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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子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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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烈酒下肚,李世民的老脸开始发红了。

    举筷吃了几口菜,顿时赞叹不已,皇帝一赞叹,罗家就没法轻松了。

    “这几个菜不错,秘方抄给朕一份……算了,朕明日派御厨来你家学,小子不准藏私。”

    罗云生暗叹口气,今日不告而来,不但强行跳进自家浴池,还蹭吃蹭喝,完了还惦记上罗家私房菜的核心技术……这家伙当皇帝前兼职干过盗匪不成?

    相比之下,罗云生忽然觉得齐王可爱多了,人家也是明抢明夺,至少态度很客气,而且还给了钱……

    李世民又喝了几口酒,罗云生默默在一旁相陪。

    罗云生知道李世民有话说,一个皇帝不可能闲到这份上,大雪天里走那么远的路就为了来他家泡澡兼蹭吃蹭喝,罗云生不急也不催,李世民喝酒他陪着,李世民搁杯他也搁杯。

    喝了几口后,李世民忽然眉头一皱:“酒菜都不错,为何没有歌舞伎助酒兴?”

    罗云生面现难色,道:“陛下,臣家中没有歌舞伎……”

    李世民大奇,挑眉道:“少年臣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更且相貌风流英俊,正是章台走马,白日纵歌的年纪,为何府中未置歌舞伎以娱己添香?”

    罗云生苦笑道:“臣不喜此道……或者说,臣觉得,家中女人多了未必是好事,正因为臣的身份地位,她们总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巴结逢迎,各人各出奇谋,耍心眼,弄心机,哪怕为了一个侍妾的名分也会厮打争斗,本来平静安逸的家会被搞得乌烟瘴气,这是臣绝对不能忍受的。”

    李世民若有所思,沉默半晌,缓缓道:“云生说得对,朕深有体会,先不说太极宫里的那些妃子吧,只说朕那些皇子皇女,为讨朕的欢心,不知背地里耍弄了多少心眼,哼,他们自以为耍得高明,把朕当成了蠢货,朕这半生是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他们那些小机谋岂能入得朕的眼?”看书喇

    “人多了,是非也多,想法和欲望也多,人世间的争执,多为‘名利’和‘权力’这两样,朕那十几个皇子,无论有没有可能,每个人都眼巴巴盯着太子这个位置,每个人费尽心机在朕面前装乖扮巧,可是……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在看着朕时,能真正抛却朕的皇帝身份,只简单的把朕当成一个父亲来孝敬?”

    李世民脸上露出苦笑之色,仰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盯着罗云生,道:“知道朕今日为何来你家么?因为朕越王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仅如此,连祸不及家小的规矩都不顾了,朕是他的父亲,他无心悔改,但朕不能视而不见,所以,朕今日是来代他赔罪的。”

    罗云生吓得一激灵,急忙伏地拜道:“臣不敢当,陛下万莫折煞臣。”

    李世民摇头,道:“道理就是道理,与身份无关,错了就是错了,皇帝错了也要认错,朕执掌朝纲朕所出之策亦有诸多错处,被魏徵无数次指摘出来,朕每次都认认真真认了错,错了,就是错了,就得认。”

    说着李世民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视着罗云生,道:“越王借刀杀人,嫁祸齐王,累尔母受惊,此皆越王府之错,亦是朕这个父亲之错,今日正式向云生赔罪,云生可愿恕我?”

    罗云生伏地道:“臣实不敢当,请陛下揭过此事,否则便是臣之罪也。”

    李世民点点头:“好,朕认了错,你也愿揭过,此事不提了。来,云生,与朕饮胜。”

    “臣敬天可汗陛下,愿陛下威服四海,德被万民,实苍生之幸也。”

    李世民目露奇色,笑道:“朕还真很少听你逢迎拍马,今日为何破例?”

    罗云生直起身正视李世民,肃然道:“臣非逢迎,因为臣直到今日才亲眼看到了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气度,世上没有千秋万世之社稷基业,但有名垂千古之明君圣主,帝王胸襟可纳四海,平天下,则大唐基业亦可纳四海,平天下。”

    李世民脸上湛然生光,大笑道:“说得好,云生到底是个伶俐人,虽夸赞中带着几分劝谏,一番话却说得四平八稳,不像魏徵那老匹夫,每次劝谏都说得硬邦邦的,只差没指着朕的鼻子骂昏君了,这几年尤其过分,说实话,朕想把这老匹夫剁了的念头已然很久了。”

    罗云生笑了笑,端杯遥敬。

    李世民仰头饮尽,脸色愈发通红,俨然已有几分醉意。

    “不过,云生倒也是一身好本事,朕把你送去陇右,原只为打磨你的性子,却不曾想,你在陇右经历了几场血战之后,性子表面上圆滑许多,实则却更暴戾了,你看透了越王心生忌惮,竟敢雇游侠儿越王府门前当街杀人,众目睽睽之下,越王府却不敢言,连带着朕的皇威都扫地无光,朕不得不说,云生好手段,好心计,不愧被朕待之以国士……”

    千古以来,只有李世民才被尊称为天可汗,能被番邦异国如此称呼的人自然不会是蠢货。

    李世民的话说完,罗云生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对于太极宫的反应,也早在罗云生的意料之中,当初明知李承乾不敢出声也要让那个名叫王灿的游侠儿远遁陇右,防的就是太极宫知道后把王灿逮住,生出许多枝节,从而引火烧身。

    活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罗云生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凡事未预胜,先虑败。

    李世民说完后盯着罗云生,神情也不见生气,只是很自然的说出真相而已。

    罗云生笑看着他,目光无畏无惧。

    “敢问陛下,臣……做错了吗?”

    李世民叹道:“朕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之所为到底是错还是对,至少当街杀人之事,朕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你做对了,别忘了,你做的不仅仅是杀人,还是在越王府门前杀人,你挑衅的是朕的皇权!”

    罗云生垂头:“是,臣请罪。”

    李世民一愣,他没想到罗云生这么痛快便自请其罪,这个反应倒让李世民有些无措。

    沉默半晌,李世民苦笑摇头:“你请罪,朕治你的罪,皆是情理之中,然我大唐治罪必出刑典,朕治你的罪容易,可是,朕以何理由来掩天下悠悠众口?

    凡罪必出有因,而此事的因,却是越王府有错在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传扬出去,倒又是一桩天家的丑闻,云生,你素来聪慧,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罗云生笑了,神情一片坦然:“若陛下铁面无私,自当各打五十大板,越王府有罪,罪于越王府,臣有罪,亦罪于臣,坦坦荡荡将此事公诸于众,任谁也无话可说。”

    李世民脸色有些僵硬:“罪于越王府?那可是朕的越王朕让他居住在武德殿,岂不是说朕错了?

    云生,你可知长安朝堂之外,尚有五宗七姓,陇右门阀,千年世家,那些人都在冷冷的盯着朕,等着朕犯错,等着看朕的笑话,他们从来就不服我李氏占了江山,此事若传扬出去,天家颜面无光,皇威大损,焉知那些门阀世家会如何动作?”

    罗云生笑道:“既然陛下不欲罪于越王府,自然也不能罪于臣,师出无名,刑出无典,不仅臣不服气,天下人也不服气,所以,臣觉得不如索性大家都把此事忘了作罢,陛下意下如何?”

    李世民盯着罗云生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眸子深处散发出恼怒,羞愧,还有一丝释然,瞬息间千变万化,非常精彩。

    罗云生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看懂了李世民眼神的每一个变化,没错,自己刚才最后那句话说对了,李世民也是这个意思,所幸的是,由自己先说了出来,李世民终于留住了面子。

    大雪封路,乡道难行,这样的鬼天气里,堂堂万乘之尊历经辛苦来到罗家庄,自然不可能真的来跟他抢浴池顺便蹭吃蹭喝,罗云生相信李世民不会闲得如此蛋疼。

    君臣之间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世民的来意罗云生也完全明白了。

    一则是代越王赔礼,此举出于千古一帝,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气度,错了就是错了,皇帝错了也应该赔礼道歉。

    二则是捂盖子,这个却是出于私心,是的,天可汗陛下自然也有私心,私心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李承乾,而是为了李家皇权皇威的体面。

    所以,李世民的意思很清楚,此事不功不过,就此打住,大家谁也别提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若敢拿此事到处胡咧咧,朕不会抽死你,只会剁了你……

    君臣在无声对视间,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良久,李世民展颜一笑:“甚好,便依云生所言,此事作罢。”

    罗云生笑着端起了酒杯:“臣敬陛下,饮胜。”

    “饮胜!”

    李世民走后,罗云生睡得很香,吃得也不错,而且吃和睡基本不挪地方,再一次懒出了人生的新境界。

    刺杀老娘的仇,算是报了,堂而皇之将幕后凶手斩杀在越王府门口。

    不仅震慑了越王,也以县侯的身份公然对越王府挑衅,而李越王也因此事而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

    这就够了,罗云生把仇报到这个地步,火候和手段拿捏得正好,当然,前提是老娘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否则,便是不死不休。

    关中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雪终于停了。

    庭院内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大清早田管家便指挥下人清扫,花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将前院清理干净,老娘李道正大早上便出了门,说是瑞雪兆丰年,他得去田地看看雪后的土质,来年能不能丰收,就看今年的雪能不能把地里的蝗虫坑冻死,给来年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光景。

    如今老娘出门已不能随心所欲了,上次遇刺之后,赵老蔫非常自责,人还在养伤便愧疚地向罗云生请罪,说是杀了半辈子人,临老却大意了,差点害老爷陷入绝境,羞愧得不行,直说侯爷养了一帮子吃闲饭的,没脸活下去了云云,说得太投入,罗云生若没拦着他,怕是当场拔剑自刎以谢天下了,自刎前顺便把那一百老兵拉着一起自刎。

    挺好的,罗云生喜欢有责任心的人,贞观年间虽说权贵圈子里有点乌烟瘴气,但民风还是很纯朴的,在罗家庄这种几乎等于世外桃源的地方,虽说为主家拼命赴死比较罕见,至少在该挺身出来保护的时候不会扔下主家拔腿就跑。

    罗云生很庆幸自己把这一百老兵请进了自己的庄子,特别是赵老蔫,他的表现尤其令罗云生感动,如今赵老蔫仍在养伤,可罗云生已动了将他请为罗家供奉的念头。

    所谓“供奉”,当然不是指把赵老蔫当祖宗牌位那样供起来,罗云生还不至于贱到这般地步,“供奉”算是大唐权贵人家的一种职称,而且是终生甚至是世袭制的职称,江湖浩瀚,能人异士不少,由于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江湖好汉们也没有什么与朝廷对立或杀官造反的心思,“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能人异士们的主流思想,所以许多自忖有本事的人纷纷投奔权贵门阀,以求一方栖身之地,若被主家看重,更可一展胸中抱负。

    于是,大唐的权贵家中不知何时便多了一个名曰“供奉”的职称,它与所谓的“门客”不同,门客里面良莠不齐,确实有很多吃闲饭的,但供奉却是实打实的高人。

    赵老蔫年已五十,从戎大半生,倒是练得一身杀人本事,只不过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各种身体机能已开始缓缓衰退。

    再过几年,怕是衰退得更厉害,不过罗云生不介意,他看重的是赵老蔫的赤胆忠心,这是把他请为供奉最大的理由,里面多少还包含着几分感恩的意思。

    庭院清扫出来了,院子里的雪被铲干净,田管家命人在上面撒了一层草木灰,然后再扫一遍,人走在上面不会滑脚。

    赵老蔫被田管家搀扶着,两位老汉颤巍巍走到前院西侧的园子里,看着园中几株在雪中绽放的血红腊梅,明明只有寥寥几朵梅花,他们却仿佛看到了满园百花齐放的盛况一般,俩老汉指指点点,笑得满脸褶子。

    玉儿轻悄走到罗云生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雪刚停,天冷得邪性,夫君多穿点,莫冻着了。”

    罗云生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点点头,然后掐指算日子:“……日子过糊涂了,约莫快元旦了吧?”

    玉儿笑道:“能把日子过糊涂,可见日子过得很不错,夫君是个有厚福的人呢,再过三天便是元旦了,明日田管家说要亲自进城采买年货,一家子好好过个元旦,待到出了上元,夫君怕又要开始应差了。”

    罗云生喃喃道:“快元旦了啊……长安城里,大家都在过元旦吧?”

    玉儿被罗云生这句话弄得满头雾水:“夫君说甚呢?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当然都要过元旦啦,听说三省都正式下了文,正好趁着大雪封路,朝臣索性全休沐了,出了上元节后再处理朝政呢。”

    罗云生若有所思,苦笑道:“恐怕还有人过不了元旦呢……”

    “夫君说谁?”

    “一位故人。”

    故人不是佳人,故人没有在水一方,而在大理寺。

    第二天,罗云生跟着进城采买的田管家一同进了长安城,进城之后田管家便领着下人去了东市,而罗云生则带着十来个老兵,马车晃晃悠悠径自朝大理寺行去。

    大理寺门庭冷落,这个……很符合逻辑,哪天要是大理寺门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或者排队叫号,热闹如同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售票厅,那就代表大唐的礼乐已被玩坏,满世界都是坏人了。

    门口懒洋洋站着两排府兵,大冷天的握着冰冷的长戟,冷得直哆嗦,不时朝手里呵口热气,使劲跺几下脚。

    罗云生的马车刚停下,便引来府兵们好奇的注目,马上要过年,又是这种鬼天气里,居然有人没事跑到大理寺来,这不是自找晦气吗?

    马车停稳,罗云生下了车,府兵们看到他的模样,顿时露出他乡遇债主的恍然,这位爷太熟了,熟得不要不要的……

    罗云生仰头看着大理寺那块庄重沉抑的黑色牌匾,朝手中呵了口热气,呵呵一笑。

    很快,大门里面跑出一位主事,罗云生不大记得这人姓什么,但他记得模样,应该是熟人。

    主事是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绿色官袍,显然是个小官,见了罗云生便一愣,然后苦下脸上前行礼。

    “拜见罗侯爷。”

    罗云生哈哈一笑:“免礼免礼,大过年的,就别乱拜了,你一拜我就忍不住想给你个红包,回过神时红包已送出去了,你说我是拿回来呢,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递呢?所以,咱们不要搞这种虚礼,伤钱又伤感情。”

    主事一滞,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自动略过这段混帐话,直奔主题道:“元旦即至,三省大臣已休沐,不知侯爷今日来大理寺是为了……”

    “哦,是这样的,你看啊,元旦快到了,我家里每天宾客不断,不但蹭我家的酒菜,还蹭我家的浴池,真是不能忍啊,所以呢,我想找个地方躲躲清静,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你猜咋了?”

    主事吃吃地接道:“咋……咋了?”

    罗云生又拍了一下大腿,一脸灵光一闪的睿智:“大理寺呀!我打算来大理寺牢房里住几天,谁要有本事来这里拜会我,我就真佩服他了,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绝?大家都熟人了,见到我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主事脸色发绿,傻了似的看着他:“………”

    “我那间牢房还留着吧?老规矩,先叫人扫三遍,准备干净的褥子,还有热腾腾的酒菜,快点,慢了我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