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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云，我...我对不起你啊...”
床上的男子瞳孔渐渐扩散，弥留之际，只留下最后这句话。
床边跪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枯瘦，垂头瞪目，紧咬着牙关，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那定定的眼神，似要把身下的泥土看穿一般。
这户人家姓谷，是外来人。这方圆百里，就这么一户人家姓谷。小男孩名叫谷迎，床上渐逝的男人是他爹，叫谷方。
四年前，谷方独自带着谷迎，在牛家沟住了下来。
起初村里并不愿接纳这对外来父子，但谷方提出可以给村里免费酿酒，老村长的儿子才同意，让他们在靠近溪隐山山口的位置，得了一间破瓦房，这才有了个落脚之处。
谷方酿酒的手艺非常好，四年的功夫，谷方的酒已经有了名气，牛家沟无人不赞其香。但就是因为酿的好，这才惹出了祸端。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司马迁也曾在史记中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谷方酿酒不收钱，为的是换一处容身之所。四年下来，谷方也一直信守承诺，一直是十斤粮食出六到七斤酒，从未有过半点克扣。可惜，只要有利可图，就总会有人心生嫉妒。
牛家沟村长的儿子叫牛景同，当年就是他主张把谷家父子留下的。他上过大学，和同村的人来比较，这就已经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这几年村里人都喝着谷方酿的酒，牛景同心知酒好，便有了夺取酒方，自己酿酒，再拿出去卖钱的念头。
人就是这样，只要这贪念一生，再想遏制，便是万难！
约是一年前左右，在牛景同的安排下，有村民告状，说谷方打着帮他免费酿酒的幌子，偷偷扣下了他的粮食。
谷家毕竟是外来人，在牛景同的推动下，很快这事儿就被拿到了祠堂上‘公审’。
按说如今这个年代，所谓的祠堂公审，如果只是问话还好，可今次谷方是被绑着来的，这已经算是私设公堂了。不过此事都有牛景同在牵头，哪会有人帮他一个外姓人说话？
对峙问话的时候，谷方本是不惧的，毕竟他这几年给出来的酒，在分量上一直都是十出六七的，从未出过差错。
这要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谷方没错。因为酿酒这种事情，同量的粮食，酿出来的酒一定会有一点偏差的。因为若是想要这酒口感醇厚一些，那么出来的酒就一定会少一些。谷方每回酿制之前，都会问清对方的喜好，再适时调整酒的醇度，这才会造成十出六七，而不是必六或者必七。
不过这都是枉然，因为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
说来荒谬，兴许是告状那人嘴笨，再加之是在祠堂上，紧张之余说话都有些不清不楚。但堂审之人就是牛景同，他哪里会在乎这些？公审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谷方被判了偷粮。
在农村，偷粮可是大罪。这要是早个几十上百年，偷粮说不定就被乱棍打死了。即便是当下，若是情节严重的，如军粮，若是有人从中克扣，也是可以直接枪毙的。
当然了，牛景同要的是酒方，自然不会轻易把他打死。谷方挨了一顿棍子，就回家躺着去了。起初谷方还很气愤，认为这是一场帮亲不帮理的闹剧，但也只是气愤而已，并没有其他想法。直到两天后，村里来了个人，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大胆向谷方索要酿酒的方子，扬言要给谷方平冤；说他要照着谷方的法子酿酒，只要出来的酒分量差不多，就能证明谷方没偷粮食。
来的这人说这话倒是有几分说服力，因为此人平时也爱自己酿点酒喝，虽然成品远不如谷方，但也有几分香醇。
按说一个酿酒的方子而已，还不至于藏着掖着的。只是这时机来的太凑巧，谷方也不是傻子，本着谨慎的态度，就给拒绝了。
一个外乡人，如此的不识抬举，幕后的牛景同便恼了。
于是没多久，第二个告状的人出现了...
再后来便是第三个，第四个...
就这么的，谷方一次次被殴打，逼问。
其实当第二个人一告状，谷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也想过要逃，但牛景同有心防备，甚至到最后连谷迎都直接被他抓住，关在了自家的柴房里。
直到这一天，谷方被生生折磨至此，又担心谷迎的安危，多重打击让他再也坚持不住，怕是不久就要撒手人寰。
负责看管的牛家子弟见状不妙，跑回去报了个信，牛景同才带着谷迎过来看看，算是让谷迎见了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谷迎虽然还小，但也还算懂事，知道此时若哭是没用的，自己至少得好好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跟牛家沟算这笔账。
事已至此，牛景同早已无需顾忌什么，这屋里还有几个牛家的子弟，正在翻箱倒柜的找寻。但谷方又不是傻子，即便他真写下过方子，但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可能留在屋里，等着牛家人来翻？
几个人气急败坏，一人猛地抬腿踹向床沿，正要骂几句逼问一番，却发现谷方已经咽气，这才脸色一僵，拉着其他几个人，惴惴的推门出去了。紧跟着屋外便响起那人的叫唤。
“景同哥，谷方死了！”
“嚷嚷什么！死不就死了！方子呢？”
“方子，方子没找着！”
“废物！”
一声惨叫传来，听起来像是挨了一脚。而后便是脚步愈近，紧跟着牛景同径自进了屋子。
要说牛景同长得还是不赖的，那双眉顺势而上，双目也如那朗星一般；单看他眉眼，真可谓是正气十足。可就是这样的好模子，偏偏在那鼻骨山背之上，长了一颗偌大的黑痣，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进的屋来，牛景同径自从谷迎身边走过，伸手探了探谷方的鼻息，嗤了一声道：“小鬼，你爹死了。”
谷迎没吭声，仍是定定的垂首咬牙，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牛景同叹了口气，似劝解道：“小子，我牛景同对你们谷家可不薄！当初我爹没打算收留你们，是我好心，是我可怜你们，才求着我爹把你们留下的。可结果呢？你爹他口口声声说给我们村酿酒，背地里却偷摸着暗扣大家的粮食！要不是我…”
谷迎听到这就忍不住了，大喊道：“你放屁！”
这一嗓子喊出来，顿时心头那委屈就涌了上来，眼泪滴滴答答掉在了地上，跟他的心一样，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
牛景同被谷迎抢白，也不着恼，反正早已撕破了脸皮，多骂一句也无所谓了，干脆道：“这几年，你们父子俩在我们牛家沟可没少占便宜。你爹已经死了，给你三天时间，想办法把你爹的酒方子抄给我，否则的话，三天之后，老子就把你活埋在溪隐山！”
撂下狠话，牛景同不愿多待，转身便走。出了门，随手叫过刚才挨踢那人来：“老四，别哼哼了，过来！”
老四腆着脸，讪讪的走了过来：“景同哥，您吩咐。”
“晚上你惊醒点，盯着这小子。他干什么都随他，只是不能让他给跑了，否则我连你一块儿埋！”
老四一脸阿谀：“景同哥您放心，跑不了！绝对跑不了！”
牛家人走了个干净，剩下老四远远的躺在草垛上守着。他倒不怕谷迎偷跑，先不说谷方的尸首在那，就算真跑了，这院子周边视野开阔，他一个小孩，跑也跑不赢自己不是？
再看那屋子里，就剩下谷迎，和父亲渐冷的尸体。
没了旁人，谷迎的眼泪有些难掩。
一扬手，‘啪！’
谷迎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似疯癫般大骂自己：“哭什么哭！就知道哭！有能耐就报仇！没能耐就长能耐！长了能耐再报仇！呜呜呜！”
打完自己，谷迎的眼泪算是止住了，但那委屈劲儿怎么都散不去。
良久，谷迎想着父亲的尸首不能就这么晾着，总得入土为安才是。
他不懂白事要怎么置办，但即便懂又如何？牛家人还能帮着发送谷方的尸首不成？
思前想后，谷迎拿出一捆席子，把父亲裹了起来。裹好之后，心中的悲痛再次袭来，忍不住又跪在了地上，不停的磕头。咚咚咚磕了半天，他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只觉得脑袋都磕迷糊了才停下。睁眼往地上一瞧，泥地上都磕出了一个坑来。
磕完头，谷迎又有些恍惚，一直坐了小半天的功夫，谷迎才算拿定了主意。
不管之后自己要怎么应付牛景同，那都是后话。自己只有三天的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父亲的尸体入土。
门背后有工具，谷迎起身拿锄头往外就走。只是过了许久，就又见他带着满裤脚的泥，哼哧哼哧折了回来。那锄头被他随手一扔，换上一把铁锹，又哼哧哼哧的出去了。
这一番折腾，等再回来，天都已经黑了。
挖好坑的谷迎此时已经浑身是汗，衣服也湿透了，那裤脚上的泥都被汗水冲开了几道口子。
回到屋里，谷迎背靠着床沿坐下，把裹着父亲的席子搭上了肩。刚想起身，却有些脱力，根本站不起来。
就这一瞬，不知道怎么的，心底那无助和绝望，裹上对三天后的迷茫，思绪忽如潮水般袭了上来。
谷迎又哭了。就这么坐在床边，肩头抵着已经有些僵硬的父亲，纵情的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