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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九音觅
第一节重生
北望关山脚下,阳光暖洋洋地铺洒在荒草地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躺在那里,不时伸手挠一挠有些发痒的屁股。
他忽然发出一阵“嘿嘿”的笑声。睡梦中,他看到了一大片坟墓,每个坟墓的墓碑都是用金灿灿的金子做的。于是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铲,扑到那个最大的墓碑上又摸又亲。多好的墓碑啊,他想:我终于不用再辛辛苦苦地挖坟了,这儿随便一个墓碑就够爷们儿吃一辈子的了。心里这样想着,他又在墓碑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嗯,真的,十足的黄金!他咂了咂嘴,皱起了眉头,这金子怎么咸呼呼的?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怀抱着的竟是自己盗墓用的铁铲。铁铲上原本斑斑的锈迹早已不见,整个铁铲焕然一新。
“操你妈的铁铲!”他将铁铲远远抛开,拂袖擦着满嘴的铁屑,仰面朝天喘着粗气。他看着天上的云一会儿卷起一会儿又疏散,嘴里幽幽地蹦了句:“操你妈的云!”不一会儿他觉得云后的蓝天也格外得不顺眼,于是又补了一句:“操你妈的天!”他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美梦,又想起自己这几日毫无进展的盗墓业绩,不由得爬起身来,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用“操你妈的”句式“操”了一个遍。
“操你妈的山,操你妈的草,操你妈的北望关,操你妈的山谷,操你妈的树林,操你妈的坟......”
他停住了。他看到远处山谷的树林边上有一个隆起的土包,以他这些年的盗墓经验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个野坟。刚才的愤怒一瞬间烟消云散,现在他的脸就像熟透了的西瓜,嘴巴已经笑得快要炸开了。他迅速捡起自己扔到一边的铁铲,屁颠屁颠地朝着山谷跑去。
他在坟前停住了脚步,将铁铲插在身边的泥土里。他的脸上没有了先前“操你妈”时的流气,代之的是一片肃穆。他在坟前跪下,朝着坟墓磕了一个响头,喃喃道:“你我都是可怜人,你死在这里,而我要活下去。希望你不要怪罪我。”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响头,站起身来,拿起铁铲,将坟头的黄土掘在了一边。
阴云遮天,点点雨丝缠绕在这个被劫掠一空的村落里。街道两侧,屋檐上最后的几星火苗也喘尽了它们最后的一丝气力。除了那一缕缕孤寂的轻烟,再无一丝生气。
一双脚“嗒嗒”地行走着,鞋底带起路面上的泥水。泥点向后飞出,落在地上,不见踪影。这双脚在长街尽头一扇歪斜的门前停住了。屋檐上滑落下一滴雨滴,汇入了门前的一洼清水里。水面骤起的波纹慢慢平静,倒映出管直冷峻的脸庞。
“玖兰,你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吗?”管直盯着那扇歪斜的门,门后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一直寻找没人的地方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分别?”
门后依旧没有回音。
管直对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突然,他定住了。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歪斜着的门。雨还在下,雨声却似乎在人间蒸发了。那破落的屋子不知何时散发出了浓烈的死气。这死气使整个村落,甚至整片天地在一霎那间变得没有了声音。这气息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所谓的无情。当管直被这股气息逼得即将无法呼吸时,他听到了这段日子以来期望已久的声音。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雨“哗哗”地下着。管直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绪,一字一顿地说道:“跟到你真的活过来的时候”
门“哗”的一声开了。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站在管直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真的活?”
当盗墓人看到坟墓里的东西时,他的脸上不绝一阵扭曲。因为坟墓里面竟只有叠放整齐的女人的衣衫,没有尸体。他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阵冷颤,接着又收住了心神。这是一个“衣冠冢”,他想,看来建这坟的人和死去的人不是至亲便是挚友。这样的坟墓在中元和北罗的火线上并不鲜见,而这些坟墓背后往往都有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盗墓人不觉对这素不相识的人产生了一丝怜悯。于是,他把衣衫重新叠好,将黄土一抔一抔地盖在了上面。
盗墓人猜对了一半。这坟墓确实是死者的一位至亲和一位挚友建造的,但是那时他们埋下去的是穿着衣衫的尸体。这尸体就是沭丹,埋葬她的人则是沭成和宋正礼。但是盗墓人没有想到,宋正礼和沭成也绝不会料到,在他们埋葬完沭丹,带领那些可恨的乞丐越过北望关时。山谷里的一场倾盆大雨冲掉了坟墓上的大片泥土,沭丹的手随着玖兰花的盛开自地下破土而出。她一点点地爬出了坟墓,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任雨水冲刷着自己本已冰冷的身体。
沭丹看着坟头上盛开的玖兰,露出凄惨的笑容。她扭头,又看到了不远处被大石砸碎头颅的乞丐的尸体。她掩面发出了呜呜的哭泣。这具尸体使她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她回忆起自己为何气绝,接着想起了宋正礼抱着她走向坟墓时自己渐渐清醒的思绪。那时,她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并且,只要她想睁开眼睛,就可以睁开眼睛。面前是自己心爱的男人,只要睁眼就能看到。她放弃了,她选择了冰冷的坟墓。她和他是绝没有可能的了。这世上,谁愿意接受一个被那样糟蹋了的女人?这世上,这样一个被糟蹋了的女人又能凭什么活下去?既然生不如死,还不如一了百了,死了干净。或许这样,在那个男人心中会因此为她留下一个念想,一丝回忆。
往事已矣,无法重来。沭丹脱下身上的衣衫,折叠整齐,埋进了坟墓。她看着坟头的玖兰,淡淡地说:“以后,我便以你为名。”
“玖兰,你可以做到的。”管直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袱,扔向站在门前沭丹。
沭丹没有伸手,包袱掉落在地上,溅起一滩泥水。沭丹看着管直,毫无表情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该怎么真的活下去?”
片刻间,管直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镇定地看着沭丹,说:“这要问你自己。”
“我自己?”
“不错,你甘心像现在一样如同孤魂般过一辈子?”管直问道。
“还能怎样?”沭丹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管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沭丹。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雨渐渐大了起来,冷风中沭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包袱里有衣衫,”管直略带关切地说。
“我不要再套上那不堪的面具。”
“礼物是我送的,至于你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情。不过,这只是我送给你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薄礼。”管直淡淡地说。
“礼物?”沭丹看着管直,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好奇。这好奇仅仅出现一霎,接着,她转身朝着屋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不需要。”
“沭成。”管直嘴里蹦出了这个名字。
沭丹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虽然错不在己,但是,自己却再也无法面对哥哥了。
看着毫无反应的沭丹,管直口中紧接着冲出了另一个名字:“宋正礼。”
沭丹眼眶一红,不由得停住了。须臾,她又一次迈出了脚步。我也没有办法面对宋大哥,沭丹心想,如果可以,在他抱着我时我便睁开了眼睛。如果可以,在我重生之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他,而不是......如今的我只能在这火线上无人居住的地方生存。我自己也不想再回到人群中了。可是,偏偏有一个人,不停地骚扰我。想到这里,她加快了步伐。
“西彭!”
这两个字犹如巨锤敲打着沭丹的心。她没有再向前走去,而是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沭丹紧紧地盯着管直。
“取名玖兰,你果然忘不掉西彭。对吗,沭丹?”管直微笑着。
“自我从坟墓里爬出,你便一直跟着我,我发现你对我了如指掌,你究竟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管直依旧微笑着。
这笑意令沭丹心中不觉浮起了层层怒意,她凤眼圆睁,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我被......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出现?你......”说着,沭丹眼中流出了两行清泪。
“所以,就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就甘心避世独居?”管直问道:“也因为那件事情,你便放弃了兄长,放弃了爱人,放弃了回到家园的希望吗?”
“不!”沭丹发出一声痛苦呼喊。
“没有经历磨难就没有获得的权利!”管直凌然地说着:“那是怯懦,逃避。你难道不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将那些曾经失去的夺回来,让那些曾经不在乎你的醒过来,把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亲手置于死地!”
云越聚越浓。沭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咝咝”声。管直看着沭丹,脸上没有一丝怜悯的神色。相反,他似乎正享受着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从沭丹毫无旋律的“咝咝”声中,听出了满意的回答。
“我,该怎么做?”沭丹银牙紧咬,问道。
“藏心狠,建身威,夺西彭,令苍生!”管直的脸色变得凝重。他明白这一句话宣告着沭丹真正的死去,玖兰正式地降生。
一道闪电撕碎了天空,乌云在滚滚雷声中放射出暗红的光芒。一切如同回到了沭丹爬出坟墓的那一刻,她站在天地间,任雨水冲刷着自己本已冰冷的身体。这一刻的她释放出了之前压抑在心中的不甘、欲望和愤恨。电闪雷鸣中,管直大步离去,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电闪雷鸣中,沭丹捡起地上的包袱,嘴角挂起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人生总是在风浪中前行,也总是在错失中逝去。在沭丹向南离去的一个时辰后,沭成自北方踏进了这个空寂的村镇。他行走在雨天的街道上,渐渐听到了街道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听声音,这群人的数量应该在两百人左右。忽然,那脚步声变成了慌乱的奔跑声,伴随着奔跑声又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和人群的惨叫声。沭成不觉回想起从周庄奔向五塔邦的逃亡之旅。那时候,小丹还在自己身边,如今......沭成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心里默默地问道:如今,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几十个乞丐打扮的人从街道另一头跑来,他们背后的雨雾中渐渐现出了四银一黑五个高大的身影。五名骑兵,搭弓射箭,应和着弓箭飞出的“嗖嗖”声,五名乞丐翻倒在地。接着,骑兵们抽出了腰间的直刀,来回穿行在这些乞丐之中。鲜血飞溅,白色雨雾中弥漫起了一层动人的殷红。沭成紧紧攥起拳头,看着跑向自己的一个乞丐,脑海里浮现出长脚的身影——漏网之鱼!他恶狠狠地盯着来人,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心中有一个嘶吼的声音:是他们,就是他们害死了小丹,什么“人乞于大地,归于尘土”,统统都是放屁!
来人跑到沭成面前,冲着他大喊一声:“快逃!”不想却被沭成抓住了衣袖,没等这乞丐反应过来,他已被沭成拦腰抱起死命地掼在了地上。乞丐刚要爬起,脸上便受到了一记重拳,紧接着,他感到胸口传来一股巨大力量使他向后飞去。当他晃晃悠悠将将站起身时,脖子一凉,人头落地。
五个骑兵对峙着沭成。那名黑色骑兵催马上前,将长刀高高扬起在沭成的头颅上方。可沭成脸上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惧意。来人愣了愣,接着放声大笑,收起长刀,发出一声呼啸。自远处慢慢聚集起了一条银色的队伍。队伍在沭成身边经过,发出整齐的“嗒嗒”声。沭成看着面前高高扬过的“角马旗”,心中大动,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血马骑”!这时,又传来了一声呼哨,队伍停住。
那名黑色骑兵催马跑到沭成面前,问道:“小伙子,什么名字?”
沭成仰头看着男人,略带激动地回答:“沭成。”
“你是乞族人?”
“不是。”
“那你要往何处去?”男人抚着胡须问道。
“你们又忘何处去?”沭成反问道。
“哈哈哈,好小子,我叫格日勒,有缘咱们再见!”对于眼前沭成的勇敢,男子很是欣赏的笑了起来。
“我等要风卷大地去了。”说完扬鞭驾马疾驰而去,卷去了数仗的尘土。
沭成站在原地,灰尘中人影婆娑。
“风卷大地。”沭成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