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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巷道的一端缓缓沉下,从巷道另一端看去,似乎是被卡在了两边的墙壁之间,迟迟移动不了,就在那里消耗殆尽它最后的一点光热,终于在铺满了残照的道口慢慢地熄灭、坠落。天边没有火烧云,到是泛起了好似日出的鱼肚白。
李府已经掌上了灯,仆人们在伙房忙碌着,准备着今晚的晚饭。李豫在屋内摆弄着今天文秀送给她的东西。她拿起一块墨,对着灯仔细看了又看,再深深吸一口气,闻一闻那沁人心脾的松烟味的香气,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三娘,官人回来了,吃饭去吧。”小霜推门而入。
李豫悠悠跶跶走去吃饭,一进屋就感觉气氛很不对劲。李睿阴着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其他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也没人动筷子。李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落座,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咳。”李睿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要去齐州了。”
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到一处,聚焦在李睿那里。
“这是……”王素缃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错,我们要去齐州了。官家要我到那里去当知州。正月底就得到任。”
……
退朝后,赵佶单独留下了李睿,没有说为什么。
李睿被一个内侍引到文德殿,赵佶正在那里批阅奏章。李睿行了礼,在一边静静候着。
“李尚书最近很是顺遂啊。”赵佶把朱笔搁在笔架上,推了推堆成小山的奏折,“听说令郎年前进了学士院,昨个还娶了田平章家中独女,真是双喜临门哪。”
“官家真是有心了。犬子承蒙官家恩泽庇佑,成家立业,臣作为父亲的,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日后,臣父子二人,定当鞠躬尽瘁,竭力为官家分忧,报效官家。”李睿心想:怎么昨日刚刚成亲,消息就传到官家耳朵里了?听官家话里有话,莫不是有人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
赵佶向后一倚,瘫在龙椅上:“李尚书是可以无牵无挂了,朕这几天可是焦头烂额呀。”
“官家日理万机,一定要保重身体。”
“你方才说要替我分忧,现在我这里倒有一事,我觉得,你来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能办好,你也算替朕卸下了不小负担啊。”
“但凭官家吩咐。”
“你知道前段时间在京东路横行霸道的梁山贼寇吗?”
“臣对此事略有耳闻。听说,梁山贼寇以宋江为首,麾下三十六将,百余号人,于宣和元年占山为寇。如今,他们弃掉梁山老巢,意图南进,已至两浙路。官家派了童监军赶赴两浙路追剿他们。”
“不错,不错。”赵佶仰在椅子上,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咧了一下嘴,抖抖衣袖坐直,“朕就不明白了,就那么几百号人,怎么京东路的那些知州,都拿他们没办法呢?无能之辈!无能之辈!”赵佶用手指戳着椅子扶手,恨恨地说。
李睿拱着手,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他想:为什么官家要跟他提梁山?难道要他出谋划策该怎样追剿宋江?可他不是武官,也不懂这些啊。
“朕要把那些无能之辈贬官撤职。要他们有何用!”赵佶起身,倒背着手慢慢踱步到李睿跟前,语气变得缓和,“如此一来,京东路便空了好几个职位。这宋江刚刚南下,离开不久,京东路虽已解除贼寇危害,但仍然不算太平。朕打算换些有治理之才的人过去,替朕好好安抚那里的百姓。”
说到这里,李睿明白了赵佶话里的意思。
“李卿,朕打算派你去作齐州知州,你意下如何?”赵佶将手搭上李睿的肩头。
李睿心里想:这分明不是问句,而是命令。我现在是二品尚书,知州的官阶是五品,这是变相的贬官啊。而且,知州是地方官,远离京城,在权力上面还要受到路一级的安抚司、转运司、提点刑狱司和提举常平司的制约。官家这是要疏远我了。是听了谁的话?
他后退一步,向赵佶顿首道:“臣谨遵圣旨,定不负官家重望!”
不管怎么样,官家虽然贬了我的官,但并没有治罪或是给我脸色。所以,官家只是起了疑心,还没有达到厌恶我的地步。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听旨上任,这样,或许还能赢回一点好感。李睿把头俯得更低了。
赵佶笑吟吟地把李睿扶起,捻着胡须说:“李卿真是忠臣,能够为朕排忧解难。反正令郎的终身大事已经解决,李卿应该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大可放心离京上任。跟属下交接一下事宜,尽早赴任吧,争取正月底前把那个齐州的林知州给我替回来,让他到我这里领罚。”
“是。”
……
“是——因为我们?”李恪大概猜出了原因。
田嘉柔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的爹爹是不是也被贬了?就因为他们结亲,所以官家疑心他们结党营私?她攥着衣袖抿着嘴,心乱如麻。那么,正则的前途会不会也要受到影响?
她本以为,自己的婚姻摆脱了政治漩涡——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像文家的姐姐一样,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是,她似乎错了。
官场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每个人都赌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金钱、地位、前途、儿女,甚至生命。明知是你死我活的圈子,然而他们还沉迷其中,根本没有逃出去的打算。
外面的人不明就里,还一直想着怎样钻进这张网,他们或抱着济世之怀,或胸有救民之情,或怀着成名之心,或者干脆想拥有很多钱财,但不论初衷是什么,只要他们一进到网里来,就会立刻被卷入这黑暗的漩涡,身不由己,无法自拔。
即便是李睿这样明哲保身的人,终究无法逃脱这个不杀人就被人杀死的怪圈。
田嘉柔忽然感觉很累,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大概就是九年前跟随父亲赴京上任时开始的吧。每天跟母亲到那些达官贵人家做客,一直保持温柔羞涩的微笑,表现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像歌妓一样弹琴供他们评头论足,然后跟那些她并不喜欢的女孩交朋友。这样,她就能得到大家的欢心,成为所谓的名媛,成为父母跻身京城达官贵人圈子的优势。
还好她遇到了李豫。她悄悄抬头瞥了李豫一眼——这个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的小姑娘、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小姑娘、被父母泡在蜜罐里、从来不去顾虑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有点我行我素却从来不会动歪心思、丝毫不受外界污染的小姑娘,是那样让她安心,让她可以卸下所有伪装、放下所有防备,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李豫也要跟着父母去齐州了吧?其实,她很喜欢“长琴”这个名字。只是,东篱和长琴的传奇还没有演完,东篱就要离开京城了,留下一个空有名声却从不真正为人所知的长琴。
“不全是因为你们啊。”李睿的话打断了田嘉柔的思绪,“恪儿你也知道,想扳倒我们的人很多,即使你们不结亲,他们也迟早都会抓住机会捅刀子的。”
“既然这样,与其在京城里提心吊胆地度日,还不如去地方上当一个父母官,安安稳稳认认真真地为百姓做点实事。”李豫说道。
李睿挤出一个笑容:“小豫说的是,没——错,我们要往好的方面想,去了地方,就不用再管这蹚浑水了。伴君如伴虎,这么些年我也受够了。”他转向李恪,“只是恪儿,你和嘉柔得小心,他们对我下了手,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世明兄,万一我们都被打倒了,你们在这京城,就没有谁可以依靠了!恪儿年轻,官职又小,他们应该是觉得没有什么威胁,暂时不会对你们出手,以后,就不好说喽。万事都要小心一些。”
李恪拱手道:“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
李小娘房内。
当李兰蕙得知李睿要举家迁至齐州时,她倒是松了一口气,甚至还偷偷地笑了。马上就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这个夺走了她亲爱的家人的性命的地方了。她不关心李睿做几品的官——反正只要俸禄足够养活李府的人,能给她安稳日子就可以了。
李兰蕙默默地收拾着东西,盘算着以后的日子。李嫣猛地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红红的。李兰蕙觉察出李嫣有些不高兴,放下手中的东西,坐过去拉住李嫣的手,说道:“怎么了,嫣儿?用不着伤心。你爹爹虽然是被贬官了,但好歹是个五品知州,地方上最大的官了,齐州虽不如京城繁华,倒也是物阜民丰,我们到那里,生活肯定差不了。”
“娘,我不是觉得齐州不好,可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京城啊!”李嫣跺着脚埋怨,“怎么好好的,爹爹就被贬了呢?”
“你是舍不得离开京城,还是舍不得离开京城里的人啊?”李兰蕙一语中的,闺女的心思,当娘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娘不是跟你说过吗?不属于你的,不适合你的,不要去争。即使你爹爹没有被贬去齐州,娘也是绝对不会让你嫁给王家的二小子的!”
李嫣的眼更红了,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李兰蕙发觉自己的话说的有点重了,她抚摸着李嫣的脸,柔声说:“嫣儿要相信娘,若是真的有适合嫣儿的人,娘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你嫁给他啊。乖,嫣儿是最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