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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满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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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宝再有两天就满月了,孙黑子要给孙子摆满月酒热闹热闹。

    吃过早饭,他吩咐孙小虎去跟亲戚四邻打个招呼,后天都来家里喝一杯水酒。然后他对着镜子精心地整理一下中山装,背着手出了屋踱着步往大门口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大队部。

    他走到院门口又折回屋,对孙小虎说:“后天是个大喜日子,信都送到了,一家也不能漏掉。今晚请金队长过来,帮忙计算一下需要多少吃喝,拉好单子,明天你们俩赶着队里的马车去县城把东西买足,后天谁来了吃喝都管够。”

    孙小虎爽快地应道:“爹放心,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这些事包管办得妥妥的。”

    孙黑子微微点一下头,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满意。小虎在秀秀生孩子时表现出的担当,让他认识到儿子的另一面,也让自己第一次对儿子有了深深的愧意。

    孙黑子一走,快嘴就对孙小虎说:“瞅见没?看把你爹高兴的,今天又把中山装穿上了。这回你把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看他以后还小瞧你不?”

    孙小虎骑着自行车跑了一大天,把本屯子和外屯子该送的信都送个遍,回到家里又渴又饿,快嘴赶紧下地刷锅准备做晚饭。

    快嘴正用瓢把刷锅水往泔水桶里一下一下地舀,这时孙黑子从外面甩着手走进来,一抬脚踢翻了挡路的泔水桶,半桶泔水洒了一地,把快嘴的裤腿和鞋都给淹了。

    快嘴往后跳了一步,喊道:“死鬼,你抽哪门子斜疯?”

    小宝刚刚被秀秀哄睡着,被快嘴这一嗓子惊醒,哭得惊天动地。

    秀秀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摸着孩子的头芯口里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又撸撸孩子的耳垂说:“提溜提溜耳吓一会儿,提溜提溜耳吓一会儿。宝儿不怕,宝儿不怕。”

    孙小虎站在西屋门口愣愣地看他爹气哼哼进了东屋。快嘴正用笤帚撮子把地上四处流淌的泔水往桶里收,孙小虎接过娘手里的家伙什,让她回屋去换双鞋。

    快嘴一掀门帘进了东屋,立刻像导火索引爆了炸药,争吵声一声高过一声。

    秀秀放下孩子,光着脚跳下地,跑到东屋门口逼视一眼吵成乌眼鸡的公婆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声,听不到孩子被吓得直哭?”说完她把东屋门带上,慌忙跑回西屋抱起哭得满脸泪水的孩子,疼得心肝都跟着发颤。

    东屋的争吵声小了一些,却并没有停止。孙小虎收完泔水,推开东屋门走了进去,他见爹和娘正脸对着脸恶狠狠瞪着对方。

    孙黑子见孙小虎走进来,扔下快嘴,对他说:“你麻溜出去,告诉大伙后天的满月酒不摆了。”

    孙小虎说:“为啥不摆了?都定好的事,人家要是问,我可咋说?”

    孙黑子吼道:“就说你爹死了。”吼完他忽然想到西屋的孩子,又压低声音说:“让你娘的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说完气势汹汹往孙小虎身边凑,看架式,孙小虎敢再磨叽一句,孙黑子就能抬脚把他踢出去。

    从小宝出生到现在,孙黑子还是第一次要对孙小虎动脚。孙小虎感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解放前。他见势不好,只好先溜出家门,车也忘记了骑。

    孙小虎边走边合计,到底出了什么事,爹连孙子的满月酒都不摆了。自己去跟人家怎么说呢?也不能真说爹死了,那奔丧的人来得不更多?

    孙小虎又一想:唉!实在不行就得说我儿子得了点小毛病,怕人多闹哄,孩子病情再加重,满月酒先取消。

    他一琢磨,这也不行啊,这不是咒我儿子呢?怎么整呢?愁得他快把自己头发揪下来了,也没看路,低头耷拉脑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金三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问道:“咋回事?怎么魂都丢?”

    孙小虎把黑爹让他取消满月酒的事叨咕一遍。

    他愁眉苦脸地说道:“刚挨家通知完办满月酒,还没隔宿呢,这又告诉人家不办了,哪有这么办事的?这让我咋开口跟大家说吧?”

    金三山想了想说:“咱们屯子里我帮你跑跑腿,就说刚刚有个高人给你家看了,摆满月酒对孩子不好,这事只好暂时先不办了。外屯子的亲戚你骑车去送个信,别让人家后天白跑一趟。”

    孙小虎在金三山胸脯上敲了一拳说:“还是你小子聪明,想得我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

    两个人商议妥当就分头去送信。孙小虎回家骑上车,一口气又跑了三四个钟头,才把该送的信都送到,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了,一大天米没吃一粒水也没喝上一口,饿得前心贴上了后心。

    他把自行车放好,往屋里走的几步路人都快散架子了。他进门先嚷饿,家里的战争已经停火了,硝烟还没完全散尽,又笼罩上一层愁云。

    孙黑子坐在灯下喝酒,快嘴一脸愁苦地依墙坐在炕沿上,听见儿子回来,赶紧下地去给儿子拿碗筷。

    孙小虎一边狼吞虎咽吃着饭,一边偷眼打量自斟自饮的爹和一边沉默不语的娘。这两个人今天一反常态,孙黑子嘴里唠唠叨叨,说自己对工作尽心尽力,操心扒肝整整十年,上对得起公社各级领导,下对得起屯子里老少爷们。娘却一声不吭,拧着眉头看着爹,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像是怜悯。

    孙小虎问爹到底出了啥事,孙黑子像没听到一样,根本不理他,嘴里仍旧絮絮叨叨。他只好又去问娘,快嘴简单明了地说:“你爹的官被人撸了。”

    孙小虎心里咯噔一下,爹的支书当得好好的,怎么就给撸下来了,难怪爹今天发这么大的火。他想问问爹到底咋回事,看着爹那颓丧的样子,只好又去问娘。

    快嘴说:“十有八九是公社侯书记使的坏,上次你爹去参加他侄子的婚礼,他那个侄媳妇就给你爹弄个下不来台。这不,现在彻底给弄到台下来了。”

    孙小虎听娘这么一说,饭也咽不下去了,原来是自己造的孽,没想到让爹替自己还了债。

    他拿过爹刚斟满的一杯酒,倒进嘴里,一仰头把酒灌下肚,抹了一把嘴说:“爹,不就是个破支书嘛,干一辈子也就是村官,有啥大不了的。他不让咱干,咱还不稀得干了,八抬大轿请咱去干,咱也不去。”

    “爹,你就在家好好过几年清闲日子,带带小宝,以后这个家有我呢。”

    孙黑子还是第一次听孙小虎说知疼知热的话,酒喝得也有点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看,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孙黑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孙小虎伸出手在爹的脸上左抹一把右抹一把,这多少年他没碰过爹的脸,感觉有点怪怪的。

    也许小的时候他也揪过爹的胡子,也骑过爹的大脖梗,可他不记得了。他能记住的就是随着自己年龄增长,爷俩的战争也越来越升级。

    可爹从没在他面前流过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爹的眼泪,心里酸酸的。刚才摸爹的脸像用久的皮筋松松垮垮的,爹的眼角爬满了又细又密的皱纹,一丝丝躲在褶皱里没被太阳晒到的皮肤,近处看白得扎人眼。

    他心里感叹道:爹老了!原来爹也会老!爹也能老!

    孙黑子的衰老突然重重地撞击到孙小虎的心,撞得他鼻子发酸眼圈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孙小虎搂住爹的脖子,爷俩个头顶着头,两个人都流了泪,成双成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一颗颗往桌子上掉。

    孙黑子说:“我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爹不该......”他抽一下鼻子,缓了一口气,到底没有勇气把到嘴边的话说出来。

    孙黑子改口说道:“以前是爹对不住你。那个鸟官爹不心疼,没啥疼的,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比啥都强。”

    爷俩的眼泪早已在桌上滚到一处,这么多年父子之间的冰疙瘩终于被滚到一起的热泪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