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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无声,唯有守宫的禁军来回巡视,夹道两旁的灯火耀耀,将我与百里肆的身上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来。
“你还没告知我,楚人在余陵外扎营,进军不犯的条件是什么。”我与他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走着。
“并无什么条件,公主莫要多心,可能他们也是在等着什么时机,才大举进军吧。”百里肆说道。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变得犀利地盯着他看。
他嘴角噙笑,并不为所动。
我觉着我身上没有一丝如同父亲一般的国君威力,所以百里肆才从不像畏惧父亲一般,畏惧我。
也怪我自小就生活在终首山那样朴实仁慈之地,确实也培养不出宫廷之中的威仪来。
我收起了看似犀利的神情,而后怂了怂肩膀道:“左右你今晚不说,那也没关系,明日父亲已经答允我去朝立议事了,那时我就自然知道,楚王所出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了。”
我扭头转身,便不与他再说话,大步地往长信宫走去。
身后忽而传来百里肆的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不知要不要回过头去。
因为我隐隐约约觉着,楚王索要的这个条件,似乎与我休戚相关。
于第二日,在勤政殿朝立议事。我身穿继位女君的朝服,乖巧地立于父亲的身后。
勤政殿主殿两侧皆站立着身穿大夫服制的公卿,我眯眼望去,见到仲忧与百里肆也在其中。
百里肆身为上卿,自而立于最左首位。
昶伯本位右,可替父出门游说,便由其子仲忧代之。
仲忧的身后站着的是妫燎,而百里肆的身后,站着淳于司徒,还有李老。
但有几个站在最后面的,我却叫不出来名字。
朝立议事开始时,站在最后的一位老者缓缓上前,向父亲禀报了现在余陵的情况。
楚军在城外大营按兵不动,只是每日都有弓箭手朝着余陵城的城门射箭。
羽箭上还缠着绢布,上面写着即将要攻城的时日。
“距离绢布上的日子,可还剩下多久?”父亲开口问道。
“回国君,还剩下三日。”老者回答道。
父亲垂眼思虑了片刻后道:“先将余陵城之中的老人和妇孺迁出至潼安,而后命余陵的守军严防死守,抗击楚军。”
老者一拜道:“谨遵国君之意。”
老者退回后面,却见李老走了上来,他矍铄的双眸瞪了我一眼,而后俯身对父亲奏禀道:“此时陈国,还未达到可与楚国匹敌的兵力,自是韬光养晦,最为重要,国君何不随了楚王的意愿,但能保住这陈国的山河。”
“李老但从何处得知楚王的意愿,孤可从未透露过任何言语于众卿才是。”父亲捂着嘴角,轻轻地咳了咳道。
“余陵的消息焉能瞒得过圣安,国君当真以为不说,便无法使人得知吗?”李老义正言辞地告知父亲。
“如若此事被传的满城风雨,国君还能护她多久?”
“敢问李老,如若那楚王来向国君索要陈国的土地,你是否也会怂恿国君献出,以换一时之安呢?”仲忧开口说道。
“娄公子焉知楚王要的是什么,何故还与我等这般胡搅蛮缠呢?”说话的是淳于司徒。
我还在纳闷,他何时与李老的政见这样一致过,难不成他还不知自己的女儿在李家所受的委屈?
“我自是不如淳于司徒消息灵通,不如司徒与我说一说,究竟楚王的意愿到底是什么吧?”仲忧又将问题抛回给了淳于司徒。
淳于司徒府着身,却又如李老一般,抬起双眸瞟了我一眼,而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我觉着如果朝立议事再继续下去的话,我定会被这些公卿们的白眼所吞噬。
我咽了咽口水,在第三位公卿准备上前说话之前,征得了父亲的同意,缓缓地上前一步道:“其实,李老说的并无错,我最先也如李老想的这般,并不赞同与楚人冒然开战。”
李老与淳于司徒,还有殿前的公卿皆抬起头,用以诧异的眼神看向我,我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大都是在问,公主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李老抖动着下巴,不可置信地反问着我:“公主说什么?”
我才想开口说话,却听到百里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一边咳嗽,一边紧锁着眉头,挑着眼梢瞟了我一眼。
我挑了挑眉头,但见他一副欲说不说地模样,便明白了他咳嗽所传递的深意。
我抬起手揉了揉额角,又朝前走了一步道:“本宫说,李老的话并没有错,早前本宫同李老的想法如出一辙,并不想与楚国直面交战。”
我特意将“我”换成了“本宫”。
百里肆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立于一旁不再咳嗽。
“毕竟强楚弱陈地这个比对,本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继续说道。
“可毕竟现在情形不同了,本宫更变了自己的想法,但与说给诸位听,若是诸位觉着本宫说的对,那便莫要再与父亲的决策相悖,共同对抗楚国才是。”我踱步从台阶上缓缓走下,站在殿前与他们相隔不远。
我稍作停顿了片刻,但见殿上未有反驳之声,便又开口道:“楚国接连吞并蔡息二国,虽然此二国国力颇弱,不及陈国半臂,但雅安之战,也使楚军元气遭受大创。”
“这楚国再怎样强悍,也自知是长战疲惫,况且我本宫听信北君言,蔡息二国虽败,但现下依旧在二国的山野之中,存有诸多的反抗之力,拼死且顽强地抗击着楚军,然此次楚军发兵余陵,尔等可曾听到余陵楚军大营之中,杀神白素安在否?”我反问着众人,却不见方才那些吵着要抱楚王大腿的人,前来答话。
“这就说明,白素还应当留守在息国与蔡国二地,平叛当地之乱,镇压息蔡二国的反抗余力。”
我装模作样地踱步到百里肆面前,只见他偷偷地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并用以搔弄额头的机会,对我束起了大拇指以表称赞。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回身过后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缓缓地道:“其实,本宫一直有个猜想,就是楚军这次贸然的进犯,不过只是前来探一探陈国的虚实,所以才这般着急地从相距圣安三县之远的平地余陵打了过来,他们想要速战速决,因而也忽略了夏日之中,余陵与潼安野林里面的危险。”
“楚国与陈国挨得这样近,为何不选择翻山而过,直奔圣安呢?”
“就像李老说的,楚王又不是傻子。”
李老一怔,连忙上前反驳着我道:“公主莫要折煞老臣,老臣并没有说楚王不是傻子这句话。”
人臣辱骂国君,无论是在哪个诸侯国,都是重罪。
“那么李老的意思,是承认楚王是傻子了?”我歪着头不知怎地偏想戏弄一下,这老顽固。
李老又一怔,脸上泛着青道:“老臣也没说过这句。”
我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翻着白眼地耸耸肩,而后又转向他们,莞尔一笑:“那便是本宫说的,楚王并不是傻子,翻山这条路,险阻多,虽然取胜的几率大,可毕竟耗时耗力,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自是与我们耗不起。”
“他们越是想要速战速决,我们越是要跟他们拖着。”
“他们来试探陈国强弱,那我们便给他们看到我们最强的一面,让他们知难而退,自此我们便可成九州上唯一可与楚军的抗衡的诸侯国。”
“各位在殿前曾出谋划策过的公卿,都将名垂青史。”
这些话,自然不是我想出来的。
昨夜,自百里肆叫住我之后,便于我说清楚了楚王索要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与我预感的没有错,楚王的条件就是与我有着密切关联的。
他要嫁去楚国,给他做妾。
又是如同早前对待姜国时所用的借口,楚王用的得心应手了,便不想再换了,反正女人,永远是发动战争最好的挡箭牌。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的我,异常平静。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若我嫁给芈昭做姬妾的话,他能放过陈国,我倒是愿意的。
这其一,便是能不战而胜地保护陈国,不动用一兵一卒换来的安宁,倒也划算。这其二,是他这个人倒是长的还不算赖,闭着眼睛也算是能忍过去,如同侍候蔡侯时一般,几年的新鲜感一过,我便能逃出去,重新获得自由。
这其三,就是用此事还了我陈国公主之身的大义,待我重获自由之后,再无女君枷锁的束缚,如此一来,便可与小白相守,不再相离。
百里肆眼露精光地审视着我的平静,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便与我说道:“你倒是真还相信楚王将你收作小妾,便会放弃陈国吗?”
我是再次被私情挡了眼,所以百里肆说的问题,我全然没有考虑到。
“这个理由不过是他出兵的借口而已,他明知陈国的继位之人是你,陈候绝对不会将你送去楚国,送到他身边去。”
“就算是你中了他的圈套,大义凛然地按他所愿,他亦会挟你作为质子,胁迫陈候,而非姬妾。”
“公主现在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公主了,而是陈国的继位人。”
百里肆的话,点醒了我,也使我冷静了下来,不再被私情所蒙蔽双眼。
父亲与百里肆一直瞒着我,想来也是害怕,我脑子一热,便自己骑着初一去余陵找楚王谈判了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百里肆将我琢磨了个透彻,知道我的秉性就是如此,才会极力地瞒着我。
想来,这纸包不住火,才悉心地与我说起了是非对错。
百里肆见我沉默不语,便问我,可是担忧朝立议事。
我心事沉重地点了点头,清楚这样的消息,越是强压着,越会适得其反,说不准还会弄的满城风雨,届时惧怕楚国的铁蹄公卿们,一定会劝着父亲将我交给楚王,并消极反抗。
拥有姜国与息蔡二国的前车之鉴,我不知该用什么话去说服他们。
因而,这百里肆才悉心地教我说了方才那一番言之有据的话来。
也是他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
“公主所言极是,不战而败那才是陈国最大的失策。”妫燎侧过头,紧跟着我的话道。
百里肆说了,对待这些面皮薄的老家伙,能让他们听进去你说的话,一定是要先礼后兵才行。
我觉着百里肆说的没错,李老,果然安静地只会瞪我,却不会再说话出来反驳我了。
“你祸星,难不成你不知自己就是楚王所要的条件吗?”四周皆为寂静过后,淳于司徒突然大叫一声。
父亲与百里肆极力隐藏着的事情,终于破土而出了。
可我,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起码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淳于司徒放肆,殿前失礼不知重者即刻罢免官位吗?”这是百里肆于今日的朝立议事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火都烧到城前来了,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司徒的官位,而放弃一家老小的命吗?难不成国君忘记了,当年占星师就是预言有一位公主会使陈国灭亡吗,古来妺喜,妲己,孟曦等之余,妖妇灭国的有几多,国君难道不惧前车之鉴吗?”我喜欢看别人破罐子破摔的猖狂,但却不喜欢淳于司徒这歇斯底里的模样。
“当年的星师预言不过是卫姬夫人为了赶走凤姬夫人,而一手操控的,司徒休要胡言乱语,我父亲与我说过,公主为翼宿降生,有凤鸟之相,哪有什么灭国之身一说。”仲忧与他争的面红耳赤,极力地维护着我那少得可怜的名声。
“公主一心为国,日日为了摊丁法殚精竭虑,而你们呢,只知大肆敛财,甚至为了阻碍摊丁法而不予抗楚,身为陈国公卿,食陈国俸禄,便要忠君之事。”仲忧今日仿佛有明光附身,一身正气浩荡。
而后的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陈国的朝立议事,仲忧极力维护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