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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之跟任何一个没爹的孩子一样,从小就盼着有个爹。与曾连同相认后,父子天性,便亲热得很。加上曾连同伏低做小,刻意地讨好怜爱,各种好吃好玩之物流水一般搬进院子,为的不过是博儿子一笑。不久后,父子两人的感情已经好得如胶似漆了,简直把唐宁慧都要挤出去了。
唐宁慧被关在府中,除了不能随便出去外,府里头倒是可以随意走动的。由于笑之在宁州时已经跟着唐宁慧在学校里听课了,字也认了好一些,如今在这里,唐宁慧又空闲得很,便每日教他读书识字。
这日,傍晚时分,外头响起汽车驶进的声音。笑之神色欢喜地一再转头瞧着门口,眼看便要坐不住了。唐宁慧知道不过片刻,曾连同亦会进这书房。她不想与他照面,这段日子能躲便躲,瞧了瞧时间,今日已经教了两个多时辰了,便正色道:“坐端正了,把方才教的字好好地抄写二十遍,方可出去玩。”
笑之见她沉着脸,便也不敢造次,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唐宁慧合上书,吩咐身边的丫头:“巧荷,你帮我好好盯着,等下把小少爷抄好的字拿到我屋子里。”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避之不及,在书房门口与回来的曾连同撞了个正着。她照例是低眉垂眼地侧过身子。曾连同的脚步似是一顿,数秒后,便进了书房。跟在曾连同身后的程副官和侍从们双脚一并,如常恭敬行礼:“七太太。”
书房里父子二人的交谈声传了过来:“让爹瞧瞧,今天你娘教了你些什么字。”笑之清脆地回道,“《诗经·大雅·荡》中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曾连同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笑之道:“事情都有个开头,这是善始,但是很少能善终……”后面的声音因唐宁慧的远离便低如蚊语,再不可闻。
自唐宁慧母子搬来后,曾连同每次的行程便极简,不外乎是回曾府或去军部,事情一办好,便赶回这里。
这府里的院落分前后两进,前进如今是曾连同办公待客之所,后进则是由饭厅、书房以及东、西厢房组成。
自唐宁慧住进东厢房后,曾连同便每晚在西厢房歇下。
这晚用过晚膳,曾连同与往常一样在客厅陪笑之玩耍了许久,然后才由丫头婆子带回了唐宁慧的屋子。曾连同站在门口,瞧着丫头抱着笑之穿过青石院子,他凝望着东厢房,负手站了半晌,神色怔怔的。
程副官见曾连同最近心情烦躁,动不动便对侍从厉声斥责,与以往的不动声色、城府深沉判若两人,心下早已经在揣摩了。他跟着曾连同好几年了,素来是个点头醒尾极懂眼色之人,如今见之,不由心中一动,立刻明白过来,七少爷最近的不对劲儿都是那唐小姐的缘故。
其实他们这些侍从官对凭空冒出来的唐小姐和小少爷也是讶异得很。他跟在曾连同身边时日最长,侍从官们素来敬他几分,前些日子便纷纷过来打听。程副官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在他做七少爷副官之前,七少爷曾在宁州待过一段时日。虽然不知其中缘由,却知七少爷对这对母子极为看重。把这对母子接进来的当天下午,七少爷便召集了府邸众人,开了一个会。
曾连同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一个箱子,里头是明晃晃的一箱大洋。他不紧不慢地扫了众人一圈,道:“七少爷我向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如今府里多出了两位贵人,你们个个给我把嘴巴贴上封条,闭严实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若是侍候好了,随时有厚赏;若是侍候不好,走漏了这府里的半丝风声……”
曾连同顿了顿,冷飕飕的目光扫了一圈,扫得在场众人心里发毛。
“若是走漏了这府里的半丝风声,便如此盆。”他“唰”一下拔了腰间配枪,对着墙角的盆栽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后,泥盆瞬间四分五裂。这一枪若是打在头上,脑袋便立时开花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府里众人心中一凛,胆小的丫头婆子早已经双腿打战了,有些更是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曾连同这才微微一笑,吩咐道:“来,一个个到吴管家和账房这里领赏吧。”
一个人明晃晃的二十个大洋,众人简直不敢相信。头一个领赏的听差双手颤抖地捧着大洋,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此时的仆妇女佣,一个月亦不过一个大洋。如此这般厚赏,足足是他们近两年的收入,自然是又惊又喜,对曾连同方才打枪的畏惧也退去了不少,知道给七少爷好好办事,七少爷是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
侍从官们自然是另备了重赏,但曾连同亦吩咐了下去:“若是让那头府里知道半点儿风声,我也绝饶不了你们。”
七少爷如此紧张唐小姐母子,可偏偏唐小姐一直冷若冰霜,别说亲近了,每每瞧见也把七少爷当作是空气。
程副官跟着曾连同这几年,见惯了各种姿色女子对曾连同的投怀送抱。唐宁慧的态度起初他颇有点儿惊讶,以为是欲擒故纵,可是时日一久,他亦察觉出来了,唐宁慧是真冷淡,不是刻意为之。
可是七少爷呢?程副官瞧着曾连同阴沉的脸色,心底暗暗揣摩。
唐宁慧自是不知这府里发生的事情,如今她只是一只笼中鸟,平时连与笑之在院子里散个步亦有几个婆子丫头跟随。若是曾连同偶尔带她与笑之出去,那更是三步一岗,十步一哨,旁人见了这阵仗,哪个敢不退避三舍?
所以她来鹿州这么久,别说舅舅姨妈了,每天除了院子围住的那片天空还是那片天空。
笑之自然也拘得发闷,好在曾连同每日回来得早,像是补偿过往一般,天天陪着他玩耍,乐此不疲。
这一日,曾连同倒是与往日不同,极晚也没回来。笑之盼了许久,问了唐宁慧许多遍:“娘,爹呢?”“爹怎么还不回来?”“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唐宁慧左哄右骗的,实在拿他没办法。一直到深夜,笑之抵挡不住渐浓的睡意,歪着头在唐宁慧怀里睡着了。
唐宁慧轻轻地把笑之放在床上,替他掖好了被子,也侧身在笑之身边躺下,“啪”的一声扭了电灯,屋内顿时陷入了墨一般的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地过了半晌,唐宁慧被汽车的声音吵醒,显然是曾连同回来了。唐宁慧黑暗里摸索着又替笑之掖了掖踢开的被子,这才安心地合眼浅眠。
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唐宁慧一惊,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倏地清醒过来,惊惧地问道:“是谁?”
曾连同低沉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慵懒醉意:“是我。”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缕月光偷偷地从窗户漏了进来。曾连同的脸隐在半黑半明之间,唐宁慧瞧不清,也看不懂。
曾连同解开了金属皮带,踢了鞋子,爬上了床,也不管唐宁慧愿不愿意,便挨着外头的她躺了下来。
曾家就曾连同一个儿子,平日里最注重的便是他的安全,副官侍从从不离左右。如今曾连同这么大咧咧地进来,外头的侍从显然没有一排,至少也有七八个,里头一丁半点儿的动静怕是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唐宁慧咬着唇不敢吱声,只好推他。曾连同也不理会她的推拒,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拖至自己怀中。
曾连同脱去了军装外套,里头便只着了一件白衬衫。唐宁慧的脸蹭在衬衫上,熟悉浓烈的气息便透着衬衫扑面而来,纠缠在四周。她似一下子跌入了梦中,好似他与她从未分开一般。
一时间,唐宁慧不由得怔了怔。
曾连同见她僵着不动,以为她服软了,搂着她“哼”一声轻笑了起来。怀里的身子温软如棉,幽香渺渺,令人口干舌燥。曾连同侧身便想亲上去:“都生过孩子了,还这般忸怩——”话音未落,怀里的人似乎微微一颤。
唐宁慧任他亲上来,没再挣扎,把头轻仰,贴在他耳朵边低低地道:“曾先生,你离开这些年,你以为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吗?”
曾连同猛然一僵,唇落在唐宁慧细滑软嫩的脸上,再没动弹。
唐宁慧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曾先生,我不怕告诉你,我心中有人了。若不是你这次突然出现,我便要与他成亲了。曾先生,你和我过去是有过一段姻缘,笑之确实是你的骨肉,但你我缘分已去,强求不得,不如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从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曾连同一直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吻着她的姿势,好似根本没听见。
唐宁慧继续道:“曾先生,你是曾家七少爷,位高权重。你若是想要强迫我,我也无法子。只是以曾先生现在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皆唾手可得,想来也不会勉强我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残花败柳,是不是,曾先生?”
黑暗中,曾连同两道视线似刀刃一般牢牢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挖出两个窟窿来。半晌后,他猛地一把推开唐宁慧,从床上起身,大踏步地往外间走去。
曾连同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止了步,又转身大步回来。他俯身下来,在唐宁慧耳边磨牙冷笑:“你以为你这么不痛不痒真假不辨的几句话就把我套住了?我告诉你,只要是我曾连同要的东西,哪怕是残花败柳,我也一定要弄到手。”
他似印证自己的话语一般,手探到她的衣襟,猛地一扯,将她的衣襟撕了开来,露出了大片白嫩得不可思议的肌肤。几个月未近女色,再加上方才唐宁慧言语引起的愤怒,曾连同只觉得一股冲动上来,忍不住便低头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
唐宁慧吃痛,发出“呜”的一声,整个人重重一颤,往后缩去。床内的笑之睡得正香,毫无半点儿知觉。唐宁慧怕吵醒笑之,便不敢再往里躲。
曾连同略略松开,冷笑道:“疼是吧?”下一秒,他更是用力咬了下去。唐宁慧痛得呜咽挣扎。一直咬到觉得尽兴了,曾连同方才放开她,呼吸又急又促,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道:“唐宁慧,我就是让你疼,疼死你。”
次日起来已是中午光景了,曾连同已经不在府中,可左右也不见笑之人影。唐宁慧心头大惊,拦了一个丫头就问:“小少爷呢?”
丫头手抄在衣服下摆,恭敬地朝她福了福:“回夫人,七少爷带小少爷出去了。”唐宁慧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去哪里了?”丫头道:“回夫人,奴婢不知。”
唐宁慧站在阳光下,脊背一阵发凉。昨夜她那般对他说,万一他真把笑之带走了呢?
一时间,手心里湿湿润润的俱是冷汗。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门处有汽车声响。唐宁慧忙沿着抄手游廊穿过重重门,到了前进院子,远远地便看到曾连同扶着笑之从汽车里出来。亮堂堂的日光洒在父子两人身上,似闪闪发光。唐宁慧的心稳稳当当地从嗓子处落了下来。
笑之也瞧见了她,甜甜糯糯地喊:“娘,娘,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笑之手里抓着一个纸袋子,撒开小腿跑了过来,后头跟着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曾连同。
笑之飞扑到她的怀里,将纸袋子递到她的鼻子下:“娘,你闻闻,香不香?是牛油蛋糕,是笑之给娘挑的。”唐宁慧嘴角绽开一抹微笑:“香。”
曾连同一靠近,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便一点点地飘了过来,昨夜的种种即刻浮现在脑中。唐宁慧脸一热,不敢瞧他的眼,一把抱起笑之转身就走:“娘和笑之先去用午膳,等下再吃笑之买的牛油蛋糕,好不好?”笑之点头:“好。”
厨房里照例送上精心烧制的五菜一汤,清淡的有素三丝、清蒸鱼、野菜丸子,重口味的有辣蟹、酱牛肉,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火罐母鸡汤。
曾连同正细心地从辣蟹里剔肉给笑之:“尝尝看,辣不辣?”笑之尝了一口粉白的蟹肉:“爹,不辣,好吃。”曾连同极有耐心,似骗似哄:“好吃的话,那今天我们笑之多吃半碗饭,可好?”
笑之点了点头,就着微辣的蟹肉,扒了一大口饭,嘴巴胀得鼓鼓的,配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活脱脱一只小青蛙。
曾连同对笑之的疼爱确实是挑不出一丁半点儿的不是,每每这样其乐融融的光景,唐宁慧心里总会涌起悲喜莫名的酸涩,似乎被他骗来鹿州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笑之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爹和梦寐以求的疼爱。
唐宁慧千方百计地想躲开曾连同,可人在他府里,又不是她想避就能避的。
这日晚上,唐宁慧早早地与笑之熄灯休息,可汽车回来后才不过片刻,婆子就在外头敲门:“七太太,七少爷找您。”
唐宁慧凝神屏息,装睡不答。
婆子在外头又唤了几遍,见卧室里毫无动静,便无奈地瞧向了身边的程副官。
程副官亲自上前,在门上敲了两下,恭敬地道:“七太太,七少爷喝高了,您瞧瞧去吧。”
唐宁慧还是不说话,只盼着他们以为她睡了,便不了了之,如此的话,今晚也算逃过一劫。
可外头的程副官锲而不舍:“七太太,您就周全周全小的们。七少爷今儿喝多了,到时候酒劲儿上来,吵醒了小少爷可不好。”
唐宁慧知道程副官的这几句话不假,这里是曾连同的地盘,天皇老子也管不了他。唐宁慧想了又想,只好百般无奈地起身。
她这屋里一拧亮电灯,程副官等人就在外头长舒了一口气。
唐宁慧进曾连同房间的时候,只见他靠在西式的沙发上,闭眼假寐。
房间里安静得很,唐宁慧怕吵醒他,便远远地站着不敢动。
半晌,听见曾连同的声音沙哑地响起:“过来……”大约因为唐宁慧半天没动,曾连同睁了睁眼,口气不耐烦起来,“还不过来?”
唐宁慧缓缓地挪动脚步走近他,这才发觉程副官没扯谎,这厮当真是喝了不少的酒,酒味浓烈得熏人欲醉。怎么这几日天天喝得这般多?还在思忖,便听见曾连同吩咐道:“去倒杯茶给我。”
唐宁慧转身去倒茶,显然是婆子丫头们新换的茶水,摸着茶壶依旧烫手。
唐宁慧待茶水凉了些,方不发一言地托着茶盏侍候他喝下。曾连同吃了半盏茶便推开了,浅浅地合上了眼。
这倒是重遇后唐宁慧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打量曾连同。
眉目依旧是原来熟悉的眉目,一如初见的俊美无双。当初的连同,浅浅含笑,温文尔雅。
可是唐宁慧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再不是当初宁州的连同了。
宁州的连同,对她轻怜蜜爱,从来舍不得她疼的。
可是昨夜,他咬着她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要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去。他说:“唐宁慧,我就是要让你疼,疼死你!”
连同已经不在了,或者说,连同从未存在过。
如今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如旁人。他不是她的连同!
犹记得她从唐家跑出来寻他的那夜,他把颤抖的她拥在怀里,说:“宁慧,一切有我。”她无声无息地落泪。等他发觉时,已是满脸泪痕了。他摸着她的脸,低哑地道:“别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疼了。”
这是她这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可是到头来,这一句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在她的心底深处,她真的宁愿连同已经死了。那样的话,至少连同不曾骗过她,是真的爱过她的!
唐宁慧瞧了一眼曾连同,见他一直保持着合眼入睡的姿势,便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准备退出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便听见曾连同冷哼了一声,懒懒开口:“唐宁慧,你再走一步试试?”
这厮竟然没睡着。唐宁慧自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悦,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曾连同闭着眼睛,不耐烦地道:“还不给我过来!”
唐宁慧不知道怎么地心头涌起一种横竖都躲不过的念头,慢腾腾地走近了他,在离沙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曾连同倏然睁眼,探身拉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至自己的腿上。这个姿势太过不堪了……唐宁慧脸上一热,挣扎着要下来。
曾连同倒吸了口气,低喝道:“别乱动。”唐宁慧忽然明白了过来,僵硬了身子,再不敢动弹。
曾连同见她听话,长眸微睐,低低一笑:“还疼吗?”唐宁慧别过头,不言语。
曾连同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作疼的。”唐宁慧还是不说话。曾连同倒也不以为意,手缓缓地沿着她柔软的腰肢蔓延而上:“疼一下也好。疼了,日后就会记得了,别用那些话气我,也别逞强跟我作对。”
他的声音轻轻的,偏偏威胁的意味一点儿也不轻。
曾连同见她哑巴了一样,便又刻意地问了一句:“听到了没有?”若是不回答的话,估摸着是没好果子吃的。唐宁慧对他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偏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唐宁慧是不懂曾连同的。
若是像刚住进来的那些时日,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唐宁慧倒也觉得日子安稳,云淡风轻。可是自曾连同碰了她之后,偏偏食髓知味一般,总不肯放过她。
唐宁慧每每见了他,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想尽办法要避开。可好像越是这样,曾连同的兴致越高。
这一日,唐宁慧照例在书房教笑之识字,程副官领了一位穿灰色长袍的先生过来,言语间极为尊崇:“七太太,这位是方先生。七少爷吩咐了,以后就由方先生负责小少爷的启蒙。这位方先生是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的举人,当年可是我们鹿州乡试第一名,若不是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慈禧太后下诏废除科举考试,方先生指不定便是咱们鹿州的第二个状元呢。这些年方先生一直在鹿州书院教书,是七少爷特地请回来的。”
唐宁慧记得母亲朱碧青说过,外祖父朱经纶当年便是在鹿州书院教书的,后来舅舅启蒙三年后,亦被送进了鹿州书院。此时,一听朱先生在鹿州书院教书,便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心想,过几日便可与他打听舅舅的消息,于是不免又惊又喜,极尊敬客气地行了一礼:“犬子顽劣,以后有劳方先生了。”
那方先生是被曾连同强“请”回来的,本来心里愤愤不平,但碍于曾家权势,不敢发作,只得忍辱求全,上门教学。刚在书房门口听这位夫人讲解《诗经》,讲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不免暗自佩服,如今见她执礼甚恭,心头郁结之气倒消去了十之七八,便回了一礼:“七太太客气了。分内之事,不敢言劳。”
方先生第一次教学,这一日便先测了笑之的底子。唐宁慧在书房外听了片刻,那方先生引经据典,随手拈来,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便放下了心。
以往在宁州,唐宁慧白天在学堂教书,晚上又要忙家里的一些琐事,每每等笑之睡着后,还得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幸而请了林妈煮饭、洗衣、打扫,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如今这么一来,她竟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闲人。
可她这个闲人做了不到半日,程副官便过来请她:“七太太,七少爷请您去前面书房。”
前头便是曾连同的办公之所,每日里来往人物来往公函,都是在前头的书房里处理,可是曾连同为何要找她过去呢?唐宁慧极是纳闷。
门口的侍从见了两人,照例是并脚行礼:“七太太,程副官。”程副官替她推开了门,躬身请她进去后,又替她轻轻地带上了门。
书房内的曾连同,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件。书房内极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样子的曾连同,唐宁慧倒是第一次见。此时正是午后,晴暖的日光透过窗户缓缓地逶迤进来,静静地落在曾连同的身上,有着叫人难以直视的清俊。也不知是他那专注的模样还是其他,唐宁慧忽然觉得心里头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半晌后,曾连同方合上了公文,抬眸望向她:“过来。”
唐宁慧慢慢地挪步。曾连同道:“磨蹭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快过来。”他这么似笑非笑的一句话,唐宁慧脸上蓦地一热。
曾连同从书桌上抽出了一份公文,递给了她:“你帮我瞧瞧里头说些什么。”上头大大的“机密”两字,原是用了蜜蜡封住的,不过已经拆开过了。唐宁慧把里头的纸抽出来一看,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俄文。前尘往事一下子涌了上来,唐宁慧顿住了动作。
曾连同道:“英文法文,我倒是认识的,可是这俄文,只有它认识我的份儿了,我可不认识它……我便想起了你。”他见唐宁慧脸色突变,便知她想起了过往,他借着追问扯开了她的思绪,“里头都说些什么?”
唐宁慧一一翻译给他听:“这里头说的是关于曾军购买武器装备的事情……”等她说完,曾连同从桌上抽出了另一张纸递给她:“你再看看这封信,翻译给我听。”
信里不过是平常问候的内容,唐宁慧又逐条翻译。曾连同的神色凝重,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凝神细思:“竟找不出半丝破绽?”沉吟了半晌后,又抬头瞧了唐宁慧一眼,道,“过几日你陪我出席一个宴会。”
唐宁慧自知没有说“不”的权利,便默不作声地站着。
曾连同扬声唤了程副官的名字。程副官很快推门而进:“七少爷。”曾连同道:“你把打听来的朱家那边的情况说一遍。”
朱家?唐宁慧猛地抬头。
程副官道:“禀七太太,自您来鹿州后,七少爷便派小的们四处打听朱家舅老爷的下落。打探出来的消息只说太夫人十多年前便已经仙去,而舅老爷因学业出色,当年被公派留学了,只是不知目前身在何处。两位姨夫人,一位嫁在鹿州本地,十年前因难产而亡,未留下一子半女,而另外一位,当年由老夫人许配给了鹿州学院的一个学子,后来跟着学子回老家了。小的打听出来那学子的老家在安阳,也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只是山高路远,目前还没有具体消息,请夫人责罚。”
唐宁慧不由得心头一酸。当年母亲朱碧青去世后,爹爹唐秋冯与舅舅还有信函往来,可是爹爹去世后,便再没收到过舅舅姨母的信。她亦曾怀疑过大娘暗地里把她的信都扣住,现在看来,或许是因舅舅出洋了,所以中断了联系。而这几年,一来她离开了唐家;二来唐家没落了,搬离了宁州;三来战乱不停动荡不断,所以舅舅就算想找她怕也是无处可寻。
这次来鹿州本想与舅舅姨母团聚的,却没料到会是这样凄凉的光景。
唐宁慧心头阴阴郁郁的,晚膳也只喝了碗汤,便回房和衣躺下。她心里头说不出的空落落,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放轻了脚步进来。这光景,能进这屋的除了曾连同也无他人了。唐宁慧本就侧着身,于是正好装睡。
曾连同挨着她坐了下来。半晌后,他伸出手到她的脸颊边,捏住了她一束垂在脸庞的发丝。
唐宁慧心头一突,差点儿装不下去。
曾连同却只缓缓地把玩她的头发,半天也不出声。
唐宁慧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识破了。
可后来曾连同便脱衣休息,搂着她睡下,再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