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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
长安再次下起了雪,不过这一次有敞开供应的蜂窝煤,长安百姓过得很舒坦,不必担心寒冷。
腊月初九,长安城西面延平门外,徐徐行来一支骑兵。
骑兵大约二百余人,为首之人四十多岁年纪,浑身披甲,颌下青须半尺,面色沉静,双目如电。
离延平门尚距五里时,此人忽然单臂高举,喝道:“下马步行!”
二百余人一声不吭下了马,牵着马儿朝城门踯躅而行。
寒风裹挟着雪片漫天飞舞,风刺骨,雪亦刺骨。
一行人走到城门外时,赫然发觉城门正中伫立着一位中年宦官。
身着绛紫长袍,头戴黑色笼纱帽,神情冷漠地盯着徐徐行来的二百余骑,肩头和纱帽上堆积着厚厚的白雪,显然已等候多时。
见众人走近,宦官扬声道:“有旨意,陈国公,陈州刺史,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跪聆。”
为首之人正是从西域班师回朝的侯君集,领军回到关中道后,便下令兵马驻扎长安城百里外,而他则领着二百亲卫回长安。
见宦官扬声高喝,侯君集和身后的二百亲卫二话不说便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臣,侯君集接旨。”
宦官满意地点点头,停顿片刻,吐气开声道:“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奉诏西征,横扫西域,扬我大唐国威,甚善!
然,西征府兵军纪糜烂,暴戾成性,征伐高昌不臣之时竟悍然屠城,杀戮都城百姓三日不绝。
终致高昌都城赤血遍地,百里不闻人声,此残虐之举,败我大唐声名,毁我上国清誉,主帅侯君集当领全责,担治军无方之罪。
另查,我西征军屠高昌都城时,侯君集令亲卫数百封闭高昌王宫,废其宫室,破其国库,大肆敛财以肥己,恶劣行径尤令朕心寒,着令撤去侯君集大总管之职,除甲卸盔,剥去官衣,拿入大理寺严加查问!”
宦官宣完圣旨,侯君集身后的二百亲卫忽然挺直了身子,空气中顿时杀气弥漫。
宦官大惊,吓得急退三步,指着沉默不语的侯君集颤声喝道:“侯君集,尔欲违旨造反不成?”
侯君集扭头朝亲卫恶狠狠扫了一眼,然后以头触地,伏首大声道:“臣,侯君集辜负圣恩,愧对陛下,臣愿领罪。”
宦官惊魂方定,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阴暗的城门甬道内忽然出现一队羽林禁卫,上前将侯君集的铠甲头盔卸去,又剥掉了里面穿着的紫色官袍,再给他戴上一副镣铐,一行人押着侯君集进了城。
当初罗云生领着百名伤残老兵回到长安,李世民于闹市中接连三道圣旨封赏,满城百姓礼赞,风光之甚,大唐立国从未见闻。
同样是得胜还朝,论功绩甚至比罗云生更高,横扫西域,诸国未能与敌的大将军,还没走进大唐都城彰耀功绩,却被拿问下狱,成为阶下囚。
截然不同的待遇,给了长安城臣民们极大的震撼。
侯君集被拿问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朝野和市井皆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争论的焦点在于侯君集到底该不该被问罪。
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侯君集及西征大军高昌屠城的行径严重挑战着大唐臣民的价值观。
有的坚持认为侯君集无罪,因为高昌国失臣礼在先,两军对垒便是战争,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青史里面提一句“某某破城,斩首多少级”等等。
所谓的“破城”,破的不是敌人的城墙,而是屠杀,而所谓的“斩首”,斩的也不一定是敌人的军队将士,里面或许大部分都是百姓,大唐立国开始,李靖李绩程咬金这些名将谁没有破过城?
唐军攻占敌人城池后,谁没有默许过军队屠城甚至抢掠?
大家都干过这样的事,为何偏只侯君集因此而下狱问罪?
所以,侯君集入狱的消息传开后,长安城内不服者,异议者至少占了半数。
这是个民族自信心无比强大的年代,无论大臣还是百姓,对唐军的战斗力几乎已是盲目到病态般的信任,民族自信心一旦膨胀,渐渐就会变了味,变得自负,不可一世,渐生骄纵。
高昌是异国,是敌国,对大唐失了臣礼,甚至举兵攻打过大唐的疆土。
蛮夷小邦犯我在先,我大唐顺应天命,王师征西以伐不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攻破敌人的都城,杀了一些敌国的百姓,有什么问题?胜利者有权处置自己的战利品,高昌都城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唐军的战利品,从金银财宝到百姓,自动沦为大唐所有,我处置自己的战利品有什么不对?
朝堂民间吵吵嚷嚷,因侯君集入狱一事闹翻了天。
罗家庄。
武大郎笑着把侯君集入狱一事当成趣闻告诉罗云生时,罗云生的神情有些沉重。
“争来争去,最终决定侯君集有罪与否的人,终究还是陛下。”罗云生叹息摇头。
“陛下会治侯大将军的罪吗?”
罗云生沉默片刻,缓缓道:“必然会治罪的,只看轻重与否。这件事闹得太大了,侯君集不治罪,陛下无法服众,主要是无法服异国番邦的众。”
武大郎敛了笑,若有所思道:“难怪侯君集被拿入大理寺的当日,高昌国的使节便跪在太极宫前嚎啕大哭,国都被灭了,那位使节的腰杆还挺得笔直,不停高呼请陛下为高昌国无辜伤亡的百姓做主……不仅如此,那使节倒也灵醒,一个人哭求还不够,拉了十几位大唐邻国的使节一同跪在太极宫前大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口一声‘天可汗陛下’叫得特别响亮……”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如此,陛下愈发骑虎难下,侯君集被治罪已是铁定的事了……”
武大郎盯着他的脸,道:“你似乎……有些伤怀?”
罗云生叹道:“毕竟侯师兄横扫西域,也曾在战场上为我助力,如今我风光封侯,而他却落得锒铛入狱,教我怎能不伤怀?”
武大郎叹息摇头,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惊怖地道:“你不会想把侯大将军救出来吧?此事干系太大,你可别犯傻惹怒了陛下!”
罗云生飞身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当我跟你兄弟们一样傻吗?这事是我能掺和的?”
侯君集犯的事确实干系颇大,不夸张的说,这件事跟大唐的社稷直接联系起来了。
皇帝陛下每天堆着笑,摆出宽和仁厚的嘴脸满世界收邻国之心,今年赐个封号,明年赏大一堆瓷器丝绸,和颜悦色告诉邻国使节:“你别怕朕,更别紧张,朕是好人……”
登基之后便定下的民族政策,又是施恩又是拉拢,终于把一众邻国哄得心悦诚服,贞观四年灭了突厥后,邻国的国王们被吓到也好,被哄得高兴顺意了也好,于是万国争相朝贺,那一年起,李世民有了一个名耀千古的尊号,“天可汗”。
后来,吐蕃松赞干布遣使入长安朝贺,李世民当着满殿大臣对吐蕃使节说了一句话,“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这句话很重要,算是大唐皇帝对贯彻多年的民族政策的一个总的概括,事实上李世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大唐君臣辛苦经营十来年,换得邻国与大唐交好,并共认大唐为他们的宗主国。
然而,侯君集的一道命令,便将李世民辛苦多年的成果打得粉碎,无异于当着诸多邻国的面狠狠扇了李世民一记耳光。
这边皇帝堆着笑脸说什么“独爱之如一”,那头大唐的大将军却悍然下令屠城,皇帝说的话当成了放屁,哪个邻国会服气?谁不心生忌惮?
所以,李世民很生气,此事断然无法善了。
侯君集被关入大理寺还不够,远远不够。
于是侯君集入狱的第二天,一道圣旨出宫门,直奔城外百里的西征军大营,从葱山道行军副大总管契苾何力往下,一大批中高层将军被锁拿入长安。
这些将领都是军中战功赫赫的先锋,每战必身先士卒,勇猛无敌,包括平灭高昌国一战,也同样的身先士卒,只不过那一次,这些将领们却对手无寸铁的高昌国臣民举起了屠刀……
三十多名将领被拿入了大理寺,西征军无异于一次大清洗,唯独有一个人,李世民却特旨褒奖,并亲自赐下了金银丝帛和百亩良田。
这个人姓阿史那,名社尔,时任交河道行军副大总管,是侯君集横扫西域的副手,当初在吐谷浑曾与罗云生有过一面之缘。看书喇
西征军被尽数清洗,将领锁拿了三十多个,唯独阿史那社尔却被褒奖,只因破高昌都城时,阿史那社尔曾激烈反对大军屠城,并严厉约束部将不得杀戮平民,只不过当时唐军入高昌都城后杀红了眼,如同一群饿狼冲入了羊群,完全失去了理智,更何况当时的主帅侯君集也默许了唐军屠城的行径,所以阿史那社尔纵然反对也无济于事,难以回天,高昌国一片尸山血海,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分文不取。
一大片淤泥里面忽然冒出一朵雪白干净的白莲花,李世民高兴坏了,这哪里是什么莲花,分明是一朵奇葩啊,平灭高昌国一役里处处充满了人性的阴暗丑恶,终于有了阿史那社尔这一个亮点,李世民怎能不赏?
这一道封赏,不但赏给邻国使节看,也赏给那些在高昌国做尽恶事的将领们看,同时,阿史那社尔也成了李世民唯一的一块遮羞布,所以封赏的意义很重大。
该赏的赏了,该关的关了,邻国使节仍盯着李世民。
作为此战默许屠城的主帅,仅仅被关是不够的,使节们睁大了眼,盯着太极宫,等着万国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将如何处置这位主帅。
李世民为难得快疯掉了,据说这几日太极宫气压极低,李世民气得不知摔碎了多少瓷瓶碗碟,拖了几日,终究还是下了旨,命尚书省诸臣议侯君集之罪。
满朝君臣被侯君集之罪搞得焦头烂额之时,越王府也颇不平静。
日落黄昏时,城门已关闭,长安城内的各坊官敲着锣四处嚷嚷着要关坊门,嘱令百姓们回家不得在外逗留,更不许犯夜。
辩机穿着一身僧衣,柔柔弱弱的身躯出现在长寿坊的一条暗巷内,时已近掌灯,巷内一片漆黑,辩机站在巷口发了一阵呆,神情似乎有些瑟缩,犹豫了一下后,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走进了暗巷。
暗巷仍是一片漆黑,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等待有缘人送肉上门。
走一会儿,巷内深处莫名刮来一阵冷风,阴恻恻森寒刺骨,辩机打了个冷战,几欲掉头便跑,却又不敢跑,快哭出来了。
武大郎站在巷子的阴暗角落里,静静看着不远处的辩机惊恐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绝色的容颜,竟然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且还是个和尚身上,实在是造化弄人,而且弄的是男人,把男人弄得心痒痒……
“你来晚了。”武大郎冷冷地道。
阴冷寂静的暗巷忽然发出这道声音,辩机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猛然转身,已然是花容失色。
凝目望去,辩机依稀只见一个男子站在巷子最深的角落里,角落漆黑阴暗,根本辨认不出他的眉眼。
“是……适才越王召唤,小僧应付许久方得脱身,耽误了些时辰,还望恕罪。”辩机战战兢兢地道。
一边说,辩机一边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不准再往前走了!”武大郎厉声喝道。
辩机吓得一激灵,脚步立马停下,又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你我相见,只闻声,不可见人,明白我的意思吗?”武大郎语气恢复了平静。
辩机忙不迭点头应是。
武大郎开门见山,缓缓地道:“今日递消息进越王府叫你出来,为了一件事……”
辩机拱拱手,恭敬地道:“还请贵人示下。”
武大郎停顿片刻,道:“我只问你,越王最近可有异常举动?”
“异常举动?这……”辩机有些茫然,随即轻蹙眉毛,沉默地思索起来。
武大郎静静看着他,又暗叹了口气。
这家伙……实在太美了美的令人惊艳,罗云生当初是怎么发现他的?难怪能把越王迷得神魂颠倒。
武大郎给的题目太大,辩机想了很久仍不得其果,于是摇了摇头。
“贵人恕罪,您这句太笼统,您说的‘异常举动’,不知是针对何人?”
武大郎沉默。
这话不能说透了,一说透,便意味着罗云生将暴露在辩机面前,这是罗云生绝对不想看到的。
“辩机,你要清楚,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不管针对何人,只说越王近日有何异常,任何一个细节你都清清楚楚道来,我自有分辨。”武大郎冷声道。
辩机垂首应是,又思索了半晌,忽然眼皮跳了几下。
巷道漆黑,但天上已有明月高挂,武大郎站在暗处,而辩机站在月光下,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武大郎都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
“你想到什么了?”武大郎问道。
辩机摇头:“小僧真的想不出越王最近有何异常,贵人恕罪。”
武大郎眉头拧了起来,顿时浑身散发出阴冷的森意,混迹长安日久,这几年手下的兄弟越来越多。
武大郎这位带头大哥在市井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连巡街的武侯坊官见了他都得堆着笑叫一声武大郎。
久而久之,武大郎身上也带了一股莫名的威势,与官员的官威不同的是,武大郎身上的威势多了几分杀气,更直接,也更凌厉。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辩机只觉巷内阴风阵阵,一股寒意从皮肤渐渐渗入骨缝中,于是辩机神情大变,露出深深的惧意。
“辩机,这些日子,你成了越王身边的红人,极尽荣宠,风光无限,据说越王如今仪仗出入皆有你陪侍在侧,甚至连越王处议政务的都会先问问你的看法,正是实至名归的越王府第二人,所以……”武大郎嘿嘿冷笑数声,道:“所以,你现在觉得你是个人物了,嗯?”
阴恻恻的语气,令辩机吓得一颤,俏脸愈见苍白,惊惧的目光盯着暗处的武大郎,颤声道:“贵人误会了,小僧只是福薄命苦的浮萍,哪里当得起什么人物,小僧……小僧……”
犹豫挣扎片刻,辩机银牙一咬,惶然道:“小僧方才突然想起来了,越王最近确有异常。”
“细细道来!”
“约摸半月前的一个夜里,殿下秘召越王左率卫都尉钱亮,因为越王说是秘事,小僧站在殿外不便进入,那晚越王与钱亮在寝宫内不知说了什么,大约半个时辰后,钱亮才匆匆出殿,第二天一清早,钱亮从禁卫中挑了二十来人悄悄出了越王府,一行人不知所踪,后来……钱亮回了越王府,但他挑出的二十来人却莫名失了踪迹,小僧只记得十日前,钱亮一脸惶恐跑到越王面前耳语了几句,当时越王的脸色便不对了,独自进了寝宫后越王大发脾气,将寝宫砸得稀烂,小僧试着劝慰,也被气头上的越王抽了一耳光……”
辩机越说声音越小,神情带着几分难言的痛苦之色。
而武大郎却越听眼睛越亮。
“钱亮?挑了二十来人?最后不知所踪?”武大郎喃喃念叨,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
辩机盯着巷子的暗处,试图从武大郎身上看出端倪,奈何武大郎站立的位置实在太暗,显然是事前选好的,是个绝佳的能完全隐蔽自己的角落位置,辩机看了半天也看不到武大郎的容貌。
沉寂许久,辩机小心翼翼地道:“贵人,越王最近的异常举动,就此一桩了,小僧对天发毒誓,真的没有了,还请贵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