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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窗,两只雏燕飞进屋,在梁上绕来绕去。
“啾啾。”
应是母燕的叫声,两只小的听到,赶闹着飞走,回到巢里。
这不只是燕子的春天,也是革命的春天。武昌起义的枪声,推翻了清帝的统治,成立了民国。
旧清菡将手从温水里抽出,拿帕子擦净,站起身,从丫头的手上接过晾凉的梅子汤,走到敞亮的窗边,低头看下去。
回到家的这天,家里的长辈说要来客人,是新乔迁来的邻居,嘱咐往后要和睦相处,多多往来,多多益善。
想来,这位穿着洋装,西服笔挺的公子便是其中之一位邻居了。
和她一样,他手上捧着一碗梅子汤。
听三哥哥,旧谦临说,搬来的邻居姓新,满清的时候追随李鸿章等几位肱骨大臣,搞实业救国,挣下很大一笔家财。这家有一个公子,排行老四,名写怀,字宗君,幼年出国留学,因为辛亥革命的成功,怀着满腔热情回国,立志要闯下一番事业。
旧清菡低着头看公子,新写怀抬着头看小姐。
她穿着娴雅素洁的旗袍,一条丝带松松地圈挽长发,有散出来的两根落在肩头,随着细风微摆。
忽然,她像是被惊着似的,被人叫走。
从窗户望下,梧桐叶稀疏的地方,旧谦临在唤新写怀的名。
“一个拐角就看不着你了,我还打发了几个小厮寻你来了。”旧谦临看新写怀捧着的梅子汤,逗趣他,“正纳闷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是新公子贪一口梅子汤。”
新写怀将碗递给小厮,笑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旧氏宅大,路子岔口多,看到一有趣的,眼睛稍被引过去,回头看时,已然不见你了。”他的眼珠向小厮偏了偏,“迷了路,正找你,遇一小姑娘追玩得开心,又怕洒了喝的,急匆匆地将碗放我手里,现下是不知跑哪里去了。”
旧谦临四下看一圈,除了他们,是没有旁的人:“想是我的四妹妹琬琰,她的年纪尚小,虚岁八,这个时辰她常会出来玩闹。”他做出请的手势,“这边来,长辈都在书房了。”
“好。”新写怀随他去,走着,回头看眼空荡的窗户,而后踏出圆拱门。
旧清菡回去换了一件绣着白玉兰花的旗袍,装扮好自己,随被母亲打发来的孙妈妈走出闺阁。
新家有个小姐,叫荣芝,和旧清菡的年纪相仿,叫她去,两人一起说说话,免得闲坐着,叫人家新小姐难受。
路过祖父旧松筠的院子,望过去,都是一些心腹在看门,想是在商量什么大事。
再走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花厅。
在这的客人多是女眷,喝着茶话唠家常。
旧清菡正想找着母亲,她就来了,喊人去叫家里的男人入席用饭。
母亲是上三旗正蓝旗出身,姓瓜尔佳,名淑白,但自清覆灭后,便多用“关”姓代“瓜尔佳”氏。
旧清菡将小厮拦下,对母亲说:“祖父,父亲,哥哥和客人们似是在商议要事,旁的人去叫可能有不便,女儿去吧。”
关淑白想了想,也好,点头答应:“你去吧,琬琰比你来得早两步,和新小姐玩去了,现下不知到哪了,我得派人喊她们回来。”
“那女儿过去书房了。”
旧清菡来到书房,屏风的后面,罕有听到祖父严厉低沉的声音,一时没有走过去,透过缝隙看屋子里的人。
和祖父一同坐在上首的是新氏的老祖新之渊,他的右下皆是自家人,除了新写怀,余下的都是陌生的面孔,没见过。他的左下是旧家人,第一个位置空着,不见三哥哥。
听到新写怀说:“李宝焌先生造飞机,缺乏资金,四月一时赴沪,向笋干行总经理求援。家里想,造飞机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便交予我一笔款项,带着赴沪。不曾料到,路遇官员恶霸,若非谦临兄路过,为我上下打点,否则一箱子黄鱼就要被他们吞去,换取鸦片膏了。”
旧松筠沉着声:“辛亥革命虽成,但却是袁世凯成了大总统,各地的恶霸依旧横行,中华想要走上光明大道,革命之路仍漫漫。”他的脸色又沉下去三分,“光仪友去,留下话,‘革命虽幸告成功,而前途隐忧正多,未可乐观,尚赖吾辈青年,好自为之’。”
新之渊向他抱拳:“来日与旧兄齐心协力,望能拨开笼罩在千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的一片乌云。”
旧松筠亦抱拳:“必定。”
新氏家族和旧氏家族一样,将国家大义放在首位。
旧清菡听着,正琢磨怎么进去才不算搅扰,忽然身边站定一人。
她侧着头看过去,是离座了的旧谦临。
旧谦临儒雅地笑着盯着她:“路上看到孙妈妈,说是去寻你,陪新小姐聊天,片刻功夫,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旧清菡将双手交合起来,端放在腹前,将来由告诉他,又说:“家里人和客人在议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不算打扰,哥哥既然回来了,就帮妹妹说吧。”她甜甜地笑。
“你这丫头,倒是会使唤三哥我。”他学她的样子袖着手,却因穿着西装,显得不中不洋,还有两分好笑。“你等等,我去叫,再一同到花厅去,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旧清菡等着,不消几个掰手指的时间,房里的人都出来了,闭口不谈政治,开口都是生意场上金钱往来交易的事。
她和旧谦临,新写怀同行。
原没有什么要紧的,旧谦临说不久会有个女客到家里长住,为着照顾方便,想让她到旧清菡的院子,让她帮个忙,收下她。但是再问他女客的姓名,旧谦临却不说,旧清菡也不追问下去,到时候来了就晓得她的庐山真面目了。
走着,新写怀感慨:“满清,逼迫男人留辫,多尔衮下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长发做事实是不便,不如西方寸短的,能免去许多麻烦,幸而颁布了《剪辫令》,否则这一陋习不知何时才得止。”
旧清菡下意识地摸自己的长发,没有感觉留长发做事有什么不便,觉着新写怀针对错了,开口驳斥他:“留发长留发短,是个人的自由,即使男子留长发,也不是陋习,更不会阻碍做多少大事。低陋的不是发,而是规定,是制度,若是制度除了,人们心里的禁锢解了,计较长发短发,并没有必要。”
新写怀愣了愣,没有想到旧清菡会开口,且说得这般深明。他将她的话过遍脑子,以至于一时没有接上话。
“小妹的浅见,写怀友莫放在心上。”旧谦临以为是他回不上来,帮他打圆场,“小妹对发式颇有研究,我每每想换新的发型,总会先征询她的意见,一试,都好。”
旧清菡察觉到自己让客人尴尬了,没有多言。
新写怀琢磨着她的话,觉得有八分的道理,多瞧了这位旗袍小姐。他的眼神落在随从的眼里,却有不同的意味。
一路,走到花厅。
迎面和旧琬琰,及四舅母余闻问遇上。
四舅舅死得早,留下舅母一个孤寡女人,祖父便做主,将三房,旧清菡亲庶出的妹妹琬琰养在她的房中,又因琬琰的生母林芬姨娘还在,所以不曾改口叫娘,剩下的和母女没有两样。
旧谦临和新写怀说话,人来人往,没有注意到她们,随着长辈进厅。
“姐姐,舅母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旧琬琰蹦蹦跳跳地扑上来,抱住旧清菡的腰,仰着头,眼睛水灵灵闪着光的看她,意图让她帮自己说好话。
余闻问开口:“这孩子大病才好,桌上多是煎香油辣的,不适宜她吃,我担心她管不住嘴,便打算带她回去。厨房已经做好了清粥小菜送到房里,她不肯,我正拽她回去呢。”
旧清菡的手搭在旧琬琰的肩上,以姐姐的姿态教育她:“病才好,身子得养一段日子,你听舅母的话,乖乖回去。”她摸摸旧琬琰因病而瘦下的脸,“等你将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还有你喜欢的烤鸭。”
“……好吧。”旧琬琰嘟着嘴,眼珠子朝向花厅,饭菜香飘出来,勾得她馋馋的口水都要流下了。
余闻问牵握住她的手:“方才你就说肚子饿了,走吧。”
旧清菡目送,直到她们走进拐角看不见了,才抬脚进厅里。
用着饭,热热闹闹的,不拘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
新写怀在说西洋的好,崇尚之情言表于外,又感叹大不列颠的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和它冠有的“永不沉没”的美誉差之千里。
旧清菡听着,脑子忽而冒出一想法来,钢铁铸造的大船尚且会沉没,日不落帝国总会有日落的那一日吧?
用过饭,有人在放烟花,姹紫嫣红的,给黑黢黢的天打了一片光亮。
长辈们又都回书房议事,女眷大多还在花厅说话,旧谦临带着新写怀在花园四处走,权当消食。
路过一树底下,见旧琬琰在背《女则》,一旁是余闻问,在侍弄她的草药。
圆拱门,旧清菡走了来,和丫头在说去学校的事。
听新写怀叹:“《女则》《女德》《女训》,是不可取的,不当学,不当学。那些书的内容大多是封建腐朽的教条,禁锢女子思想的,并不适用于这个日新月异的民国。将思想解放,女子则与男子无异,可统家治国。”
旧谦临将话抛给旧清菡:“妹妹觉得如何?”
“那些书,多是禁锢女子思想的,但也有好的,比如德行要端正,品性要纯良。”
新写怀仍说:“还是不要看的好,弊大于利。”他从小厮处取来一本书,“这是我译作的,乃是简·奥斯汀的著作,《傲慢与偏见》,赠送小姐。”
旧清菡翻开,略略地扫过两页,是当下流行的的白话文。她颔首:“多谢公子。”这书没仔细瞧过,不好评判。
她没再说什么。
只是觉得在某处,这位新公子有些许莫名的偏执,西洋的先进虽好,但也有不宜之处,不应一概而论。又觉得这位新公子挺好,他的西洋皮衣下,藏的是一副爱国的铮铮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