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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一家酒楼前,曾连同带着她与笑之七拐八拐地,绕过了后院,穿过一道小门,进了一间屋子。
门一推开,便见布置精致的房间里已经摆好了一围酒席,一个身着貂皮大衣的美人缓缓转过身来,不是周璐是谁?唐宁慧愣住了,反倒是笑之先回过了神,撒开腿跑了上去,一把扑进周璐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热地唤:“璐姨!璐姨!”
周璐抱起他,在笑之脸上一连香了数口,眼里水光点点,语音亦有哽咽:“笑之,笑之,想不想姨?可想死璐姨了!想死璐姨了!你娘对你如何?可有抽你手心?告诉璐姨,璐姨给你撑腰,给你出气。”
笑之大大的眼眨了眨,一颗泪珠滚了下来:“我想璐姨了,好想好想!”周璐紧紧地抱着笑之:“璐姨也想笑之,可想可想了!”
场面感人得直叫人热泪盈眶。幸得无旁人瞧见,否则还以为这厢在母子相认呢!
任周璐与笑之亲昵了一阵,曾连同才开口:“笑之,来爹这边,爹带你出去转转。”他将视线移到唐宁慧身上,“你们二人许久未见,好好聊聊。”
周璐抬起头时,唐宁慧见她眼底莹润闪烁,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感慨万千。
周璐倒了两杯红酒:“来,宁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你陪我喝几杯。”
周璐执起高脚的水晶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满满一杯,再度喝完。在她准备倒第三杯时,唐宁慧拦住了她:“我们难得一见,你尽喝酒做什么?别喝了,我有话想问你。”
周璐水汪汪的一对眸子幽幽地扫过来,了然地自嘲微笑:“你想问我为何在周兆铭身边,是不是?”
唐宁慧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好不容易离开了汪孝祥。”周璐从包里摸出了一包烟,取了一根,颤颤地点燃,吸了一口,良久才道:“你就当我犯贱,离不开男人。”
“周璐,你若是这般说话,我便走了。当初你若不是为了救我……是我害了你。”说到此处,唐宁慧索性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有何苦衷?我绝不信你好端端的会委身于周兆铭。”
周璐连吸了几口烟,望着指间那一点明明灭灭的微红,凄然一笑:“傻宁慧,你把我想得太崇高伟大了。我当日早跟你说过,我早非完璧之身。我委身汪孝祥,确实有你的一些原因,但另一方面,我也是想在这乱世找一个靠山,努力活下去罢了。你是不知的,我……”
周璐猛然拧灭了烟头,把脸转向一侧,轻轻地道:“我曾经做过几个月娼妓,虽不能算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可也接过好几个客人,我早已经是残花败柳了!”
一旁的唐宁慧被周璐的话惊着了,一下子呆了。
那天,周璐抽着烟,喝着酒,在白烟袅袅中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碧溪镇,是江南的千年古镇,水乡人家。那里民风淳朴,富庶一方。镇上有一个吕姓员外,祖上一代曾经中过状元,是碧溪镇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状元。
吕员外有一子两女。长子长女早已成亲,生儿育女,衣食无忧。而吕家最小的女儿吕静如,从小就长得眉目如画,粉嫩可爱。由于是老幺,所以吕家上上下下都对她甚为宠爱。
在吕静如八岁那年,由吕员外做主,将她许配给了隔壁镇——流水镇的孙家。孙家和吕家一样,都是各自镇上的富庶乡绅之家,所以素有交情。孙家小儿极聪慧,据传八岁就将《四书》《五经》《史记》《左传》等倒背如流。吕员外对他极为赏识,常常称赞:“此儿日后定大有作为。”而孙家那边也知吕家的小小姐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孙吕两家又门当户对,早也存了结亲的想法。
于是,某次宴请饮酒时,两位员外得了旁人亲上加亲的提议,兴致一高,便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孙家那边极为重视,不日便请了县长仁翁保媒,向吕家提亲。吕家欣然应允。一时间,郎才女貌、门第相当的两家联姻之事成了当地传诵一时的美谈。
但这美谈过了八年却成了当地最大的笑谈。原因是孙家少爷去了外地读书后不久,就遣人送信回来说要破除封建陋习,反对包办婚姻,他本人坚决不同意与那吕家小姐的亲事。若家中不解除这门亲事,他就永不回流水镇云云。
起先孙家还是想瞒着的,孙员外当即启程去找儿子。可是数月后,孙员外容色憔悴地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卧病不起,只说再不认这个不孝儿子了。
渐渐地,镇上的人开始传出孙家少爷悔婚一说。传到吕家耳中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吕员外便带了儿子上孙家求证此事。孙员外知道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便给吕员外连连作揖赔不是:“吕兄放心,请吕兄放心,这个不肖儿子,我会好好教训他的,哪怕打断他的腿,我也会抬着他回来,让他拜堂成亲的。我们孙家只认吕家一个媳妇。”
吕员外见孙员外姿态摆得如此之低,一味地认错,加上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便也只好同意下来。
吕员外怏怏而回后,便把事情告知了自己的夫人。谁承想被门外经过的吕静如听了去。那吕静如从小被吕家娇惯长大,平素亦心高气傲得很,听闻后怒火中烧,心道:“孙家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进了大学学堂而已,我也去念个大学让你瞧瞧。”
她原先就曾听姐姐提及过,说孙家少爷在安阳大学念书。当晚,吕静如便收拾了首饰细软,女扮男装偷偷进了县城,又从县城一路乘船来到了安阳。
她在碧溪镇亦曾进学堂念过几年书,到了安阳后刻意求学,先是到大学旁听。数日后,她便发现自己学习程度实在不及。因在旁听时认识了一个安阳的女同学,那女同学见吕静如求学若渴,十分钦佩,便央亲友介绍,让吕静如进了低一级的师范女校读书。
吕静如进了师范女校后,托人辗转给家人送了封信回去,说自己现在很平安,怕家人找到她,便扯了谎说在清德念书,等他日念完了大学便回碧溪镇云云。吕家收到信后,吕员外和儿子等人便连夜出发赶往清德,在清德城掘地三尺找寻了一番,自然也没找到吕静如的下落。
而吕静如在安阳,一有空隙便去大学旁听。某日,竟真的被她遇见了孙家少爷。两人其实从未见过,只是十二岁那年,孙家少爷陪同孙员外来给吕父拜年,大姐拉着她在门缝中偷瞧过一眼。但那时害羞得很,虚虚一眼扫过,只知是个身材纤瘦的少年。
那年后,孙家少爷便北上求学,一直未回过家乡。
可一听教授点那孙家少爷的名字,那人喊了声“到”,吕静如便知此人就是那孙家少爷。
从前的吕静如养在深闺,因知那孙家少爷是她一辈子的良人,自然是跟普天下所有待嫁女子一样,很想瞧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婿。大嫂进门后曾不止一次地赞过她,说我那小姑子的长相,在碧溪镇方圆百里那可是挑不出第二个的。虽然有夸张之嫌,但她知道,自己长得绝对不难看。可孙家少爷居然这般嫌弃她,竟不分青红皂白,坚决要与她退婚。
吕静如自然很想瞧瞧这个要跟自己退婚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圆还是扁。
那一声“到”后,吕静如直愣愣地瞧着那孙家少爷,第一次知道大姐对她说的,那孙少爷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并没有骗她,居然是真的。
孙家少爷并不认识她,见她在一旁怔怔相望,便对她颔首一笑。吕静如的反应则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别过头。
后来的每一次相见,吕静如都没给过他任何好脸色。
可哪怕如此,那孙家少爷某日还是含着笑文质彬彬地上来搭话:“听说你也是荷县人士?”吕静如只冷冷地答了一个字:“是。”幸亏她事先有所准备,改了名字,才不至于被识破。
虽然她对他冷若冰霜,可那孙家少爷偏偏极有兴致,三天两头以同乡名义与几个同学去女子师范学校找她,约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吃茶看戏,还看电影。
也不知是不是好女怕郎缠,抑或如同那个时候所有的旧式女子一样,在吕静如的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夫婿,难免有几分说不出的情愫。
一来二去,日复一日,吕静如面对着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不知不觉地就原谅了那孙家少爷。
第二年的夏天,那孙家少爷无意中发现了她脖子上戴的一块宝玉,呆了呆后,竟然识穿了她的身份:“你……你是碧溪镇吕家的女儿?”
知道是他认出了他家下聘的那一块鸳鸯玉,也再瞒不过去,吕静如便坦然承认:“是啊,我就是你孙少爷千方百计想退婚的那个吕三小姐,吕静如。”
那孙家少爷的脸顿时变得时白时红,花猫似的。半晌后,他上前给她作揖赔罪:“我原本以为那吕家姑娘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只认数个大字的旧式女子,现在好生懊悔。”
吕静如冷哼一声,转身便想走。可那孙家少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放:“吕家妹妹,原谅则个。”
这是戏文里常说的戏词,亏他还学得像模像样。吕静如丝毫不假言辞,冷着声道:“你放手。谁是你吕家妹妹!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他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叫她与吕家成了荷县最大的笑话。
孙家少爷只一味地赔不是:“吕家妹妹,是我不对,令你白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放心,等今年冬天学校放假,我们便一同返乡,我亲自向岳父岳母磕头请罪,得了他们原谅后我们便成亲完婚,好不好?”
吕静如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她发觉孙家少爷确实学识渊博,为人端正平和,彬彬有礼,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身旁的其他女同学也不乏爱慕者,她自然……自然……
吕静如挣扎了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她想,这是她与他最好的结局,此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不久,孙家少爷在外头租了一个小院落,两人便同住在了一起,一个东厢,一个西厢。
那年的夏天,当真是云蒸霞蔚,一片花开锦绣。
可是,她竟然没有等到那个冬天。
那年秋天开学,大学里来了一个权贵门第出来的女子,貌美如花,趾高气扬,她对孙家少爷一见钟情。
流言蜚语渐渐传到了吕静如的耳中。起初,她也只是当笑话一般听。可后来,孙家少爷一日比一日晚归,吕静如方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终于有一日,外头下了皑皑白雪,吕静如得了风寒,卧病在床,咳嗽不已。她等了一夜,可是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方回来。
吕静如到了那时方知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问:“你去哪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吕静如只觉得天地霎时黑暗,眼前金星乱冒。她竟然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哀莫大于心死,她居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吕静如一把拿起榻边的茶杯,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你走!你走!别再让我瞧见你。我这就回碧溪镇,我与你,永生不会再见。”
吕静如大哭了一场,而后,她拖着病身收拾了包裹,准备回碧溪镇。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她这辈子再回不了碧溪镇了。”周璐点了根烟,手指颤抖着送到红唇边,狠狠地吸了几口。
收拾好包裹的吕静如从小院落的门口拦了辆黄包车,准备先乘火车,再换船只回家。
但她连火车站也未能到达。她拦的黄包车半路上抄小道,来到了人烟偏僻之处。那里早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等着,见了黄包车,便淫笑着上来……
等她醒来,却是躺在妓院里。原来,他们不只奸污了她,还把她卖进了妓院。吕静如求生无门,求死不能,只好装作屈服,强颜欢笑地接客。几个月后,老鸨以为她认命了,渐渐对她松懈。不久后,吕静如趁某次叫局,终于逃了出来,慌忙之中逃上了火车,然后来到了宁州。
听完后,唐宁慧整个人便如浸在了冰窖之中。这竟然就是周璐的过往,怪不得对于这段过往,周璐从不提及,唐宁慧一直以为她是个孤儿。
好半晌,唐宁慧方轻声问道:“那……那位孙家少爷呢?”周璐缓缓一笑,说不出的嘲讽:“自然是成亲了,听说夫妻恩爱,荣华富贵,一团锦绣。”
唐宁慧问:“你后来见过他吗?”周璐咬牙切齿地吐了两个字:“见过。”
周璐的脸上有一种爱恨交织的茫然,唐宁慧没再问下去,只是轻轻地道:“那以后呢?你就打算一直跟着周兆铭?”
周璐一笑:“宁慧,我能怎么办?像我这样的女人,哪有什么人会正正经经地娶我做妻?再说,哪怕他们敢娶,我也不会成亲。我……我当年早被老鸨灌了绝育的汤药了……再说了,这世上的男人啊,哪里有什么好东西!
“你总是说我疼笑之,宠笑之,那只是因为我把笑之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宁慧,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
那晚临走前,周璐取了一个鸳鸯坠子塞到她手里:“我从碧溪镇老家带出来的物件,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宁慧,你收着吧。”
唐宁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面色端凝地推回给了她:“好端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周璐见唐宁慧不肯收,便弯腰挂在了笑之的脖子上,含笑拧了拧笑之柔嫩的脸:“这是璐姨的宝贝,笑之挂着,见这块玉便如见到璐姨,好不好?”
唐宁慧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从那时起,她与周璐见面的次数已经开始倒数了。
每天早上,唐宁慧照例带着笑之陪曾连同用早点。这日,曾连同却一直不起身,等笑之用完了最后一口粥,方道:“走吧。”
待车子停下,唐宁慧不觉一愣,竟到了唐家小院落的门口。曾连同瞧着她道:“还不下车?”
唐宁慧静静地垂下眸光。
那个上午,城西的弄堂里驶入了几辆小汽车,把小小的弄堂挤得水泄不通。
唐少丞和白如懿得了信儿,忙出来迎接。两人见曾连同一身西式便服,牵着笑之与唐宁慧双双出现时,不由得惊住了。他们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之色。
当年,他们只知唐宁慧与人私奔,可与何人私奔,他们却是半点儿不知。前几日,唐少丞下班回家,白如懿便将遇见唐宁慧的事情细细告知,但亦只说四妹妹如今通身的派头,一瞧便是个贵太太,却不知竟如此矜贵,竟嫁与了曾连同。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今年鹿州城最火热的流言蜚语,说曾家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个小少爷,乐得曾大帅开祠堂认祖归宗,连开一个月的筵席。难不成那传言里的女子与小少爷竟然就是自家的四妹妹和外甥?
好在唐少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怔了数秒后,便赶忙请了曾连同上座。曾连同微笑着欠了身,执礼甚恭:“大哥、大嫂请上座。”一旁的唐宁慧不由得目瞪口呆。
唐少丞自然是推辞了一番,这才入了座。
程副官等人随即捧上了各式礼物。曾连同依旧淡淡含笑,客气得很:“宁慧第一次带我来见家人,我亦不晓得准备些什么,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大哥大嫂看在宁慧和笑之的面上,务必多多担待。”
唐少丞忙谦让不已:“不敢不敢。”赶忙用手肘碰了碰白如懿,示意她上茶。
一时间,曾连同便见了唐少丞的子女们,回了神的唐宁慧一一送上见面礼后,便由着笑之乐颠颠地和表姐表哥几人在小院子里玩耍。
曾连同又道:“宁慧说大娘旧疾复发,本不便打扰,可我第一次来,按礼数,怎么也得拜见一下大娘这位长辈。大哥,你看……”
唐少丞知母亲如今的脾气古怪,怕是见了,万一没个轻重,惹了曾连同那就麻烦了,只得委婉地道:“娘她如今病得糊里糊涂的,要不,等过些日子病好些再见不迟。”
曾连同也知是他的托词,刚欲答应,只听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谁说我病了?”唐少丞闻言,诧异转头:“娘!”
只见门口站了一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虽然容颜憔悴,但一双眼睛精明锐利。
唐少丞、曾连同、唐宁慧、白如懿等纷纷起身。唐少丞和白如懿扶着母亲唐陆氏坐了下来。唐宁慧唤了声:“大娘。”
曾连同站在一旁,只见那老妇人的目光咄咄逼人地打量着自己。半晌,唐陆氏冷哼了一声:“我以为是谁来了,这么大的阵仗,原来又是我们唐家私奔出去的四小姐。”
白如懿暗暗拉了拉唐陆氏的衣袖。唐陆氏却装作不知:“四小姐,有道是无媒苟合。你当年私奔一事,被宁州传为笑柄,令我们唐家上下蒙羞。就算是你爹在世,也断不会轻饶你。所以,无论如今你有多富贵多荣华,你这门亲我们唐家却不敢高攀。”唐陆氏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唐少丞和白如懿,“你们还不给我送客?!”
唐少丞急道:“娘!”唐陆氏猛地一挥手,只听“咣当”一声,那盏热茶跌碎在了唐宁慧的脚边:“送客!”
曾连同扶着唐宁慧后退两步,一张脸黑得可以,也不叫边上候着的丫头帮忙,亲自弯腰替她拂去旗袍下摆处沾着的茶叶末子:“可烫着没有?碍不碍事?”
幸亏是冬日,穿了夹棉的旗袍和厚皮鞋,并没有被热茶给烫着。唐宁慧见大哥大嫂急得脸色泛白,知道他们怕惹火了曾连同,其实她也有些拿不准,于是拉了拉曾连同的袖子,低声道:“我没事。你莫恼。”
曾连同招来了程副官:“派车去府里,叫人取一身太太的衣服过来。”
唐宁慧大觉不好意思:“哪里要这般麻烦?我换上大嫂的衣服便成了。”
唐少丞和白如懿见曾连同的动作,早惊愕地双双对视了一眼。听唐宁慧这般一说,方回了神,白如懿点头道:“正是。让四妹妹换上我的衣服便成了,不用一来一去这么麻烦。”
曾连同抬头,望进了唐宁慧隐隐乞求的眼里,知道唐宁慧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有求于他。曾连同别开了脸,当作默认。
唐宁慧得了他的准信儿,便放下了心,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唐陆氏面前:“大娘,当年是宁慧的错,是宁慧害得大娘大哥脸面无光,被人耻笑,请大娘责罚,宁慧心甘情愿领受。”
唐陆氏锐利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半晌,脸上神情莫测,好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再责罚你,也无半点儿用了。你起来吧。我老了,不中用了,我这就回屋歇着去了。”
唐宁慧道:“大娘!”白如懿忙在一旁劝道:“娘,您素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如今这乱世,三天两头打仗,能遇见四妹妹,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已经是莫大的福分。娘,您就别再生四妹妹的气了。您看,今日四妹夫和您外孙也来了,您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啊。”
唐少丞见母亲唐陆氏神色渐软,忙捧了一盏茶递给了曾连同:“贤弟,来,给母亲敬杯茶,让母亲消消气。”
在唐宁慧默默无声的眼神下,曾连同接过了茶盏:“大娘,请喝茶。”
唐陆氏垂了眼,最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杯茶。
唐陆氏吃过茶后,便推说身体倦乏,由婆子搀扶着回房休息了。过了唐陆氏这一关,后来,唐宁慧便随大嫂白如懿进去换衣服。
进了房,白如懿也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唐宁慧的手背:“四妹妹好眼光,给自己挑了一个良人。大嫂见他方才紧张的样子,就知道他对你绝对错不了。”
唐宁慧也不想多讲这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今这样的光景,讲了不过是让大嫂担心,于是淡淡微笑,扯开了话头:“大嫂,大哥如今对你可好?”
白如懿抚了抚鬓角,抿嘴苦笑:“如今虽然家业不顺,可你大哥倒是长进了。再说了,如今这么薄薄一袋子的薪水,家里这么多张嘴巴,吃用都紧张,哪有多余的钱让他去胡同里挥霍。”
如此说来,大嫂白如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唐宁慧轻轻道:“大嫂且宽心,只要大哥好好做事,日后想来会有一番好前程的。”
白如懿眼眶一红:“四妹妹,有你这句话,大嫂我就放心了。你大哥不争气,我也不指望你照应他,只是求你看在唐家就瑞麟、文环这几根血脉的分儿上,有机会帮我照看照看孩子们。”唐宁慧握着她的双手,道:“大嫂放心,我晓得的。”
白如懿想到前尘往事,一时眼圈也红了:“你大哥如今也定了心了,又得四妹妹相助……想不到啊,我还有这个福气……”唐宁慧拉着她的手,真心诚意地道:“大嫂,有道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唐家能娶到大嫂是大哥的福气,也是我们唐家的福气。”
唐宁慧这么一说,白如懿竟是再也忍不住了,睫毛一颤,泪珠子便滚了下来:“四妹妹,有你这句话,我当真是死也值得了。”
午饭后,四人坐着吃茶闲聊,曾连同问起了唐少丞部门里的差事情况,唐少丞亦对答如流。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唐少丞和白如懿殷勤得很,又留了他们用晚饭。
白如懿心灵手巧,准备了两个红泥小火炉吃火锅。天寒地冻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唐宁慧在白如懿的劝说下,饮了几小杯,便红晕生颊,只说再不能饮了。
回家的路上,笑之因与表哥表姐们玩耍了一天,累得窝在曾连同的怀里睡着了。唐宁慧也觉得乏,便支着手,侧着身子,昏昏欲睡。在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靠在一个稳妥之处,令她沉沉地入眠。
哪怕是这样睡着,唐宁慧那好看的柳叶眉也会微微蹙起,仿佛总有轻愁缭绕。曾连同缓缓探出了手,温柔地轻抚她的眉间。
夜幕黝黑,车子难免行驶到街面的坑洼之处,每每一颠簸,唐宁慧便会难受得将眉头皱得更紧。
于是,曾连同轻轻地吩咐司机:“把车子停下来。”程副官打开车窗,瞧了瞧四周,出声道:“七少爷,这里的街道有些太过偏僻,怕是不大安全。”曾连同道:“今天的行程不是预定的,他们就算想要动作也不会这么快。你们去外头守着便是。”
程副官应了声“是”,便带着司机下车,又命前后车的侍从警戒守卫。
唐宁慧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手脚酸软,抚着头慢慢睁眼,这才意识到她竟然还在车子里。
抬头便看见曾连同深深沉沉的眼,坐在她的身旁,怀里还有熟睡的笑之,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秋日枝头的柿子。曾连同的手触碰到了她的额头:“头还晕吗?”
唐宁慧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碰触到自己,额头上传来他温热的体温。她本是要往后缩,可不知怎么,便想起他在大哥大嫂面前蹲下替她清理茶叶末子的那一幕,一时间,便怔着没有动。
曾连同道:“你没喝惯而已。你喝得少,只会有些小小的头晕反胃,不碍事。”
他身上亦有薄薄的酒味,唐宁慧抚着胸口不语。曾连同见状,问:“要不,下车走几步?”唐宁慧觉得胸口实在难受,便点了点头。
大冷的夜晚,汽车在他们身后缓缓地行驶着。
唐宁慧外头不过是罩了一件珠灰色羊绒披肩,曾连同便将自己的呢大衣拢在她身上,又默默无言地替她扣上了衣扣。
此时长长的街上,行人全无,清冷得很,只有寒风呼呼而过。
两人肩并肩,徐徐前行。
侍从护兵前的前,后的后,各自离了他们一段距离。
曾连同忽然开口:“唐宁慧,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这辈子也不会!你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也没料到曾连同会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番话,唐宁慧猛地止住了脚步,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他,面上则没有任何表情。
他最近越来越奇怪了,就像今日在唐家,他伏低做小的,给足了她面子。可他为何要这般做,唐宁慧却是不知。
曾连同探手握住了唐宁慧的手,也不管她小小的挣扎,牢牢地固定在自己的掌心:“唐宁慧,曾经我以为,你跟别人没什么不同,我没有了唐宁慧,会有另外一个李宁慧、王宁慧,总会有另外一个人。可是,我错了。
“唐宁慧,我不会放你走的。
“如果你恨我,生我的气,你更加不应该走。
“你想问为什么,是不是?”
曾连同的嘴角缓缓上挑,露出一笑:“因为你不走的话,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百般折磨我。可你若这么轻易走了的话,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唐宁慧别过了脸,视线停顿在远方黑暗的凝结处。
曾连同也不迫她,拉着她的手缓缓往前走。在十字街口处,看见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面店,店门前一口大锅,也不知煮了什么,诱人的食物香味随着热气袅袅升腾。
曾连同停下脚步,侧过身子含笑着问唐宁慧:“想不想吃面?”唐宁慧愕然,不是才用好晚饭从大哥家出来吗?曾连同道:“第一次与你大哥大嫂吃饭,你大哥敬我酒我不敢不喝,其实一顿饭下来我只顾喝酒了……”他清了清喉咙,轻轻地补了一句,“我没吃饱。”
那小店里头的面条不过是鹿州最出名的刀削面而已,汤头倒是用骨头熬的上汤,白白的仿若牛乳一般,配了葱花和自制的辣椒酱,倒也令人食欲大振。
不过左看右看,曾连同也不像是在这里用餐的人。老板战战兢兢地捧上两碗面后,便急急地退了出去。不大的店铺里,便只有曾连同与唐宁慧两人而已。
曾连同挑了几筷子,尝了后,说:“我爹曾说过,我娘最拿手的便是擀面,做各式面条。他说我小时候最爱吃我娘做的面条。可惜,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我都已经不大记得我娘的样子了。”
唐宁慧挑了一根面条,心想,曾连同现在的言语和行动越来越古怪了。
这也是唐宁慧的遗憾。她父亲唐秋冯倒是有西式照相机拍的照片,也有其他的画像。可是她娘,却是连一张像也没有留下。
唐宁慧是会做些小菜的,不过却不会做面条。当年两人新婚,还没有请老妈子的时候,便是唐宁慧负责小家里的所有吃食。可不过数日,曾连同便以不想她劳累为由,请了阿金嫂来帮忙,以后,她便鲜少动手了。
唐宁慧只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曾连同则吃了足足一碗。两人出门口的时候,唐宁慧“呀”了一声:“我的手绢!”曾连同道:“我去取。”刚转身走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仿佛是鞭炮炸响在了耳边,身边的曼妙人儿身子应声晃了晃,缓缓往后倒去……
曾连同猛地抱住了她,拔出了佩枪:“宁慧……宁慧……”
程副官是曾万山拨给曾连同的,当年是跟着曾万山上过战场的,炮里枪里都闯过,一惊之后,立马镇定下来,在惊乱的环境下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快!快!快!一组人马保护七少爷和小少爷;二组人马去马路对面,把那个店铺给我围了,把里头的人统统给我抓起来……”一群人蚂蚁般地拥上,将曾连同围在了中间,退进了面店里。
一时间,枪声如雨,噼里啪啦地响彻整个街道。面店的老板伙计等人抖着身体抱头缩在角落里,只怕枪子儿不长眼,射中了自己。
鲜血汩汩地从唐宁慧的胸口涌了出来,曾连同满手的触目惊心。他一把抱起她,急喝:“快命司机开车!送医院!”程副官急道:“七少爷,不行!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如今外头情况不明……你不能出去……”
红着双眼的曾连同却似未闻,抱着唐宁慧已然冲了出去……程副官一跺脚,忙挥手与侍从冲上前,挡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