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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间到,我清理桌上的东西,主动对新来的说,“姐有车,要不要送你一段,顺便给你介绍飞速发展中的中国首都北京。”我待人热情是一贯作风,何况对方是初来乍到的外国人。
“不用了。”懒洋洋地说,站起身来,“我得回去大扫除,新租的房间还没收拾。”他随身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名牌的运动包包,挎在一只肩膀上,里面貌似没有什么东西。
“要不要我叫些年轻女干警帮你?”我继续发挥热情,知道处里这些小丫头的心思,出入境来了大帅哥,身高185,相貌英俊,不定多少刚毕业的女孩子正春心萌动着。
“我说不用了。”一口拒绝,干脆得好像我再说他会立马跟我改变态度。
不用就不用吧,着什么急。我转念一想,该不是夜生活精彩,不想别人知道刻意保持距离吧。外国来的国际友人不都是三里屯和后海的常客。
“把你电话告诉我,方便联系。”我仍然不放心,谁让刘处把他交给了我,我心想这孩子万一迷路了或者生活上出现问题怎么办,咱们得尽地主之谊不是。
他把号码念给我听,我拨打过去,他和我都有了对方的电话。
下班,我开着我的菲亚特杀入车海,一路狂按喇叭,发泄一天的劳累和对首都北京交通现状的不满。周围司机看我射来小李飞刀似的目光。看什么看,我翘起嘴角,不以为然,像武打片里的女侠客。对,姐喜欢看武打小说和武打片,以真功夫论英雄,就是喜欢。不过现实生活就远没有武打小说那么简单纯粹了,其实我处的环境人员复杂,关系微妙,想要生存就得学会藏好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毕业十年了,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看不惯的强迫自己看惯,看到的假装没看到。深谙这个道理,领导不会赞成自己人窝里斗,互相斗谁干活,还得靠着这帮人做事呢。任何事物的存在总是有其背后的原因和道理。大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正风不过敲山震虎。警察队伍的素质我比谁都清楚,谁都别得罪,就算是个司机都可能是某个局长的亲戚。刚毕业的雏鸟不知情,随时踩雷。我看到过很多个目光如炬并且管不住把门的没有背景的新警察,最后都被挤兑走了。开始我也试图施救,后来想开了,如果没有眼力价,还是别做这一行了,这一行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这个毛小子,刚来几天就发表自己的新发现,真不愧是外国人,也就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能容得下他,要是被其他一些人听见可就太得罪人了。什么来着,说我喜欢往上爬,喜欢当官?我乐了。看来你对姐认识的还不够深刻。车开出广渠门了,我感觉安全了,手里一边开车一边点燃了一颗香烟。
我家住南二环边上,离单位并不远,但还是开了足足四十分钟,可见北京的交通堵塞到什么地步。我把车泊在楼下,爬楼梯上楼,我仍然住在父亲单位分的房子里。父亲十年前心肌梗塞去世了,母亲、我和我妹妹小美一直相依为命。
“姐,刚回来,妈今天烙菜饼。”妹妹房间大敞着门,听见我进门的脚步声她穿着人字拖跑出房间,背心短裤丸子头,人家就有本事穿得青春洋溢活力四溅,不由得你不说年轻是本钱啊。
“太好了,我最爱吃韭菜鸡蛋馅的馅饼了。”我甩出车钥匙,一下子趴在布艺沙发上。累死我了,这一天过的,腰酸背痛。
“你今天还去医院吗?”妹妹手里拿着几颗奶油草莓边对我说话边往嘴里送,饭前水果,也就她还吃得下饭。
“嗯。”我回答。
在饭桌上,我大口大口啃馅饼。小美提醒了我,我有几天没去看罗小军了,今天怎么也得过去看看,所以抓紧时间吃饭。
“姐,听说机场出事了。”小美说话。回回都是她在饭桌上说话,妈妈都不太爱说话。
我看一眼妈,妈表情一如平常,我白小美一眼,“我也听说了。”
“你当时在现场吗?”小美激动起来,她知道我这几天派去了机场。
我打断她的碎嘴唠叨,叼着半张饼离开饭桌。“我不在现场。妈,我走了,晚上晚一点回来,我几天没看小军了。”
妈点了点头,自从我毕业她还没管过我。妈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像古代的女人,丈夫在的时候听丈夫的,丈夫死后听子女的,她不怎么爱说话,也没什么自己的意见。我这么泼辣,一点不像她。我像谁呢,只能这么解释了,我的职业和日常生活造就了我像男人一样的个性。呵呵。
下楼的时候收到的短信,他周末参加一个公司的酒会,他说他没有舞伴,问我愿不愿意参加。
我调戏小男生,你去三里屯随便找一个呗。忽然心情大好。
他回,苏处,你到底给不给面子。似是有些愠怒。
我笑,问了时间和地点。说真的,如果时间不冲突,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我说,好吧,我会穿警服参加。只要你的朋友能接受这个形象就可以,我心说。
没问题,他回复。
没想到这小子还会汉字和汉语拼音,怪不得加方派他做交流。
我开车到市局指定的医院。天色晚了,住院处静悄悄的,除了住院的病人和陪护只有值班的大夫和护士。我走近罗小军的病房,病房里永远一片素白。他像往常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他的皮肤原本是健康的黝黑色,现在因为长期在室内躺着的原因变得病态的青白。
“小军,我来看你了。”我轻声说。虽然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习惯他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我坐下来。
“小军,你这两天还好吗?”我跟他聊着家常。
“我这几天被派去视察工作,刚在口岸没几天,就碰见有人劫持人质,多亏对方只是制造声势,很快就被制服了。”我跟他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就这样跟没有任何反应的小军唠着嗑。
小军变成植物人已经有六年了。他是我毕业后交的男朋友,也是我至今唯一交过的男朋友,我们认识三年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把结婚提上日程。他是国际刑警,就在我们筹备婚礼的时候,一次执行任务他被匪徒用枪击中颈椎和头部,变成了植物人。出于作为警察内心的责任感,我担负起照顾罗小军的任务。
六年了,看着他日渐枯萎的身子陷落的两腮,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苏处又来看小军?”巡房的值班大夫任毅跟我打招呼。我几乎天天来,大夫护士早就认识我。
“小军情况怎么样?”我扭过身问他。
“不太乐观,器官有衰竭的现象,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就是醒过来面临的也极有可能是瘫痪。”他用手拍拍我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来医院有六年了,他认识我也有六年,我们都成了老熟人。
我急急地对他说,“大夫,不要放弃他,这是一条生命。他是工伤,是在第一线负的伤。不是那么多人愿意在有生命危险的第一线战斗。如果我们轻易放弃了他的生命,后面谁还愿意接他的班?”
“苏处,这个不用你说,我们自然竭尽所能。我是说你,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挑的这个担子太重了,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救人是医生的事,你没有义务和责任非得天天来这里。你、”他停顿了一下,“已经等了六年了,是时候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笑笑,这样的话不知多少人对我说过,同事、邻居、同学、甚至领导,每次大家劝我都劝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家话里的意思。老实说这几年过得挺辛苦的,不管下班多晚自己多累都赶来看望他,只想和他聊聊天,希望这样的聊天他能听见,希望有一天他突然醒过来。我想的也不过如此,至少有一个人一直陪伴着他。如果他是有意识的,发现他没放弃但是世界已经放弃了他,他会感觉多么的孤独和寒冷。
医生查房然后出去了,我拿出福尔摩斯探案集念给罗小军听,这是当年他最爱看的小说,他读过很多遍,这套还是我特意从新华书店新买来的。我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轻声念起来。
午夜12点我开车回家。走在二环路上,这个时候的路面交通还比较令人满意。
回到家,一沾床我就睡着了。我累了,困了,终于可以睡觉。
第二天上午处里开会,要求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全部出席。
会议前,大家坐在会议室里一边等刘处一边聊昨天机场解救人质的事儿。
“昨天机场大显身手智斗歹徒,今天咱们处里是开表彰大会吧。”小龙跟我贫。
生活就是这样,它跟你冷酷无情,你就跟它嬉皮笑脸。瞅瞅我身边这一个个人,我都没机会愁眉苦脸。
“我指望给我涨工资呢。”我一边低头抓紧时间看手机新闻一边也跟他随便侃,我连头都没抬。想想他这个领导做的,我都不瞄他,还真是尴尬。
“你缺钱?小军的医药费市局不是全部报销吗?”小龙却认真了,拍拍我肩膀,要我注意。
“钱这东西多多益善。”我不过脑地应付小龙。跟这小子说话不用上心。
“也是,多久没涨了,保护富人财富容易吗?富人吃馒头咱们得有口粥喝不是,富人吃肉咱们得有根骨头啃不是?”小龙一耸眉头,忿忿不平,开始胡说八道。
时间到,刘处走进会议室。的确还是昨天口岸的事,刘处传达局里的指示,说部里对这件事高度敏感高度重视,在北京这个新兴国际大都市发生这样的事,是给国家抹黑。事件的严重性又升一个等级。
谁想发生这种事,底下人全都这样想。
“机场口岸是中国的窗口,出入境代表中国警方在国际上的形象,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是公安的耻辱。”刘处字斟句酌,咬牙切齿的,试图通过高压给部门负责人施加岗位责任感。压力这个东西是最容易传递的一种情绪,我把我的压力传递给你,我的压力就小了。现在大家都感觉到压力了,都愁眉不展了,像小龙那样的早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我深吸一口气,会议室里闷,刘处说得我有点缺氧。
底下人全都皱起眉头,这种情况不好预知,不好预防啊。于是资深的老警察掏出烟郁闷地抽起烟来。
“对劫持者会从重处置。”刘处严厉地说。
“刘处,”我眼前浮现机场口岸那个劫持人质的形象,我忍不住发声了,“那个人是来北京上访的,本身就有冤案,挺可怜的。”我想替他求情。
“可怜也不行,这个原谅了从轻发落了,以后有点冤屈全都上国际机场这来闹来了,就不可收拾了。”刘处说话不容置疑。
“没想到苏处对劫持犯还挺仁慈。”他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习惯身边人怎么贬低我,什么同情心泛滥,什么是罪犯的知心姐姐,我的确总想给犯错的人一条改过自新的活路。其实我在这堆警察里只是少见的好心罢了。这个队伍里有一些人能够尽职尽责,但是也有一些人已经腐败了,是心里腐败了,虽然嘴里还自诩好警察大好人没有一点羞愧感。表现自信的人往往最没有自信,伪装出来的自信都是装给别人看,而收起来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每个人的生存自有他的道理,我每天生活在他们中间,虽然谁几斤几两很清楚,但是我从不议论。守住一张嘴至关重要,不过我有时觉得心里堵得慌。
开完会,小龙唱着,我是一只小青龙,我是一只小青龙。不是我说,真给新一代的警察丢脸。
“苏处,下午回机场口岸?”他一屁股坐在会议桌上。
“是。”我拉长音儿应付他。
“我昨天看新闻了,好多海淘被海关扣下了,因为税太贵,就把东西扔机场了,一地的好东西啊,有没这事?”
“没有。”我继续敷衍他。一看就是想捡人家扔掉的东西,贪小便宜,我心里藐视。
“我猜咱中国警察也不能太不地道不是,好好的东西让人家白扔,跟资本家就是把牛奶往海里倒也不给人民群众喝有啥区别,你说是吧。”他掏出包烟点上一颗作享受状。
这个说得就有点乱了。小龙除了正经工作其他时间脑子总不在状态。
“又抽。我今天脑子缺氧,我先躲了。”我抓起警帽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