形一滞,一向波澜不惊的眸色终是晃了晃。他慢慢地勾起嘴角,轻声叹道:“万物皆有情,独寡人无伤乎?”
一干人等闻言皆是大惊失色,赵有德带头,齐齐跪在地上,“陛下??”
萧赜恍若未闻,继续喃喃吟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萧昭业挥挥手,示意仆从退下,转而近前道:“皇爷爷可是思念四叔了?”
“四叔?”萧赜锐利的目光扫过萧昭业坚定的面容,轻声笑道,“是了。世人只当他是罪人蛸子响,难为你,竟不顾礼法,仍称他一声‘四叔’。”
萧昭业忖度时机已成,遂拱手言道:“孙儿以为,此案应有冤情!”
“冤情?今日朝堂之上有说他罪大恶极的,有乞求网开一面的,却没有为他鸣冤的。你且说来。”
“孙儿请罪!”萧昭业急急跪下。
“哦?何罪?”
“知情不报,欺君罔上之罪。”仿佛不知道那八个字的分量似的,萧昭业一字一顿地说道。
“皇爷爷可还记得早先南郡王府送进宫的新年献礼?一尊木藏石雕。”萧昭业跪在地上,抬首说着。
萧赜略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木雕呈上后,孙儿的侍妾吴氏日夜惶惶、举止有异。在孙儿的逼问下,吴氏终是坦白交代。原来,荆州事发后,四叔自知有罪,曾密写一帕绝命书,交付四婶。因吴氏与四婶有旧,辗转收到此书,受托上呈圣听。无知妇人念及闺房情谊,又畏惧圣威,故而怀有侥幸之心,私自将绢帕藏于木雕夹缝之间。”
他顿了顿,见萧赜面上并无半分怒气,接着说道,“吴氏无状,愚昧妄为,孙儿得知此事后,已然处罚于她。因未曾亲见那封手书,且四叔一事已然定案,故孙儿不敢重提旧事,徒惹皇爷爷不快。但今日朝臣既明议此案,皇爷爷亦有感于怀,孙儿岂敢再瞒?故孙儿大胆揣度,此案尚有隐情。”
话音落下了半晌,萧赜方缓缓道:“绝命书??既是绝命之书,焉能置若罔闻??”
“孙儿知罪!求皇爷爷责罚!”
“那女子不宜再留在你身边了。”
萧昭业一愣,随即应道:“是。”
萧赜慢慢向前踱了几步,忽又转身,“随朕来。”
萧昭业站起身,拂了拂袍上的尘土,跟在皇上身后。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虽是兵行险招,但至少胜利在望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