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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回 危丛丛生死无辙 闹哄哄喜悲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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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布里没有哭。

    或者说,没有人看得见她究竟哭没哭。

    因为打从那潮湿逼仄的土牢里被抱出来后,她就把自己圈成了一个团儿,埋在精卫的怀里,再也没露出过脑袋。

    有人后来说,瞧见公主一直哆嗦。

    这话没错,乌布里确实一直在哆嗦,但这哆嗦吧,既不是哭嚎的,也不是历劫后给吓的。

    说起来她哆嗦的理由,简单的直让人发笑。

    她其实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甚至那个她曾经做梦都想在那个男人脸上看见的那种,为她痴狂疯癫,为她支离破碎的表情都给忽略了。

    没办法,这会儿她实在太忙了。

    她简直把全身心乃至上辈子的吃奶劲儿都给借调出来,派到鼻子上去。

    她把脑袋深深埋在那包裹着她,不知多少日子没洗涮的脏衣裳里,使劲儿——

    再使劲儿,再再使劲儿的嗅着。

    嗯~她是真的真的好喜欢这件儿比她还臭的东西。

    ……

    “你不能就这么走。”

    僧格岱钦拦下了直奔外走的精卫,只扫了一眼那怀中被他小心抱着的公主,眉头蹙起,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精卫居然对这公主,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想来也难怪他会在前些个被他绑下的日子里,行为疯癫至厮。

    “让开。”

    精卫哑声说了两个字,平淡无波,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坚持。

    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害怕的地方,多一刻,都不会停留。

    精卫扫了一眼僧格岱钦按住他胳膊的手,再度重复了一遍,“让开。”

    “你不能就这么走,你该知道,如果你就这么走了,那依太后的性子,必会把整件事都栽到你的头上,落得个办事不利是小事,若是为了给阿布赉一个交待,要了你的脑袋,也不是不无可能!”

    “让开。”

    “本王知道你忧心公主,可你别犯糊涂!精卫,本王素来欣赏你,这次你就听本王一句,待本王生擒了林聪儿,我等编织一翻言语后,再行禀报,岂不是更好?况且如今公主已经得救,实乃万幸之——”

    “让开。”

    第四次重复这两个字时,精卫已是青筋虬起,他耐心用尽,一把甩开僧格岱钦的手,直视着他的眼,极度轻蔑的一笑后,径直离去。

    唯留僧格岱钦原地苦笑,一旁的聂不远替自家王爷不忿。

    “这个精卫实在太过份了,王爷一心为他前途着想,他却这般态度,还真是传说中的德性,风干的牛粪一样,又臭又硬!”

    僧格岱钦笑着摇头,“梁子是结下了,这头倔牛怕是恨上本王了。”

    “关王爷什么事!他也听见那些个山匪的供述了,便是咱们不绑了他,那天由着他上了山,公主的清白也照样儿是保不住了!”

    僧格岱钦笑不语。

    都是有情人,他懂。

    那人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清白,他在乎的是她那些个担惊受怕的日夜。

    别说他只绑了他几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一样是仇深似海。

    僧格岱钦并不意外,因为换作他,亦然。

    知精卫的牛性子,他必是留不住他,僧格岱钦没有再拦,而是任由他们一行人下山。

    不做他想,他知他们一定会就近第一时间赶往归化府,去投奔那石家丫头,于是他传来三十精锐殿后护送,随后又吩咐人将整个三虎寨的人全部绑起来,于三虎寨插上僧王大旗,便宜行事,原地圈禁。

    而后立即手书一封密旨,即刻命人快马送往京城。

    将公主被绑受辱一事以及围剿三虎寨前前后后滕于纸上,并在尾端进言替精卫求情。

    聂不远在一旁将信蜡封时,还不忿的叨咕着:“王爷替那倔牛做这么多有什么用,人家可不见得领情。”

    僧格岱钦看看聂不远,笑叹道:“这些年没让你领兵打仗,看来是对的。”

    “有我什么事儿?”聂不远一头雾水。

    僧格岱钦摇摇头,笑不语。

    他并没有告诉他,这封信的根本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求情。

    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需先一步将密奏送往京城,以防精卫奏报时,揪住他延迟上山一事不放,有心人事加以利用大做文章,反敲他僧格岱钦一棒。

    下意识的摘下手腕上的十八子,僧格岱钦缓缓的一颗颗的攒着,嘴上反复的重复着那佛家咒语时。

    他居然有那么片刻,忽然很想笑话自己。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串原本清心的佛珠,变成了救赎的逃避?

    ……

    尽管横生的枝节不断,但对僧格岱钦一行人来说。

    当务之急,还是抓到林聪儿。

    在三虎寨守了一夜,除却他们上山的来时路未曾回头,其余四周全部搜过后,竟全无林聪儿潜逃迹象。

    “这个娘们儿,还真他妈的是狡兔三窟!”

    “王爷,照我看,您也不用多琢磨了,按说咱们八路布防,刨去咱们来时上山路,怎么想她也左不过一条路可逃,要我说,咱们事不宜迟,赶紧延着山后脊追吧,早动身早快一步,也好跟先行队伍回合,来它个前后夹击!”

    僧格岱钦迟疑了半晌,没有说话,一翻思绪于心中翻转,按说聂不远说的条条在理,任谁带过兵的,都明白那后山险路是她唯一的生门。

    无论什么兵法,他现在都应该立即率兵追过去,来一个前后夹击,将她围死。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莫名的心有不安。

    但他最终还是下了命令,半个时辰后,除却留守看压三虎寨的五十余兵,其余人等都随他一路延背山的小路追过去。

    趁着月光还未出山,一众人齐整整的隐没于山背的丛林之中。

    ……

    月渐出,银光撒地,春夜的丝丝凉意化做具象的水滴,挂在山间的每一片树叶上。

    月光一照,映出无数个晶莹点滴。

    忽起一阵微风,一滴晶莹沿着摇曳的树叶飘摇坠地,滴在林聪儿被蒙着眼的粗布上,没多一会儿,凉意渗进经纬,冰的林聪儿不由一阵激灵。

    她下意识的又开始扭动自己那被绑缚的手脚,无奈捆的实在结实,任她如何不顾手腕的疼痛,一次次的蹭着身后那粗砺的树皮,除了手腕那早已被蹭的烂翻的肉钻心之疼外,都是徒劳。

    这时她听见有人朝她走过来,她不知道这是自早上被敲昏醒来后,第几次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绑——”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石头般硬的饼子塞住了嘴,那饼子塞的极为用力,林聪儿只觉嘴角撕裂般疼痛。

    然而,无力挣扎以及饿的发瘪的肚子还是让她混着唇角的血,把那干巴饼子囫囵吞嚼了下去。

    那饼子实在硬的扎嗓子,干巴巴的堆在嗓子眼儿里,憋呛的林聪儿连连猛咳,嘴里不由唤着:“……水……咳咳……水……咳咳咳……”

    少时,如愿以偿,水真的来了。

    林聪儿却一口没有喝着。

    当一整盆凉水如数泼在她身上时,林聪儿被猛然惊的一个激灵,而后只剩依然干渴的嗓子以及湿透的全身被夜风肆无忌惮穿梭的冰凉。

    这样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以至于又过了两次循环往复之后,渴的嗓子像爬了蚂蚁一样的林聪儿留了一份心眼儿,在她喊水的同时也开始张大了嘴,使劲儿的怂的肩膀身体微微前倾的坐着,这样当在有一盆水朝她泼过来的时候,除了她嘴里接住的那些,那瘦成柴骨的肩胛窝总能留存住一点点。

    她侧头小心翼翼的舔着,可尽管她已经努力不让身体乱动,可还是免不了舔着左边,右边流尽,舔着右边,左边流尽。

    她依然渴的全身如蚂蚁爬。

    但不管怎么说,不至于渴死。

    就这样,石头大饼,整盆水泼下,再石头大饼,再整盆水泼下……循环往复。

    被蒙着双眼的林聪儿根本不知道她究竟被绑了多少个日夜,一片黑暗中,她只记得自己吃下了多少个饼子,且诡异的是,渐渐的她居然务必期待吃下一个饼子,不止……甚至被整盆凉水泼,都能让她兴奋不已。

    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不是自己。

    后来的后来,当她在菜市口围满的众人前被处决时,看着那五匹准备扯裂她的高头大马,她林聪儿一脸无畏,别人皆言她是让鞑子们闻风丧胆的真正女英雄,然却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不怕,是因为她经历过更黑暗的日夜。

    比五马分尸更为残忍的是——

    行尸走肉。

    不,不能行,也不能走的一团烂肉。

    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安静如冰,动不得,躺不得,有尿尿在裤子里,有屎也屙在裤子里,苍蝇飞身,蚊虫贴皮。

    日夜不分,黑白不知。

    活不起,死不得。

    所以林聪儿至死之前都不曾畏惧地狱,因为比起那些个日夜,地狱至少来的痛快热闹。

    林聪儿甚至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什么仇恨,什么怨,都忘了,对她来说每天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

    等饼子,琢磨如何多接一点水。

    就在她吃下第十三个饼子后,照常张着嘴耸着肩膀鸡贼的找好角度准备接水的当下。

    水没有如往常般泼来……

    “北路驻兵已经撤了,你可以趁夜从那里逃下山。”

    耳边突然响起说话声,林聪儿竟然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她开始颤抖的回喊:“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然后依旧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林聪儿又陷入了无边的孤寂中。

    所以说习惯真的很可怕,习惯竟然让林聪儿忘记了挣扎,她下意识的认定挣扎没用,她的命,是握在那不知名姓的人手中。

    直到她饿的饥肠辘辘,也没有再等到饼和水。

    她才开始本能的四下乱抓,讽刺的是,离她不过咫尺的地方,居然摸到一个匕首。

    当她终于恢复自由摘下蒙眼罩子的时候,月光竟然也刺的她睁不开眼。

    她努力的四下看过去,却发现这个破旧的道观中,空无一人。

    全身瘫麻的她努力几次才从屎尿中爬了起来,然后林聪儿看见了不远处残破的石桌上的东西——

    双眼放光。

    她甚至忽略了那满满一匣子的银锭子,只疯了似的踉跄的跑向那一摞子饼子和几袋子水。

    一口饼子,一大口水。

    疯了似的狼吞虎咽。

    ……

    月夜。

    大堡子山下。

    月光斜照一前一后二人二马,将两个影子钉在地上。

    一长一短。

    长的颀长笔挺,轮廓都难以掩盖的尊贵,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苍凉。

    却听他开口,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满是森凉。

    “给本王办事多久了?”

    “回王爷,八个月另十三天。”

    “那本王问你,如今你认的是哪个主子?”

    “回王爷,小虎不敢欺瞒王爷,打从精卫爷儿救了我们弟兄那天,小虎和小狼就用性命发过誓,今生只认精卫爷儿一个主子。”

    “好!本王就是欣赏你这一点。”

    “所以你听清楚本王的话,你该知道精卫是什么性子,你若当真为他好,就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本王并没有叫你对精卫说谎,只是——”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你可明白?”

    “……小虎谨记王爷教诲。”

    ……

    彼时距离僧格岱钦的奏报发出已经过了九日之久,五日前,奏报抵京,婉莹览后,竟当即眩晕,险些碰到头。

    这让一旁伺候的邓昌贵到是暗暗惊了一番,老实说,这并算不得大事,左不过一个和亲的公主出了事,再择一个宗室之女另行册封派过去便是,毕竟这件丑事,知道的寥寥无几,寻个什么病重的由子不便上路,搪塞过去便是。

    可太后居然这么激动,说到底无论这些年多么狠心绝情,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两个她从小带到大的宝亲王府和睿亲王府啊。

    邓昌贵是多么机灵的人,只想到这一层后,当晚立马不做声色的寻了个神智涣散的方子,传了亲信来,给宝亲王府送去。

    其实自小皇子被册立为新太子的那一天,整个京城的京官就人心惶惶,人人觉得,这天下总有一天是要乱的,只是早晚而已。

    身在权利中心的邓昌贵更清楚,在这场自家人斗自家人的战争中,谁若心软,谁就注定要输。

    他邓昌贵从来无心背叛太后,只是他必需给自己多寻一条生路。

    这些年日子过的这么舒坦,他舍不得死。

    战争在即,和亲大事耽误不得,隔日婉莹便招来二三谋臣,商议此事,然她并未说乌布里受辱之事,只说身体孱弱,水土不服,以致重病,如今只剩一线生机,无法继续上路,她本意再择一宗室之女替代之。

    然这时,却有人进言道:“宝亲王之女的尊贵地位怎是一般宗室之女可比,名册早早便送往哈萨克,阿布赉早知和亲公主身份,如今咱们说换就换,便是临时册封一个公主,说起来,也左不过是一些贝勒之女,届时如若阿布赉汗觉得辱了他,背后行了小动作,那反是更不妥。”

    婉莹点头,只觉他说的有理,“那依照卿家所言,应当如何?”

    “依微臣所见,要么换四爷家的格格,要么……”

    “要么如何?”婉莹想都没想过琏琛家的老三,若乌布里没出这档子事儿也就罢了,如今……且不说那四福晋铁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闹遍整个北京城,兹说那老四……

    哎……算了,就当是替小太子积福,婉莹是真的不想再得罪爱琴觉罗家的任何一个人了。

    “回太后娘娘,恕微臣冒昧,微臣觉得,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寻一人直接顶替了公主的身份,前往哈萨克,一来不需行册封之一系列麻烦之事,二来,就算阿布赉汗发现此凤非真凰,也绝对会闭口不谈,说来他们要的不过是我大清一个诚意,我大清只要给他一个和硕亲王之女和亲的荣耀,那凤冠之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婉莹久久不语,摒退了众人后,她便只带了邓昌贵,二人前往东头儿的景仁宫。

    彼时佛尔果春正在暖阁内,给玉录玳蓖着头发。

    婉莹一如这些年般的不受待见,她自己寻了处坐定,摒弃了无关下人后,话家常一般,把乌布里的事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玉录玳。

    “这么大的事儿,妹妹实在恍惚,也做不得主,妹妹只能寻到姐姐这儿来,只求姐姐能给一番指点。”

    婉莹独断乾纲多年,岂是坐不了主的人?

    只是到底乌布里是玉录玳的血亲,小小年纪历经此劫又要被剥夺名姓,这么残忍的事,如今日日带着小孙子吃斋念佛的婉莹真的做不下决定。

    然而如她所料——

    玉录玳果然凛然道:“在我大清的江山面前,她一个丫头算得了什么?艾新觉罗家的人,岂是这点委屈都受不得的?”

    玉录玳始终端坐的直挺,一如她自幼正黄旗贵胄的尊贵。

    直到婉莹走后,她都未曾懈怠半分。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同佛尔果春道:“帮哀家拔一拔白头发吧。”

    佛尔果春生生咽下了满面的泪水,笑道:“太后娘娘惯会考奴才的眼力。”

    而后再那视线里一片雪花花的白发中,随便拣了一根儿耳侧的头发拔下。

    ……

    不日,婉莹择了一名近身宫女,此女出身上三旗,样貌清秀,知书达理,左不过宗室没落,将她送进宫来,指望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家门荣光,这同昔日进宫的她命运一样。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她婉莹的好运,能够独得先皇恩宠,更多和她命运相似的人,都在这宫里的各个角落被放到今生枯烂。

    这个女子尚算幸运,有幸被婉莹记住了那骨子里带的不服输劲儿。

    果不其然,当婉莹传她来说话时,这女子当即感恩戴德的谢恩。

    婉莹知道,那感激知情不是假的。

    久在宫中的她,心里明白她,宁愿嫁到荒蛮中得一线自由生机,也不想困在这四面围墙里寂静腐烂,日日为己送终。

    恩,想来那王昭君还是在宫中的日子尚短呐……

    ……

    当日,婉莹又收到奏报一封。

    如她所料,正是老七的。

    可不?

    精卫是他的心腹之人,乌布里出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信上寥寥数语,写的清楚明白,一来,尚在西安府的他即日动身赶去归化府,二来,力保精卫。

    这都是婉莹所能想到的,可不?乌布里自幼遍独得老七宠爱,此次前去又是老七的主意……

    如今……

    算了,随他吧。

    婉莹累了,她真的累了。

    她命人传来陆千卷,将此事如何与玉录玳相商,种种种种对他交待一番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如实传达,剩下的……就让老七订吧。”

    陆千卷表面不动声色,却暗自窃喜不已。

    自得到谷子被营救的消息后,他日日如坐针毡,想着如何才能前去见上一面,他没有想到,机会竟来的这样巧合,这样的快。

    他揣着自己的心思,匆匆辞行后,即日起程。

    而婉莹缓缓走到暖阁里间儿,从秋萍手中抱过小太子,勾勾手指逗弄着那肉嘟嘟的下巴,即便多了褶皱也遮挡不住的绝美容颜,笑的说不出的轻松。

    ……

    归化府这些日子格外热闹。

    用小猴儿的话说,她果然是弼马瘟转世,她在哪儿,哪儿就是花果山,人气太旺,就是不招活人,专门招猴子。

    原本三日前,就该起身上路出征了,这下道好,自打来了个落难公主,她这儿也没法儿动弹,只好等着朝廷下令,再行动作。

    好家伙,朝廷来了消息了,来的挺快不说,还挺逗。

    原本那三日的路程,基本上是绝壁精良的驿卒才能跑的起的,然当那来人从灰突突的脸儿上应是扒拉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时。

    小猴儿撇了撇嘴,尽管嘴上没什么好听话儿,心里到是挺惊诧的。

    摸摸良心琢磨,以如今陆千卷的身份,能为谷子做到这个儿份儿上,可真真儿是挺难得的。

    不过他的道来,到是愁坏了谷子,原本身子好一小半了,正天天逼着天养教她打全套的八段锦,练练身子,等着陪小猴儿出征呢,这下道好,这陆千卷一来,看见谷子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缠、缠、缠,她躲瘟神似的躲不够,他还要日日给她写信,让小丫头们传递,那可真叫做丁点儿不避讳。

    若陆千卷是寻常人等也就罢了,要知道,在这军营里,他可是只比小猴儿这个‘见官大一级’的人物,小上一节儿的堂堂正二品吏部侍郎,那可是手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等实权的大京官儿,那可是平日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物。

    如今他居然对一个姑娘如此明白的表了情意,那乐意帮传鸿雁的人,真真儿可谓是前仆后继。

    到最后,直给谷子烦得,日日闷在屋里头,避不见客。

    其实依谷子的性子,她当然可以怼回去,或者说躲到小猴儿房里,任他陆千卷是再缠人的赖皮,也绝对不敢闹到小爷儿那里去。

    但这不行……

    自打乌布里来了绥远城之后,原本就忙的焦头烂额的小爷儿,更是忙到飞起。

    说来也真真儿的奇怪。

    那自小便最讨厌小爷儿的丫头,历了这么一遭劫,居然偏偏爱粘上了小爷儿。

    当然——

    绝不是那种相依相偎,互道衷肠的美好画面,画风依旧不改,十年前什么样儿,现在什么样儿。

    瞧——

    这会儿俩人铁定还跟一块儿……斗嘴。

    烈日当空照,要开没开的花骨朵儿对她笑。

    小猴儿双手垫在脑袋底下,躺在被日头照的热乎乎的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儿,晃悠的那叫一个悠哉。

    听着身后草地的梭梭声,都不用睁眼睛,她就知道来人是谁。

    没招儿,那臭丫头,如今真真儿是名副其实的臭丫头了。

    可不?

    打从那天被精卫抱了回来,那臭丫头愣是一滴眼泪渣儿都没掉,甚至连大伙儿千防万防的轻生都没有过一点点儿,当天晚上就上演了一场饿狼传说,点了一桌子菜,就吃了一桌子菜。

    说说笑笑,扯蛋闹闹,损损小猴儿,样样像到了自个儿家般自在。

    唯一反常的是,当伺候她的丫头近身要褪去她身上始终裹着的那件儿臭的不能再臭的破衣裳时,她竟然忽然失声尖叫,哭闹的去扯拽那衣裳,那哭声之惨,几乎掀翻了屋顶,任由她们一行人进去,怎么哄劝都像是分毫听不进去耳里。

    直到,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她抓起了一把那臭气熏天的衣裳,把脑袋深深埋了进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嗅,嗅到全身颤抖,许久许久之后……从那坨儿褴褛里把小脑袋抬起来后,才又换上明媚的笑。

    许多人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酸了鼻子,谷子直接背过身去抹泪,精卫更是夺门而出,屋内静的死灰一样,任谁都听得见那门外那一声赛过一声响的抽巴掌声。

    所有人都失了常态,唯独小猴儿,晃晃荡荡的抄了一把剪刀过去,完全没拿乌布里那揪着衣服的一脸防备当回事儿,歪着嘴儿不屑的道。

    “你乐意臭着,我也不耽搁你,但你丫好歹把这破衣裳剪剪穿吧,你屁大点儿炮仗个子,甩个这么老长的破布衫子,你绊摔了,磕了碰了不要紧,可别在我的地盘儿上摔坏了,到时候我你们丫那帮叔叔生事,这黑锅我石猴子可不背。”

    “呸!不要脸!甭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本格格的生死跟你这破落户有什么关——诶——诶,你嘛啊你——诶——诶——”论动手,乌布里哪里是石猴子的对手,她那头儿还哎呀呀叫唤个没完没了呢,这头儿猴子手里的剪刀,早就快一步,把那长袍,活生生剪成了短款马甲儿。

    当啷,丢了剪刀,石猴子满意的瞧瞧自个儿的作品。

    啧啧,还不错,就算一头袖子九分,一头七分,头头狗啃似的边儿,可再怎么说,也比她原来的那吊死鬼的长袍好。

    乌布里抓着那些碎步怒气冲天的瞪着石猴子。

    小猴儿也无所畏惧的瞪回去:“瞅嘛?这款式哪儿找去!”

    “石猴子,我跟你势不两立!”

    乌布里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

    小猴儿气死人不长命的耸肩笑笑,“别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原来关系多好呢~”

    “啊啊啊啊啊啊——你王八蛋!”

    素来刁钻的乌布里,气的连词儿都没有了,那自回来便不肯洗的灰呛呛的脸上,竟然生生涨出两抹绯红。

    然后自那日起,不知沾了什么妖邪,乌布里每天都要去找小猴儿撩上一会儿。

    瞧瞧这会儿——

    一股子臭味儿扑鼻而来,小猴儿丁点儿面子没给的捏捏鼻子嫌弃的别过脸去。

    “我不是说了,要么你洗了澡来烦我,要么等我感冒了鼻子堵了再来烦我,我石猴子犯了什么天条了,好好的饭还没吃,得受着你丫跟这儿熏我。”

    石猴子一番话直说的那个这些天伺候乌布里的丫头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她都觉得心里受不了,可她不明白,怎么着这公主偏生每天爱自找这罪受。

    瞧瞧~非但不哭不跑,还一屁股坐在姑姑旁边儿,扯着袖头子往姑姑鼻子上凑。

    边凑边扇呼,然后笑的那叫一个尽兴。

    “臭死你。”

    小猴儿捏着鼻子顺了她的心眼子躲了一会儿她那到处骚扰的臭袖头子,待她笑的无比得意时,忽然换了副瞅傻子的冷淡面孔,不屑的讥笑道:“逗你玩儿呢,还当真了。”小猴儿一把抓过她的袖头子甩到一边儿,“切,就你那点儿臭味儿还跟我面前晃悠呢?小爷儿我可是锅伙里头长大的,自小跟一帮混星子睡一块儿,打小儿臭惯了,你这点儿味儿我闻着跟奶味儿差不多,有嘛好得瑟的。”

    “真有比我还臭的?”乌布里破天荒问的格外认真。

    小猴儿一脸仙人解惑的模样儿,牛逼哄哄的点了点头,“比丫臭多了,跟我们那院子,吃腐乳跟臭豆腐是一样儿的,都是臭味儿,倍儿香!”

    小猴儿煞有介事的咂咂嘴。

    乌布里一脸嫌弃,“你恶不恶心!”

    小猴儿翻了个白眼儿,原话还她:“你恶不恶心?”

    “没你恶心!”乌布里随口还嘴,然后蜷起双腿抱着坐她旁边儿,用脚丫子踢了踢挨她太紧的石猴子。

    “往那边儿点,臭猴子。”

    “嘛猴子猴子的,这也是你叫的?叫七婶儿。”小猴烂猪肉似的,任她怎么踢,也不动弹。

    “叫你个头!”乌布里翻了翻脏兮兮的脸上,唯一白的发亮的眼珠子。

    “婶子?呵……你也配?”

    这话小猴儿可不乐意听了,“我怎么就不配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哪儿就配了?论学识模样,你给我大七婶儿提鞋都不配,我大七婶儿这些年风风雨雨陪着我七叔过来,家里家外全都一手操持,哪里是你这苟富贵,立马相忘的无情货可比的!”

    “切,知书达理有个屁用。”小猴儿笑的倍儿不屑,手指头朝前头校场草草划拉一圈儿,“万卷书有我这十万大军牛逼嘛?”

    “我呸!你这大军也好意思说!还不都是碾着我七叔的心过来的!忘恩负义的贱人!”乌布里说的是真真儿气忿,越是气忿,脸上就越红,越红,小猴儿看的就越好玩儿,越想让她更红。

    “你放心,我再贱,你七叔也最稀罕我~”

    “臭不要脸!我七叔凭什么!”乌布里认真的叫着真儿,却不想小猴儿忽的一下附耳过来,吓了她一大跳。

    “就凭我给你七叔生了一个儿子。”

    果不其然,乌布里周身震了震,转而立马猛的摇头,接着又是一顿猛酸。

    “少放屁,我才不信,就你这柳条身子瘪屁股,拿脑袋生的不成!”

    小猴儿得瑟的呀,咂咂嘴,扯了一个倍儿明朗的笑,然后指指不远处,挥着大刀耍的满身汗的俩孩子当间儿的小子。

    “瞧见那个没~不怕告诉你,那个就是你弟~诶、诶、诶,怎么着,傻了不成?”

    小猴儿连碰了几下儿,乌布里也没有反应,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不远处挥汗如土的天养。

    从她那渐渐蓄满泪水的眼珠子上可见,她信了。

    可不?

    除非不敢往哪儿想,但凡想想再看,天养的五官简直是从她和延珏两个人脸上扒下来的,而年纪更是……。

    谁不知道她石猴子当年带着个大肚子?

    乌布里竟然抹起了眼泪,这是她自回来后,第一次掉眼泪儿渣。

    可她嘴上依旧不肯服输,尽管眼泪不知从哪儿钻到了嘴里,让她一说话,嘴都跟着翻起了泡泡。

    “你少放屁,鬼才信!”

    “爱信不信,不信拉到~”小猴儿可没那么大压力,反正左不过都是逗她。

    她就乐意看她跳脚,管她几歪还是哭嚎呢,反正总比天天傻笑来的真实。

    石猴子是个明白人,这鬼脸扮的久了,迟早忘了人长什么样儿~

    这丫头想带鬼脸儿活着~嘿,那算她倒霉,她石猴子专干刀劈牛鬼蛇神的事儿。

    真的真的安静了好久,只剩风声过耳,和臭气薰天。

    好半晌,乌布里忽然万般嫌弃的来了一句。

    “诶,我说,那个瘦不垃圾,黑黢黢的小丫头,是你给找的媳妇儿?”

    “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爷,可是冤枉死我了诶~”小猴儿咯咯儿笑着,“那小子这点可是随了你七叔,天生招娘们儿的货,哪用我这个做娘的操心,年纪不大一身的风流债,都是自个儿惹来的。”

    “什么叫都是,难不成还有?”

    “可不,那个还不一般呐,咱们异性亲王家的大格格,可是盼天盼地盼星星盼月亮的念着咱家小子呢~”

    “什么?僧王府那个瞎眼格格?”乌布里认认真真的急了。

    小猴儿瞥瞥嘴斜眼看她,“啧啧,我说你介丫头岁数不大,嘴巴怎么这么毒,人家小姑娘瞧不见够惨了,还让你这千山万水的跟这儿嫌弃。”

    “她要不招惹咱家小子,我嫌弃她做什么!”乌布里已经是一脸护犊子相儿。

    小猴儿乐了,“嘿,咱家小子是几个意思,你这是变相承认我是你七婶子了?”

    “白日做梦!我七叔就让你给毁了,我可不能再让你把我弟给毁了!”

    “呦呵,听起来我还真利害哈~”小猴儿没皮没脸,唠嗑不用脾脏,不走肝火的劲儿,简直能活活气死乌布里。

    乌布里揪起一把草,所幸一股脑砸她身上,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扭身走人。

    小猴儿扒拉扒拉草,接着瞧自个儿崽子和崽子的小情儿耍刀耍的热闹~

    ……。

    这一幕,通通落在不远处的延珏眼里。

    他背手而立,抿抿唇角,卸下了眉头上挂了许多日子的担忧。

    他就知道,那货有她自己的办法。

    “主子爷儿,精卫该死!”

    扑通一声,精卫双膝跪地,重重砸在地上,憋蓄了几日的眼泪,终于在自家主子爷面前,流了下来。

    铁汉的眼泪比金字还要珍贵,一颗颗的砸在草地上,生生砸飞了尘土,砸出了一个个坑。

    那每一个坑,都深渊无比,那是精卫的愧疚,那是精卫的自责,更是回不到过去的悔恨难当。

    “是精卫保护不周!精卫对不住您!”

    “精卫愿意一死谢罪!”

    延珏居高临下的看着衣衫不整,满脸胡茬儿的精卫从流泪到泣不成声,他一声未做。

    他当然不是怨他,只是看着这个自小跟自己一块儿长大的蛮牛,竟然哭的像个孩子似的,他便懂了——

    这小子再憋,就真的憋坏了。

    哭吧,能哭是福。

    ……。

    睿亲王驾临,可真真儿是震动了整个石家军营。

    他们当中当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更多的人都不知道,那个整天穿着臭气熏天的衣裳的脏丫头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只知道,出征日期延后了。

    而他们得到的安抚,只是四个字,“临时有变。”

    直到那个陆千卷大人从京城赶赴过来,才将出征日期定在了明天。

    而就在拔营的前一天,居然又来了睿亲王这么一位贵客。

    睿亲王是谁?

    那可是传说中的活阎王。

    不只如此,就算对朝中政事只知道一星半点儿,也该明白,这睿亲王跟这石家,原本是势不两立的。

    那……。

    这睿亲王究竟来做甚么来了?

    军营私下议论到飞起,甚至石墩儿都来十脸懵逼的问小猴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小猴儿忌讳他是个大嘴巴,从来没对他说过乌布里的事儿,只一脸神秘兮兮的耍了他。

    “是来传密旨的。”

    “什么密旨?”石墩儿的好奇心简直被吊到了房檐儿上——

    怎奈小猴儿只神秘兮兮的答之:“秘密。”

    石墩儿简直好奇的快要去挠墙了,更让他好奇的是,他狼兄弟的虎兄弟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了。

    然后当他也是一脸好奇的去问小虎:“这些个日子你去哪儿了?!”

    “姑姑派我去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石墩儿的好奇心简直快要被吊到了天上——

    怎料小虎也道:“秘密。”

    石墩儿万般刺挠的双手来回扒脑袋数十圈儿,简直刺挠的恨不得把头皮掀了。

    ……

    “七叔~什么风给你吹过来了?!”

    乌布里急匆匆的进了屋子,一股脑的到延珏的怀里,一如小时候般,粘上就半天不下来。

    延珏只鼻翼耸了耸,小胡子便朝两头翘起,满是宠溺的揉揉乌布里的脑袋,像是浑然不觉那干粘打结儿的头发。

    “当然是你这臭丫头的歪风喽。”

    听这话,乌布里美的呦,拧着脑袋跟小猴儿得意的晃着头,那得瑟的眼神儿,跟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那意思是:听见没,我七叔是来看我的,可不是来你的~

    小猴儿翻一白眼,直接不给面子的呸了一口,非但如此,还直接上前伸手去扒拉那个挂在延珏身上的乌布里。

    “你给我下来,挺大的姑娘,当自个儿没断奶呐,还揩上我爷们儿的油了!”

    “你才不要脸呢,这是我七叔,你没听见嘛?他是来看我的,不是来看你的~”

    “昨——日——黄——花——”

    乌布里气死人不长命的拉长了每一个字,恨的小猴儿牙痒痒,压根儿没惯着她,直接动手就要去撕她的嘴巴。

    “七叔救我!”乌布里孩子似的哇哇大喊。

    延珏却动也不动,只挑着小胡子笑道:“你这婶子可是个烈货,七叔可惹不起她。”

    “七叔,你偏心!你明明是说来看我的!”乌布里被小猴儿撕扯的哇哇大叫,满屋子乱跑。

    这一幕,让门外那趴在窗户缝偷瞧的谷子,哭的稀里哗啦。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王府。

    但不是,谁都心里明白,一切都变了模样。

    只是那个丫头拒绝承认,自己已经长大。

    而小爷儿和七爷儿都太明白了,如果长大让她痛苦,那他们愿意陪着她长不大。

    那屋子里的欢声笑语,谷子实在瞧不下去了,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急匆匆的想要逃出院子,想要恸哭一场。

    然而才一出了院子,就见一个小身影蹲坐在墙角,拿着小棍儿,在地上画着圈圈。

    他一抬头,见人是谷子,竟然脸儿一红,扔掉小棍儿,一溜烟儿的跑了个没影儿。

    ……

    ------题外话------

    诈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