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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熙元年,早春,洛阳。
晋武帝司马炎已经卧病在床整个冬天,月余都没有上朝。这天,宫外传来消息,说是东渡的使者归国返朝。沉疴中的皇帝又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让宫女把自己从床榻上扶起,命人传使者在寝殿面见。近身侍候多日的车骑将军杨骏收到消息后,虽不知皇帝为何对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使者如此在意,但也在侧候着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得到如此待遇。
殿外没有通传,只有一个年老的宫监悄无声息地引着两个黑影在阴霾天空下的昏暗的宫殿中穿行。进到殿内,众人方才发现两人都以黑纱遮面,根本无从看清他们的脸庞。
两人来到皇帝面前静静跪下,依旧没有声息。武帝缓缓抬手示意,两人这才伸手摘去罩在头顶连这黑纱的帽子,露出本来的面目。旁边的杨骏伸过头去仔细打量了半天,这才低声对武帝道:“陛下,恕臣愚钝,这不是山阳公吗,什么时候被您派去出使了?”
皇帝没有理睬,只是问刘瑾旁的那人:“朕命你出使已有数载,如今归来可有什么结果?”
那人忙拜道:“禀陛下,臣幸不辱使命,得以面见倭奴奴国王。国王让臣带回书信、礼物面呈陛下,并援引先前汉、魏故事,愿再得圣上封赐。”说罢,向宫监递上书信。
武帝接过宫监呈上的书信,勉强睁大双眼在灯下看了几眼,看后见信封中还有一张加盖着两枚印鉴的帛绢,便取出在借着灯光细看,而后才问那人道:“刘知,倭奴奴王给朕看这两枚印信是何意思啊?”
只见刘知这边奏道:“回陛下,倭奴奴王并未说明其意,小臣揣测该是想以先前汉赐‘倭奴奴国王’印和魏赐‘亲魏倭奴王’印表明身份,并以此暗示陛下再以我大晋名义赐下封号。”
皇帝把信搁在几案上不置可否,只是勉力对刘知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又问刘瑾道:“山阳公,朕将寻访仙药之事交予你办,先前你家公子师从张天师,朕又将东南的会稽封赏五百户让你方便行事,这次你族弟刘知也出使倭奴奴国归朝,这求药的事情该有些眉目了吧。”也许是话说得稍微急了些,武帝说完就咳了起来。
身旁的侍女忙轻轻替他捶背,又把汤药奉上。连立在旁边的杨骏都劝道:“陛下龙体刚有些好转,还请善自珍重。”
刘瑾转身从身旁取出两个锦盒呈给宫监,“禀陛下,臣和家弟不负所托,在会稽海外和倭奴国分别寻得龙麝。此香乃海上奇珍,以火焚之气味香甜,还能解除百病。”
皇帝忙招了招手命人取来,只见里面一灰一白两块香料,脸色稍稍有所缓和,于是强撑着问刘瑾道:“先前也有人向朕进献过龙麝,爱卿这次寻得的与之前可有何不同?”
刘瑾瞅了眼身旁的弟弟,刘知这才答道:“启奏陛下,龙麝乃是海中巨龙所吐,渔民偶然方能寻得一二,且寻常搜得的多为黑色,灰色已是罕见。至于臣在倭奴国所得乃是万中无一的白色珍品,据传是倭奴国远海白龙所产。听说久以此香蒸熏可祛除宿疾,甚至能得道成仙,故此倭奴王才以此为国礼相赠。”
武帝眼中放出些光芒,抖了抖袍袖。一旁的宫监心领神会,忙刮了少许白色的粉末放置在香炉之中,很快寝殿中都缭绕着四溢的香气,连杨骏和一众宫监和侍女都不觉被这香气感染而变得神色和悦起来。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冲着香炉抬手向自己这边轻轻扇了扇,脸上的神情比之前和缓许多,好一会才和颜悦色地对刘知道:“此香果然闻起来香甜,令人觉得全身上下都受用许多。而且细细品来,这香不仅比麝香浓郁许多,连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先前的病痛都觉得减轻许多。”
旁边的杨骏也附和道:“陛下所言不错,只是不知山阳公是从会稽外海何处寻得这样的好香献与陛下。”
刘瑾心想刚刚不是都说了极难寻到此物,怎么杨骏又有此一问。正侧目想着,旁边的刘知回道:“回车骑将军,此物虽是海上出产,不过巨龙所产极为有限,寻常人便是见也不会见到,偶尔寻得也是机缘巧合。就是倭奴王所供陛下的,据说上百年来其全国也只寻到这一块。”
杨骏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见他面带不悦,刘瑾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出手打断其弟道:“在下还有些黑色的龙麝存在家中,虽成色不及贡予陛下的,但如皇后不弃,臣愿请将军转呈。”
杨骏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笑容,“没想到山阳公考虑得如此周到,同时为陛下和皇后都准备了贡礼,本将军后面就派人到府上去取,转呈给皇后。”
武帝显然对身旁的杨骏有些不耐烦,刚刚和缓的面容又开始变得冷峻起来,连身子也向一侧斜了一下,吓得杨骏连忙躬身跪在床榻边上不再做声。皇帝这才对刘瑾兄弟说道:“二位爱卿,可还有何事需要奏上来的么?”
刘瑾兄弟对望一眼,最后还是刘瑾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呈上道:“禀陛下,先前魏夫人南下时曾将这丸药赠予微臣,据说有延年益寿之功,下官以此进献陛下,愿圣上康健。”
皇帝虽然睁眼已有些吃力,但还是微微前倾身体,向身旁的宫监挥手命其去取来。拿到药瓶,皇帝把它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才对刘瑾道:“这魏夫人不是一直不炼丹药,只做些茯苓丸子来补益身体炼制所谓的内丹吗,怎么也做起这些来了?”
刘瑾在下面又拜道:“陛下英明,此确实不是丹药,而是魏夫人专门配制的丸药,但和先前的茯苓丸子又有不同,故而才在南行前以此作为临别相赠之物。”
武帝的脸上渐渐泛出些血色,于是微微颔首,向瓶中窥视了几眼才从里面倒出几粒服下,方才对刘瑾称许道:“难怪你们兄弟二人忠心如此,朕甚感宽慰,还望卿等继续寻些仙丹灵药回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朕封赏的尽可提出来。”
刘瑾忙俯身拜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小臣和家弟并无所求,只是东出渤海所行甚远,一路上难免不遇到各地的官员。先前的通关文书已经用尽,还望陛下再赐臣一道新的,才好往来通行再无阻碍。”
说了这一会的话,武帝脸上已有些倦意,不过还是支撑着从腰间掏出一物扔到刘瑾面前,“你们兄弟拿着这块金牌就可在各处通行无碍,且各处驿站都会按最高规格招待你们,不必再奉朕手书的通关文书。朕倦了,没什么事你们退下吧。”
山阳刘宅中虽然已经因为人丁稀少显得有些清冷,可是窗外满树的红叶还是多少给人带来些暖意。刘秋缓缓从刚才的梦中醒来,下首刘知灰白的头发不时在提醒着他刚才不过是梦回十多年前的旧事,眼下莫说是晋武帝司马炎,就是当年的杨骏都早已作古。
刘知见族兄午睡醒来,就探过身去问道:“大哥的日子没算差吧,这侄媳妇是这两天来山阳相商东去事宜吗?”
刘瑾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两下,脸上的倦意还没完全褪去,但还是用沙哑的嗓音答道:“按理前两天就该回来了,今天再不回来,那路上想是出事了。”
刘知用袖子拂了拂几案上的灰尘,有些埋怨长兄道:“早知道她这么晚才来,兄长就不该那么早就遣散了家仆,现在家里洒扫和饭食没人照料不说,就是大门都无人看守。宅院里到处都是无人清扫的落叶,要是侄媳妇来了,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没人住了呢。”
刘瑾陪着笑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几上,果然出了几道印痕。他无心理会这些,用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上面还有些余温,便倒了些茶粥到盏里,喝了两口后才对刘知道:“就家仆这点事情贤弟这几日都念叨几次了。我们既然要放弃这祖宗故地,何必要耽误那些不相干的仆人的前程?现下家中虽然萧索,不还有曹迁在门口候着呢吗,你还怕没人报信?”
刘知没有办法,也只好陪着兄长喝了盏茶粥,“大哥,不管怎么说你这把年纪总该留下几个人照料。家中忠仆甚多,愿意留下来照顾你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分毫情面都不留,一力赶他们离开。说起那曹迁,你也是胆大,前两年贾后得势时一力追捕的赵王党羽你居然也敢藏在家里,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是灭族的死罪。”
刘瑾的眼睛依旧有些睁不开,不过还是努力地朝刘知看去,“既然是忠仆,我这将死之人何必再去误他们终生,不如散尽家中余财让他们离去奔个出路。他们大多年纪还轻,大好韶华何必陪我这老人在家中等死。曹迁长兄曹过已经陪着赵王和孙秀一同赴死,陈留王曹奂就剩这一个独苗,我总该帮着他留个后才好。当年曹丕没有将我家先人赶尽杀绝,我现在这么做也算还他家一个人情吧。再说曹奂和曹家老族长要是看不到曹迁还活着,他们一族南迁还有什么意义,就算勉强南去,失了这曹奂一脉,很多事以后他们做着都必定心中不会安稳。”
刘知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兄长,唯有独自叹气,“大哥自己倒是心善,可是为此就向曹家这些外人透露我们倾注了多年心血打造的渤海航路是否真的值得?”
刘瑾的倦意多少有些散去,他正了正腰带将衣衫收紧了些,这才又劝族弟道:“唉,我们千瞒万瞒着意开辟辽东海路和南迁人口,不就是为了应对变乱以防万一吗?只要孩子们能够平安,我们付出些代价又有什么。先前曹奂极力促成秋儿拜张天师为师不也是为了交好我家,为子女的将来做些打算吗?那些吴地大族为了筠儿和川儿不也向我们透露了南海航路?以后孩子们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些所谓的秘密将来又由谁来守护,知道它们又还有什么意义?”
刘知明白劝不动长兄,只好再次和他确认道:“如此说来,兄长真要我这次带着曹迁和孙川东去?”
刘瑾点了点头,“先前曹过出事已经让曹奂惊了一身病出来,所以才没熬过去年。他和族长都实在不愿家里的独苗再同族人一起到夏口那常年爆发洪水的地方去冒险,曹迁随你东去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都已年老,秋儿又重病在身,这水上的航路总要有晚辈来接手,现在看来也只有孙川能够把这些接过去,你不把他带上以后还能传给何人?”刘瑾停了下,见族弟没再反驳,才又接着说道:“听说筠儿还要东去邺城捎上些人,到时你听他吩咐就是。”
刘知没想到这次东行还要再去绕路接人,不免有些诧异,“兄长你现在是糊涂了还是怎样?因成都王司马颖的母亲程太妃爱恋邺都,如今这邺城已被他据为己有以此遥控洛阳朝政。去年陈留王病故虽然有世子曹过被杀而心生惊惧的缘故,但不得不说自家陈留国国都被司马颖大军占领无处申诉心中抑郁才是最直接原因。现在长沙王司马乂带兵占据洛阳挟持皇帝,已渐渐有和据守邺城的司马颖形成对立之势,洛阳和邺城两边都在积极囤积兵马粮草准备大战,我们现在去邺城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而且这邺城远离黄河,东去青州渡海多有不便,万一我们赶到时邺城战端开启,大家可是连逃跑都来不及。”
刘瑾当然知道弟弟说得都对,可是还是无奈地对他说道:“贤弟所说确实不差,可是越是这种动荡的时局我们才越要救人出来。江南的陆家已和我们合作经年,陆公的两个弟弟陆机和陆云现在都在邺城为司马颖统军。他们的家眷也都在那里。先前我已派人劝他们认清形势南逃,可眼下也只有再跑一趟看能否帮他带些家眷出来以免万一了。”
刘知气得不住地捶面前的几案,“这些文人不过就是长于诗赋罢了,可他们对如何为官却是一窍不通,只以为凭借些精彩的文章就该身居高位。先前的潘安就是这样随着赵王司马伦丢了性命,现在看来陆机兄弟又要重演此事。”
刘瑾又倒了盏茶粥,再喝下一口才答道:“现在的情形就是难救也要救,陆公是我们在吴地最重要的伙伴,现在刘家人能够在南方立足都要亏了他家的帮忙。眼下陆机已被司马颖授为大都督统御邺城大军,但愿他们兄弟能有先祖陆逊和陆抗的治军之风能够阵前克敌,否则留守后方的家人几乎形同人质,如遇不测后果实难想象。”
正说话间,曹迁忽然从外面赶来,身后还引着孙筠和孙川一众人等。见了刘瑾,曹迁禀报道:“刘公,嫂子已从南方赶来见您。”
刘瑾见儿媳前来,一直没有精神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一边让儿媳一行人入座,一边让孙筠赶快介绍后面同来的几人。孙筠只好先指着一旁黑壮的汉子对刘瑾介绍道:“爹,这是师父最得力的手下,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八哥。”
刘瑾显然早已听说过八哥的大名,起身拉着他的手道:“早先就听陆公多次提到过你,这次和筠儿一同前来,看来此次前去邺城是志在必得啊。”
八哥没想到山阳公居然早就知道自己,见他对自己一通夸奖,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腼腆地站在那里憨笑。孙筠上前扶了公爹就坐,然后又拉着八哥到一旁坐下,这才对众人说道:“先前爹和族叔一直要我带些织工东渡,这次媳妇特意从吴地寻了几人,且她们都是母女妯娌,需要一同带上的其他家人并不多,她们的男人还会打造修理织造的器械,想来东去后也能起到些作用。”
这番话终于让一直对此次东去消极的刘知打起了些精神,他忙拦下孙筠还没说完的话道:“侄媳找到的这些织工除了江南常见的锦缎外,可有会织造蜀锦的?”
孙筠虽从未与刘知谋面,但多少还是猜出他的身份,于是恭敬地向对面深施一礼道:“侄媳虽未见过这位族叔,但想来应是先前公爹和师父多次提起数次东出渤海、精于三韩和倭奴国海路的那位长辈吧。”
刘知这才发觉刚才一时心急,居然连自我介绍都还没向这位即将合作的侄媳作过就急于拦下她的话头,只好含混道:“你看我这当长辈的,居然也和年青人一样心急。”
这边孙筠自然不会让马上就给自己带路的族叔如此客气下去,便也恭敬道:“叔叔客气,侄媳曾听闻在三韩和倭奴国,织工一直都是最受欢迎的,尤以蜀锦织工为其中佼佼者。眼下蜀地织工虽寻获困难,不过妾寻得的这几名织工有一人是蜀地逃难出来嫁到吴地的媳妇,先前也曾织过蜀锦。虽然蜀锦需要数名织工合力完成,不过若她悉心传授,自家的几名织工想来不必用多久就能成为蜀锦熟手,应该还算差强人意。”
虽然孙筠说得较为低调,但已让刘知极为满意,脸上早已绽放出许多笑容,连连赞道:“侄媳太过客气,这样的织工眼下极为稀缺,叔叔甚是欣慰。”
刘瑾知道几个织工实在不宜继续待在这里,就让曹迁带着他们去后面收拾一处厢房休息。这边孙筠才又继续问刘知道:“这次侄媳受公爹和陆公所托准备带着陆家、孙家和曹家子弟东渡,不知叔父可否将倭奴国现下的形势与妾说明一二?”
刘知自然知道临行前要把目的地的形势交待清楚,才能让这位现下代表江南大族把控水上生意的操盘手放下心来,便缓缓对她解释道:“想来孙家小姐已经知道,大晋东北是西汉武帝时开创保有至今的汉四郡故地,大体相当于现今的玄菟、辽东、乐浪、带方四郡。从平州襄平东出,过朝鲜后南出带方就是三韩之地。三韩最东为辰韩,东南出海百余里即是倭奴国的对马岛,再行二百余里就到倭奴国本岛。这些年中原变乱,北出辽东入韩地避祸的汉人大有人在,东渡倭奴国的亦不在少数。因我刘家先前曾代晋室出使,倭奴王对我家殊为优待,故专门在距离辰韩最近的博多湾辟出一块土地供我家和相近族人安居,还请三小姐放心。”
听到辰韩、对马和博多,孙筠心中稍许安定。虽然她并未去过比辽东更远的海路,可是海上生意往来这些年多少还是听说过这几处所在,于是指着身旁的孙川道:“叔父莫怪媳妇多话,毕竟孙家苗裔如今留下的没有几个,我这个侄子这一路上还要请叔叔多多照顾。”说罢,走上前来特意为刘知斟了盏茶。
刘知虽是长辈,但还是双手捧着喝下,而后才对孙筠道:“之前和侄媳素未谋面,不想一见面就如此客气。只是若说照顾,现今诸王变乱迭出、天下不稳,听闻三小姐这次途中还要绕路邺城,我这当叔父的倒是先需要侄媳在路上多加照拂。”
孙筠晓得绕路邺城实在为此次出海增加了许多危险的变数,不过还是对叔父解释道:“媳妇也是临行前才被师父告知要去邺城跑一趟,他的两个弟弟身处险境,一家老小又都带在身边,故而师父才有这不得不行的下策,还望叔叔能够体谅。”
刘知听到此处,忙伸手止住孙筠继续说下去,“侄媳先就此打住。你怎样把人带出来我不多问,但我们此行为隐藏行踪只备了艘沙船。陆家两位公子的亲眷总要三四十口人,再加上山阳这里已有的这些人,我那艘小船和黄河上的船工可捎带不走这么些人。三小姐也不要埋怨我小气,黄河水浅沙多又常泛滥改道这你也知道,故而向来行不得太大的船只,那些渡海的大船都要到青州后再换。现在司州诸郡都不太平,常有大军过境,我总不能开一队船出来在天子脚下招摇吧。”
孙筠知道虽然刘知不一起去邺城救人,但还是需要向他交待清楚,免得后面再生出些变故,就向他解释道:“如今陆家兄弟虽得成都王重用,但家人随军怎会让妾全部接走。再说他们兄弟难得受这样大的人物重用,就是侄媳想劝,他们也必不肯随我们远走。否则也不用耽搁到现在,非得让我们借着东渡的机会想办法载几个家人远走高飞。”
从孙筠的话中刘知听出些端倪,便问她道:“三小姐的意思先前我也听山阳公提过,难道真的只带走几个人,而且听起来都这时候了你们还没和陆机兄弟谈妥?”
孙筠这边又上前给刘知斟了盏茶,晃了晃茶壶便让孙川下去帮着烧壶水来,这才缓缓说道:“叔父有所不知,先前都是川儿和陆机、陆云接洽,他年纪还轻,做这些事难免把握不好分寸。可是前两年师父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只能留在南方养病,妾这边您也是知道的,除了生养泮儿就是去辽东安顿夫君。现在这一腾出手来不就赶来去和陆家商量了吗?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正好赶上叔父准备东渡出海,到底也是师父有几分运气。”
刘知见孙筠把茶倒上,不得不双手接过来,不过还是说道:“哪里是什么机缘,还不是你公爹去年就不断差人东去要我尽早回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回到这兵祸不断的中原?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孙家和陆家在江东势力那么深厚,不想着南去,却要跑那么远的海路往从未涉足过的韩地和倭奴国去挤,我这作叔叔的还真不知道家兄和你师父是怎么想的?”
孙筠只好再向刘知施了一礼,“叔父谬赞,我家虽在江南经营多年,不过昔年早已被大晋皇帝连根拔除。当年要不是师父大力营救,我这侄儿根本逃离不出朝廷的掌控,何来势力深厚之说?眼下的形势想来您也看得清楚,莫说是王爷,就是皇帝、皇后都朝不保夕,先前被毒死的贾后不算,就是现今继位的羊皇后这都几立几废了?南方虽离洛阳远些,不过眼下就连偏远的成都也都被流民占去,这天下哪还有太平的地儿?家人多分散些地方才是最好的打算。”
刘知没想到自己才回山阳不久,晋廷的形势居然已经变乱到这个程度,不由又多问几句,“什么,筠儿你说成都丢了?那可是现在势头最盛的成都王司马颖的封地,总不会连西南的益州和梁州也都丢了吧,难道朝廷光顾着在中原内斗什么都不管了吗?”
孙筠见刘知有些急了,知道总算是能够把他说动了,于是又加了把火,“这川蜀之地的流民起事都一年半了,去年他们还打败了朝廷派去征剿的官军。侄媳在路上刚得到的消息说是今夏乱民就占据了成都,眼下川蜀之地的益、梁二州已大半落入变民手中,很多人都忙着往外逃呢。”
刘知听到这里终于不得不摆了摆手,对眼前的这位三小姐说道:“也罢,我听族兄的就是,筠儿你且说要老夫如何助你载他们东出黄河?”
孙筠明白终于可以同他商量这次东去的行程事宜,见孙川恰好刚从外拎着水壶进来,就接过来搁在刘知案上,而后返身归席,这才正身说道:“邺城在山阳东北,有水路可通。侄媳打算和川儿几人乘小舟东去,看能不能说服陆机他们带几个孩子出来。邺城北门有漳水东去,转行运河可达阳平一带,那里东南再行两三日路程就是黄河。阳平东接平原,两地交界处官家少有人走动,叔父可先载着曹迁和织工们在那一带的岸边等候,我们接了人就会去与你们汇合。”
刘知扳开手指算了算,合计了半天才对孙筠说道:“这样算下来,你们最快也要六七天才能到黄河上船,如果中间再出些变故或是陆机那里多犹豫些时日,恐怕这趟邺城之行要旬日左右了。”
孙筠微微一笑,“叔父算得明白,确实是要这么多功夫。”
刘知又想了好一会,见没再有什么问题就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在岸边再多等你们五日,到时你们若迟迟不到,只能自己找船到青州去会我们了。”言罢,扭头望了望上首的刘瑾,又问道:“不过,到时我们若都走了,你家公爹谁来照顾,是你们找船载着南下还是和我一起东去啊?”
孙筠一时无语,刘瑾的去留她确实想过,可是师父先前只交待她不必考虑这些,她也就再没多想,现在被刘知当面问起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了。正在语塞之时,身旁的八哥忽然说道:“这个倒也不难,到时小人安排艘船接山阳公南去就是。”
方才刘知和孙筠讨论的这段时间刘瑾一直倚在几案上睡着,连鼾声都隐约可闻,眼下轮到大家商量他自己去留的当口反倒是醒了。他抻了两下胳膊,从腰间取出个金灿灿的物件朝着下首甩去。刘知接过来一瞧,正是当年武帝赐的那枚金牌,就对刘瑾说道:“先帝都死了十多年了,这金牌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处?”
刘瑾扬了扬头,眯着眼睛对他说道:“先凑合用吧,反正很多官员也没见过,说不定到时还能拿出来唬唬人。如果真用不上,弟弟也就此收着,以后也能作个念想。”
刘知这边立刻瞪大眼睛吼道:“大哥,你说什么!难道你不愿和我们一道离开这是非之地吗?!”
见孙筠在旁也要进言,刘瑾冲她摆了摆手,“此事我已和陆公商议妥当,大家都不必再劝。三年前秋儿北去时我便说过不会离开家乡,会在这里守着祖宗和他娘亲。再说若连我这山阳公都跑了,如果将来晋室江山安定下来,别说你们躲到江东和倭奴国,就是去了天涯海角朝廷也一样能把你们全都追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这王土不在,你们跑出去才有意义。若朝廷还在,只要有我在这里,你们就不会有事。”说完,又从怀中取出封书信让孙筠来取,“这封信你且收着,将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秋儿看。他两次落水,身体一直都不大好,且让他在辽东多养几年。另外一定要拦住他不要再回来看我,只要儿孙们都无忧,我这边就心安了。”
孙筠从公爹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详,正欲再开口时,又被刘瑾伸手止住,“眼下诸王之间早已剑拔弩张,闹事的几王又多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别说是朝中大臣,就是当今皇帝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这些手足。现下双方手中都有几十万大军,可是即使这样仍嫌不够,还要不断从胡人中招募兵员,洛阳和邺城之间迟早要有一场几十万人规模的空前大战。山阳也在这二地之间,你们既要救人就当趁早,否则这样的大战一开,你们如何在几十万人的混战中救出人来。”刘瑾缓了口气,又继续道:“你们既然已商量妥当,明日就从此地出发,千万不要为那些不必要的琐事无限耽搁下去。”说着将手朝门外扬了扬,完全不给别人讨价还价的机会。
刘知和孙筠见刘瑾态度决绝,也根本不容再商议,只好各自散去准备。
第二日一早,全家都忙着搬运行李到门口装车,只有刘瑾一人拄着拐杖坐在院中一株黄栌树下。孙筠怕他一早在外面沾上露水着凉,想劝他进屋去等,可劝来劝去都劝不动,最后还是刘知去找来一件披风帮他披上才算作罢。
眼见着日头已经快上三杆,门口的马车都已装好,都准备着运去渡口装船。刘知想着自己就算到了黄河上面也还要再等些日子,就问兄长是不是自己再多待几天在家中陪陪他。可刘瑾这边只是冷冷地说道:“东西都装车了,难不成还要再卸下来,再说渡口的船总不能也跟着等吧。”
刘知见再无转圜余地,只有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孙筠、孙川和曹迁也都再向刘瑾一拜,然后一道离去。
孙筠立在门口,见所有人都离开,这才悄悄把门合上。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沉闷的声响,孙筠此刻方知不妙,连忙带着孙川跑了回去。院子里的黄栌叶子正红,几阵秋风吹过,不时有几片树叶飘下,落在树下的一团披风上。等到孙筠几人跑去把他扶起,刘瑾身上已软绵绵的,嘴里没剩下几口气在,只有口鼻不断渗出的鲜血在默默流淌。刘瑾的眼睛已经模糊,看着自己的儿媳和正跑回来的弟弟,嘴里只吐出了四个字“别再回来”。刘知望着撒手西去的族兄,不禁潸然泪下,嘴里只是哽咽道:“大哥,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事,你这是何苦啊。”
大家都急着赶路,只好草草将刘瑾埋在山阳刘家祖坟所在,在他妻子墓地的一旁简单挖了个坑将他葬了,立了块木牌就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