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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杏王是有些来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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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三山两只眼睛飞快地在昏黑的林子里穿梭,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说:“那不是狼,是鬼火,有鬼火的地方一定有老坟。”

    两个人的话被恐惧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地上的两条腿在加快迈步,另外两条腿恨不能变成翅膀带着地上的两条腿飞走。一走进夜色里,仿佛就永远都走不出去,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上来,越来越紧越来越浓,密不透气。

    “我怕。”这两个字终于从白雪越收越紧的胸腔里逃了出来。

    这两个字一出口,白雪长长吐出一口气,恐惧已经让她快窒息了。

    金三山安慰她说:“别怕,没有狼。”

    其实到底有没有狼,他心里也不大有底。以前他曾与狼打过照面,虽说都有惊无险,可那是在白天。这是在晚上,还背着一个受伤的人,如果真遇到狼还能全身而退吗?他真就不知道了。

    白雪说:“我怕黑,怕那林子,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白雪说完,原本搭在金三山肩头的手臂,麻绳一样捆住他的脖子,整个上半身和脸紧紧贴在他后背上。金三山从来没跟女孩子这么亲密接触过,他感觉另一个身体仿佛要钻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而他的身体也像冰遇到火一样快要融化了。

    一股力量从金三山的脚底升起,保护背上的女孩子是这股力量的源泉。他腾出一只手,拍拍白雪的手背说:“你要是把我勒死了,谁背你回去呢?呵呵,呵呵.....”

    这几声干笑原本是想让白雪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没想到她反倒把脸贴得更紧了。女性独特的柔软带着一股温热像子弹一样穿透金三山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里,在他的血管里面穿梭,让他的血管鼓胀,鼓胀出一股敢战天斗地的勇气。

    时间成了顽固老头,好像停住不动,一步也不肯向前走,不肯带着两个年轻人从夜色织成的网里逃出去。

    前面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白雪抬起头,惊慌地说:“不好,前面有人,会不会是劫道的?”

    金三山安慰她说:“哪能呢,这么多人劫道,那是胡子,都解放多少年了,哪来的胡子?”

    来的果然不是胡子,是青年点里的知青。秀秀隐约看到前面有黑影在动,她忍不住高声喊:“白雪,白雪......”

    白雪听出那是秀秀的声音,好像一束光把黑暗刺出一个洞,打到她身上,让她整个人满血复活。她在金三山背上急急地呼应着:“秀秀,秀秀......我在这儿!”

    白雪在一声声埋怨中被知青们接回青年点,金三山独自一人向家里走去。他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娘腰里扎着围裙站在大门外等着他。他满是愧疚地喊了一声:“娘”

    金大娘责备里满含关切地说:“你这孩子,这么晚才回来,净让娘担心。”

    金三山把去野杏林遇到白雪受伤的事说给金大娘听,金大娘叹口气说:“城里女娃怎么比乡下女娃胆都大?这万一遇到个歹人,或者遇到头狼可怎么得了哟!”

    娘俩个边说边走进屋,屋里炕桌上点着一根蜡烛,撒出一圈浑厚的亮光,一碟咸萝卜条静静地被烛光笼罩着。金大娘赶紧把锅里热的一大碗白菜炖土豆端出来,又从锅里盛出两大碗苞米碴子粥。

    金三山往嘴里扒拉一口饭,匆匆嚼几下就咽了下去。然后问道:“娘,城里人真愿意在咱们这扎根、落户吗?”

    金大娘说:“傻小子,哪个人能乐意成天翻土坷垃?”她脸上浮了一层笑意,端起饭碗前先把脸上一绺碎发往脑后的发髻里掖了掖。

    金三山说:“不愿意,那又为啥来呢?”

    金大娘说:“为啥来我可不知道。反正这些年怪事多去了,咱屯里那些下放户,哪个是自己乐意来的?”

    金大娘说到这儿,猛然停住,借着烛光打量一下儿子,好像意识到啥。

    她正正了脸色说道:“傻小子,你可别错打了主意,人家城里娃,是凤凰,不能落进咱这鸡窝里。”顿了一下她又说:“我看老李家春草那丫头不错,小模样长得俊俏,脾气又好,对你好像也有那个意思。你们也老大不小的了,哪天托媒人去找她娘,干脆把你俩的事早点订下来。”

    金三山赶紧抢着说:“娘,你可别托媒人求亲,她娘一心想把她嫁给公社侯书记的儿子,哪能瞧得上咱这没权又没钱的人家。再说,春草性格太软,一点主意没有,什么事都听她娘的,我不喜欢骨子里没钢性的人。”

    金大娘问:“侯书记的儿子?就是那个小学和你同班的狗子?”

    金三山说:“嗯呢,他爹调到公社以后,他也跟着转学走了,现在他爹已经当上公社书记了。”

    金大娘说:“那哪成,那孩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要不然也不能给他起个小名叫狗子,名字贱图的就是好养活。把春草嫁给他,那不是把好好个姑娘往火炕里推。再说,那侯家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早年......”她看一眼儿子,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金三山说:“唉!谁说不是呢,可有啥法儿?春草娘在家里说一不二,她一心想巴结有权有钱的,谁能拦得住她?”金三山一心为春草担忧,并没有注意到娘突然打住的话头。

    金大娘说:“那可不成,这事咱不能不管,我去找春草娘说说,不能让她把闺女给了候家。”

    金三山瞅一眼娘,心想:娘去说能管什么用呢?春草娘是屯子里出了名的一根筋,能听进去谁的话?但是,除了去劝说春草娘又找不出来更好的法子,于是他不再说话,闷着头吃饭。

    金三山吃完晚饭,把明天要用的柴禾抱回灶屋,又把水缸挑满水。他出来进去忙活时,月亮终于破云而出,把银子般的清光撒了一地,逼退一些黑暗的骄横。

    金三山抄起一把剪子走到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杏树下,这棵杏树长得高大威猛。金三山把它当成家里重要的一员,既然重要自然应该有个名字。金三山给它起个霸气的名字——金杏王。

    叫它金杏王也不仅是因它长得有气魄,还为着它在院子里独一无二的长者地位。每年金杏王树下都会长出一层小树苗,金三山挑选壮实的树苗移栽,十几年的功夫,前院后院长满了枝繁叶茂的杏树。每年到了夏天,家里三间土房在杏树遮掩下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幽静。

    金杏王是有些来头的。它还是个小杏核时,曾坐着金三山爹的衣兜翻过山、趟过河,经历过炮火的炙烤,也被女人软乎乎的胸脯温暖过。

    解放云南时,有一次战斗打得很艰苦,金三山爹所在连队吸引敌人一个团的兵力,拖延时间,让主力部队迂回过去偷袭敌后的一座县城。战斗从早晨打到中午,又从中午打到下午,直到傍晚时主力部队拿下县城,返扑回来,兜着敌人的屁股打,战斗才结束。

    一个连的人打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完好无缺。金三山爹身上除了眼白和牙齿还保持原来的本色,血和尘土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因为饥渴和疲惫,金三山爹在阵地上昏睡过去,被人抬着紧急送往战地医院。

    当时战地医院有一些少数民族姑娘担当护理的工作,一个白族护士在金三山爹身上检查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伤口在哪儿?她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发呆,不知道这个人是伤了内脏还是伤了大脑?她自知凭借浅薄的医学知识无法做出判断,决定把金三山爹被撕扯零乱的军装整理一下,等医生一会儿过来检查。

    就在她系领口钮扣时,金三山爹睁开了眼睛,一对眼白把黑色的眼珠推向前,与另外两粒黑葡萄相撞到一起,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对视弄僵了。一片绯红倏地爬上白族护士的脸蛋,使原本被太阳晒得微黑的面孔泛起一层可爱的红晕。

    再后来,金三山爹终于帮助白族女护士弄清楚,他身体表面和身体里都没有受伤,身上有些血也不是来自他本人的,有敌人的,也有战友的,昏睡是因为又饥又渴又累。白族护士在身上摸出五枚杏子,放到金三山爹手里,出去给他寻水喝,金杏王就在其中一枚杏子里。

    这五枚杏子并不大,浑身金黄,金三山爹用手指挨个摸着杏子,那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他并没舍得吃掉这几枚杏子,而是把它们放进胸前的兜里,并系好了兜盖上的钮扣。

    金三山爹离开战地医院返回部队时,白族姑娘把他送到医院外。两个人不说话,四只眼睛盯着对方,似乎想把对方整个儿的吸进去。最后是一个情意复杂的拥抱,把许多的话都揉进臂弯里,无限惆怅地结束了这段奇遇。

    五二年,五枚杏核跟随着金三山爹一起退伍回乡。金三山爹把它们种在院子里,浇水、锄草,静静守候着,终于等到一棵嫩芽儿破土而出。

    金三山爹当兵时没少打仗,可从来没受过伤,这样好的运气,人人都说必有大福气在后面等着他。谁知道结果却不尽人意。一次秋收拉苞米秆时,新上套的儿马在路上撒欢,把金三山爹从高高的柴禾车上晃了下来,人当时就摔得昏迷不醒。

    半夜里金三山爹醒过来,先用眼睛找到趴在身边的金三山,又无力的转转眼珠看看站在地上孩子娘,眼眶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珠,泪珠还没在那张疲惫的脸上走完,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金三山爹一句话没说出来,瞪着眼睛咽了气。屯民都说他大江大浪闯过来了,没想到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爹走的那年,金三山六岁。从此他跟娘相依为命。没爹的孩子早当家,他从小就是娘身边的好帮手。今年十九岁的他,足有一米八的个子,已经能把娘和他的天都撑起来了。

    金杏王是看着、感受着金三山成长起来的。金三山是在金杏王身上爬上爬下中,不知不觉长成个魁梧的汉子。金杏王也在金三山缠磨中,悄悄长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威猛,仿佛它要把自己长得足够强大,把金三山永远在罩在自己的树荫下,不受风吹雨淋。

    金杏王一人高以上,分成五根粗大的枝桠,分别占据了五个方位。五根枝桠中最粗的两根,金三山认为是爹和娘,稍细的两根是早夭的姐姐,还有一根虽说发得晚些,但是看上去很强壮,是他自己。五根枝桠不管长出去多远,根都在一起,永远是一家人。

    春天,金杏王开出一树的花,花开得比别的杏树晚一些,结的杏儿也小一些。但花是水灵灵的粉色,结的杏儿可口甜。说来也怪,金三山从金杏王下移栽的那些树苗,长大后开出的花是淡粉色,结的杏子甜味也打了折扣。屯民对金杏王有了敬畏,给它结的杏儿也取了名字,叫黄金杏。

    金三山此刻拍拍金杏王粗糙开裂、爬满犁沟一样的树皮说:“金杏王,剪你几根胡须,给城里女孩开开眼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