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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震北几乎是面无表情地专注前方, 说话的声音也平静如常:“什么?”
柳凌看着他。
陈震北从来没有在他还没有系好安全带的情况下启动过车子, 很多时候, 他甚至还要再伸手确认一下他是否把安全带插结实了,柳凌还因此和他理论过一次, 勒令他以后改掉这个对待小孩子的举动。
而今天……
陈震北不动如山继续开车, 甚至连脸都没扭一下:“一点小事,你要不先睡会儿吧。”
柳凌眯起了眼:“陈震北。”
陈震北依然故我, 仿佛此刻他眼里只有前方的马路:“家里有人吗?”
柳凌看着他清瘦的侧脸, 轻轻呼了口气:“程老师今天在家。”
陈震北:“他为什么不自己买房子?”
柳凌无奈地把手覆盖在他换挡的手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新庭是同性.恋,陈震北肯定早就知道这一点, 但他从来没对程新庭住在柳家发表过任何意见,他信任柳凌,也不是疑神疑鬼的性格, 今天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跟自己性格完全不相符的、明显是无理取闹的话,让柳凌非常心疼。
陈震北:“小凌,先把手……拿开。”
柳凌惊愕地僵住了,当他从震惊中醒悟, 想收回手的时候,却又被陈震北迅速地反手抓了回去。
柳凌盯着陈震北的脸看。
陈震北却还是连眼神都不肯给他一个,认真地开着车。
车厢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两个看上去心如止水沉默不语的人,却勾勒出了一片星河欲转石破惊天的情绪。
车子一直向西, 穿过车辆如海的闹市和垃圾成山的仁义路中段,将军路遥遥在望,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还没有被打破。
柳凌脸上平静, 内里翻江倒海兵荒马乱,匝地烟尘三千丈,周围的景色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虚影,所以他没有看到车子在该左转的地方没有转,而是在直行过了将军路几百米后,开上了西北方向的一条小路,直到车子停下,陈震北帮他解开安全带,柳凌才看到眼前起伏的山丘和成片的白杨林。
“怎么到这里来……呃……”
未说出的话被狠狠地堵了回去,滚烫的唇舌和渗透在他心灵深处的熟悉味道没有任何预兆地悍然而至,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理智和心神。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凌在近乎窒息地凌乱中一边以同样的热情回应着陈震北的亲吻啃噬,一边拼命地挣扎着坐直,试图用语言唤醒陈震北的理智:“震北……听话……听话……先……停一下……震北……停一……我……换下气……震北……听我说……”
陈震北置若罔闻,继续着他状若癫狂的求索吞噬,直到柳凌因为疼痛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他才察觉到自己过于剧烈的行为可能让柳凌痛苦,不甘地抬起头,他看到了柳凌被自己啃噬得渗出血丝的胸膛,他内疚又心疼地低下头轻轻亲吻着那里,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他坐起来一点,把柳凌死死地勒在怀里,用下巴、鼻子用力地蹭过柳凌脸上每一次皮肤:“就这样……小凌……就这样……就这样说……”
“你怎……”柳凌刚发出声音,就再次被吻住。
只是这次温柔了很多,让他能够从容回应,而不至于像刚才那样,脑子一片空白,把那人的唇角都咬破出血。
还是柳凌先恢复了理智,额头和陈震北相抵,让对方能感受他的气息和眷恋,他才轻轻开口:“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冲动?”
陈震北扳着他的头又用力亲吻了一会儿才回答:“去后边,我想好好抱着你说。”
柳凌把他的头推远点,看着他眼睛片刻,然后又把他扳回来,重重吻了一下:“好。”
可是陈震北却没有遵守约定,柳凌带上门的同时,就再次被夺去了呼吸,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陷入了陈震北又一轮疯狂的爱恋之中,忘却一切,在极致的快乐中沉沦反复……
……
等他再次恢复理智,暮色已经降临。
他扬起下巴,用鼻子蹭了蹭爱人的鼻尖:“可以说了吗?”
陈震北闭上眼睛,享受着爱人亲昵的小动作:“嗯,我离婚了。”
他说得轻松而平淡,好像那不是他抗争九年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是每天例行的一句走口不走心的寒暄问候。
柳凌放在他脸上的手有瞬间的停顿,然后猛然扣紧他的头吻了上去,和陈震北对待他的凶猛吞噬不相上下:“今天……晚上……我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陈震北刚刚冷静下来的血液瞬间又沸反盈天:“现在……就要……小凌……”
“好……”
“嘀哩嘀哩……嘀哩嘀哩……”
手机铃声和柳凌的回答同时响起,是陈震北的手机,就掉在柳凌的脚边。
“谁的……震北……震北……”
“不管……小凌……”
“嘀哩嘀哩……嘀哩嘀哩……嘀哩嘀哩……”手机顽强地一直在响,断了后紧跟着就又响了。
柳凌终于推开了陈震北的头:“接一下,万一家里有急事。”
陈震北跟个怄气的孩子一样,先狠狠地踢了手机一下,才不甘不愿地伸手捡起来,然后看了一眼就想合上。
柳凌抓住了他的手:“谁的?”
陈震北说:“不认识,座机号,好像是公用电话。”
柳凌说:“还是接一下吧,这样不停地连着打,肯定是有急事。”
“我现在经常用的是那个手机,”陈震北用下巴指了指副驾前的储物槽,“这个号现在只有几个人知道我还在用,这几个人的手机和常用座机号我都知道。”
“那就更得接了。”柳凌说着,附身吻了他一下,“接吧。”
电话这时候正好断,陈震北高兴了,伸手把电话放在中间的工具箱上:“这不怪我,他自己断……”
“嘀哩嘀哩……”
柳凌忍不住笑了起来,欠身拿过手机,掀开,放在陈震北耳边。
陈震北接过去自己拿着,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哪位?”
“震北叔,我,柳岸。”
“柳岸?”
“猫儿?”
柳凌和陈震北同时出声。
“是,震北叔,我现在在皇宫门口,正准备打的回家,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回京都了?”被柳凌推了一把,陈震北只好坐直说话。
“嗯,我很快到家,震北叔,我打不通我小叔的电话,五叔前天跟我说小叔这两天在西陇一个县要账,我想过去找他,可我没车,你能帮我找一辆吗?越野,爬坡能力强,抓地好的。”柳岸看来是真着急了,不等陈震北问他基本情况,一口气就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陈震北问柳凌:“幺儿现在在西陇?”
柳凌点头,伸手:“让我跟他说。”
那边,柳岸正好说话:“震北叔,你和我五叔在一起?”
柳凌说:“猫儿,是我孩儿,我正好有点事,跟……您震北叔搁一堆儿咧,你咋这么突然就回来了孩儿?呃……你……一会儿我自己来。”柳凌脸上一片红晕,捂着手机,低声对陈震北说。
“我慢点。”陈震北看似抱歉其实无赖又得意地笑着说,然后,他真的轻手轻脚继续,车里有暖气也不行,小凌身子骨瓤,不禁冻。
柳岸回来了,马上到家,今天晚上他和柳凌在一起度过的事肯定黄了,陈震北心里十分失落,可他知道,柳凌看重家里每一个亲人,柳岸万里迢迢地从美国回来,他不能让柳凌为难。
再者,柳岸说柳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也让他挂心,哪怕抛开柳凌这层关系,他心里对柳侠现在也有着近乎亲人的感情,何况柳侠是柳凌心里最宝贝的弟弟。
陈震北帮柳凌收拾好衣服,把自己也恢复整齐了,再次伸出双臂抱住柳凌,不顾他还在打电话,用唇一点一点吸吮着他的脸颊和脖颈,享受着他们今天可能最后的亲密。
“我知孩儿,你现在给您小葳哥打电话,叫他接着你,我给您震北叔商量车的事……中,那就这样,等你回来孩儿。”
柳凌放下电话,心疼又无奈地托起陈震北的下巴。
陈震北无辜地看着他。
柳凌把电话放在一边,用紧紧的拥抱和缠绵的深吻安抚着他的失落,然后毅然挣出了身体:“震北,帮我借一辆车吧,我得和猫儿一起去找小侠。”
…………
…………
——***——
柳侠拿出一件军大衣,抖开看了一下,确认上面没有明显的脏污,然后随手一折,抱着向茅草屋跑去。
瘦小的老人正站在门口往这边望,看到柳侠又跑了回来,有点慌,她以为是自己这样追着人看的行为不妥,惹急了外面来的城里人,慌里慌张地就想回屋关上门。
柳侠跑着喊道:“大娘,等一下。”
老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听在了那里,疑惑地看着他。
柳侠跑到跟前,把大衣往老人怀里一塞:“这件棉衣,谢谢您上午帮我指路。”
“啊?”老人似乎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着柳侠。
柳侠转身指了指通往旮窝的路口,又说了一遍:“棉衣,谢谢您帮我指路。”
老人懂了,手忙脚乱地大衣往柳侠身上推:“要不得要不得,指个路,不能要人家东西。”
柳侠把大衣往老人肩头一搭,转身就跑:“要得的,这是您指路的感谢费,大娘再见。”
他跑回二犊子跟前,把剩下的三件大衣和大毛毯拉得位置更合理些,然后把背包扔到后座上打开,把保温杯拿出来放进茶杯架里,钱包,文件包也都扔副驾驶座上,关上后门,准备上车走人。
转身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人影走到了离自己十来米的地方,看身材是那个大娘,她手上没有大衣了。
柳侠停住脚。
老人看他停住了,自己也停住,用不大的声音说:“娃,俺们这儿路不好,黑天走可吓人咧,你还是明儿再走吧。”
柳侠笑起来:“谢谢您!我知道路不好,我小心点,开慢点,不会有事的。”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又对老人摆了摆手:“大娘再见。”
老人没动,她不懂这些洋气的城里话。
柳侠启动车子,二犊子慢慢地向前走去。
雪还在下,还是很小,若有似无,如果没有灯光,都不容易发现下雪了。
但是很冷,透骨的湿冷,正是因为这种冷,柳侠觉得自己必须走,湿冷的情况下,雪经常能下大。
深山空谷,万籁俱寂,连绵无尽的大山里,除了二犊子的灯,没有其他任何的光源。
从罗安垛出来就是下坡,虽然这个坡不算太陡——当然是指在柳侠今天经过的大坡里不算太陡——柳侠还是开得非常非常慢,一直保持在时速25公里以下。
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但他也知道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事,他可能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路上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树枝出现,是下午的大风把左边崖壁上长出来的各种野树给刮断了,不过二犊子底盘高,一般的树枝压着就过去了,就第一个急转弯前的那一个,是一棵有柳侠手臂粗细、而且还带着个比较大的树冠的小树连根掉下,几乎把整个路都堵了,柳侠停车,把那棵树拉到右边扔到了悬崖下。
柳侠上车继续走。
他记得前面是两个连续的急转弯,来的时候是上坡,平时爬坡时总是牛逼哄哄的二犊子,来时爬的气喘吁吁,一副随时准备趴窝的架势。
不过上坡路,再喘,只要爬得动就好。
这种角度的大坡,下坡才是最危险的。
寻思间,柳侠已经来到了急转弯处,坡度也明显更大了。
油门很轻巧,更没有上坡时的声嘶力竭,可柳侠却紧张得脊背挺直,半点神都不敢分,眼睛紧紧盯着前边的路,速度死死地压在二十公里下边一点,慢慢往前挪。
转过第二个弯,看到前面相对笔直宽敞的路,柳侠轻轻吐气,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前挡风玻璃上累积的雪点子有点密了,他打开雨刷刷了两下,然后关上,继续全神贯注地看前面的路。
驾驶对他现在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不需要想,手脚就会自动做出动作。
这一段路是东南西北走向的,因为比较直,也比刚才那段弯路宽一点,柳侠想稍微提点速,可他忽然发现前面路上好像又横着一根树枝。
他不敢加速了,维持着不到二十公里的时速慢慢往前开,等到了跟前,果然,是一根挺大的树枝,跟前头那一棵完整的树大小差不多。
柳侠下车,拖着树枝再次扔到了崖下。
二犊子的灯光在这空寂的黑夜里显得特别明亮,照的也很远,柳侠扔完树枝,去车里把罗喜平送他的手电筒也拿出来,配合着二犊子的灯光一起观察了一下前边的路。
他记得好像过去这一段,再过一个急转弯,就只剩下一段特别陡的坡了,那个坡一过,后边的路就好多了,至少不再有急转弯还连着特别陡的坡这种情况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车,过去那个最陡的坡,他就能稍微放松一下了,他这会儿觉得腿和胳膊都是又酸又困——紧张的。
踩离合,挂挡,松手刹,给油,车子慢慢向前。
因为刚才又发现大树枝的情况出现,柳侠不敢再想提速的事,就这样慢慢开,只要不被雪隔在这里,天亮能回到双山县城就行。
等速度达到二十三公里,柳侠松了点油门。
可是,哪里不对劲。
他的心“呼”地提了起来,车子的速度比他给出的动作要快。
“我操。”柳侠呼吸都要停了,他轻轻点刹车。
这个坡只是比最陡的好,但也已经是很陡了,比千鹤山北坡陡得多,他见过千鹤山北坡上失控的农用三轮,直直栽进几十米深的沟里,他在心里祈祷自己不要那么倒霉。
可是,事实好像在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连点了三次,最后慢慢一脚踩到底,二犊子还在前进,而且速度明显越来越快,几秒钟内已经从二十多上升到了四十多,然后还在迅速上升。
冷汗瞬间湿透了柳侠的后背,他竭力想回忆三哥教过自己遇到这种情况的处理方法,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伸手拉手刹的瞬间,他才想起来柳川说的“慢慢拉,否则会一下把手刹拉丝崩断”。
他左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右手拉手刹,他不知道是自己太慌没有听到拉丝崩断的声音,还是手刹和脚刹刚才同时坏了,他只发现没有一点用,他把手刹拉到尽头,二犊子的速度却根本不受影响,还在不停地增加。
他慌乱中瞟了一眼仪表盘,速度已经接近八十。
柳侠忽然冷静下来,他把刹车踩到底,向左打转方向,在二犊子蹭上崖壁发出刺耳的响声的同时,他马上向右打。
二犊子转了个小小的弯,速度稍微慢了一点点,柳侠已经把方向又打了回来,二犊子再次蹭到崖壁上,柳侠再次向右打……
他这是想用车厢厢体和崖壁之间的摩擦力与撞击时的反弹力,让二犊子的速度慢慢减下来,最终停止。
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二犊子射向无尽远方的视线突然有了终点,还有一根树枝……
……
雪还在飘,很小,偶尔飘到柳侠脸上一片,凉凉的。
柳侠用带着手套的手,慢慢把那点凉意擦掉,茫然地从没有了玻璃的副驾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蹭了几次崖壁后才看到那棵斜横在路上的小树了,他只记得自己看到它时的绝望,记得车子翻了,玻璃碎了,什么东西忽然从后面跌落蒙在了自己的头上,随着他和车子一起翻滚,然后……
然后,他就这样歪斜着坐在这里了,头有点晕,左小腿很疼,他尝试了几下想把它从变形的车厢和座椅之间□□,可不行,于是,他用那个蒙住他头的军大衣包住了它。
包住了之后还是疼,于是,他大声呼救,发现呼救的声音大了二犊子会摇晃,于是,他变成不那么大声音的呼救……没有人回应。
然后,就是现在……
柳侠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
右脸颊没事,鼻子没事,额头右侧有个鹌鹑蛋大小的疙瘩,左边整个脸都没事。
他仔细感觉了一下,手上没有黏腻,也就是说,脸上没有流血。
他慢慢收回右手,真的是很慢,很慢。
他身体的重心向□□斜很厉害,人整个靠在左边车厢上;脊背几乎是九十度的直,而他因为个子高腿长胳膊长,习惯把座椅调的稍微后仰。
他根据自己的体位判断,现在二犊子向左前方倾斜;而根据自己稍微一动二犊子就跟着晃动的规律,他判断车子现在悬空。
所以,他不敢动。
能让一辆越野车悬空的,在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只有半山崖,他不知道车子现在离悬崖底有多远,他不敢打破现在这种这幸运的平衡。
对,柳侠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真幸运,他在在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上车子失控,翻车,居然还活着,这还不是幸运吗?
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敢动,他会被冻死的。
短时间内他肯定获救无望,所以,再冒险也得想办法保暖。
可是,他的左腿现在还挤在哪里,因为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不敢强行往外拉,一是怕拉拽这个动作给左腿造成更严重的伤害,而是把打破了现在车子的悬停状态。
虽然他的感觉像过了一万年,可是他知道,实际可能只过去了一个小时或更短时间,因为他没有被冻僵,在零下十几度的山里,还飘着雪花,他的手指脚趾都能自由地屈身活动并且感知清晰,肯定他没有在外面暴露太长时间。
车右侧的玻璃全部没有了,左侧他在崖壁上蹭了那么长时间反而没有事,这也是让柳侠觉得自己幸运的一点,至少,他还有一个能够避风的小角落。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车里的东西。
驾驶室没有固定的小东西都不见了,保温杯,手电筒,钱包,文件包,卷纸,还有他的手机。
放在后排的东西却全都在,因为那个毛毯的箱子特别大,大衣和背包因为受它挤压,一直只能在后排座椅下面来回动,所以没有被从没有了玻璃的窗户里甩出去。
只有那一条大衣从后面甩到了柳侠头上。
柳侠慢慢扭头,他必须至少再弄过来一件大衣,否则,在明天早上他被人发现之前,他即便不被冻死,也可能因为冻伤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他听杨洪说起过他一个姓费的战友的弟弟,那个弟弟是司机,在柳侠分到三大队的那年,费家弟弟和几个同为司机的朋友辞职,组织了一个车队,在全国范围内贩运货物赚差价,第二年冬天,车队去西部贩货回来,被大雪困在了六盘山,两天两夜之后获救,那个弟弟和其中一个朋友双下肢冻伤,最后截肢。
柳侠轻轻动了动脚趾,右脚已经有点麻木了,受伤的左脚因为包着大衣,倒是温热的。
他慢慢扭头,看了看一个角被夹在正副驾驶座之间的毛毯的箱子,必须把这个箱子挪开,才能从两个驾驶座之间的空隙想办法拉过一件大衣。
柳侠其实更想用毛毯保暖,这个毛毯不但超级漂亮,质量也超级好,比四件军大衣加起来都重,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拉过来。
他在荣泽商场买这个毛毯的时候,那个老板娘说这条毛毯其实不叫毛毯,因为它是用一块一块带着皮的羊毛染色后拼起来的,百分之百的纯羊毛,特别厚实,保暖效果是其他毛毯根本比不了的。
这天毯子当时标价一千八,柳侠张嘴就是八百,老板娘差点把他轰出去,只是因为他脸皮够厚,轰也不走,而且还嚷嚷着说自己要买两条毛毯,还都要质量最好的,老板娘不想一下子失去两个买卖,才强忍着没翻脸。
最后老板娘能卖给柳侠,除了他表示如果不卖给他,他就一个都不要,去旁边另一家店买之外,还因为老板正好来了,那老板跟柳侠磨了好几个来回,非要让柳侠再添二百块钱,柳侠坚决不添,老板下了半天决心,最后一千五百八卖给了他两件。
另外一件就是吴顺林那个,那个标价八百八。
柳侠付钱的时候跟老板娘开玩笑,说这条毯子她至少赚了自己三百块,老板娘当场赌咒说,如果她两件加起来赚柳侠的钱超过二百,她就不得好死。
她说他们之所以肯一千块卖给柳侠,是因为这个毛毯是去年过年时进的,一年了,所有去买毛毯的人都是老远就一眼相中了这件,问过价之后,连讨价还价的人都没有。
老板娘还说这个毛毯最初的标价是两千三,因为标这个价的时候没人问第二遍,老板娘就改成了一千八,结果还是一样,他们担心如果这次不卖给柳侠,这毛毯就砸在手里了。
柳侠最后提着毛毯要走的时候,老板娘还在嘟囔,说就没见过像他这样搞价的男人,比女的还难缠,还锱铢必较。
现在,柳侠慢慢扭转身体,忍着左腿尖锐的疼痛,用手慢慢地去推那个装着那条让他男人的风度都受到质疑的大毯子的纸箱。
他慢慢地、用力地、一点一点试探着推,最后,只能向后推出三十公分左右,因为纸箱是竖着卡在座椅缝里的,它的长度太长,推到这个程度就顶着后排的座椅背了。
柳侠慢慢松手,推出去的大箱子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这么一个简单的向后推的动作,柳侠大概用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害怕打破车子的平衡界限,而他自己的身体一直往左边趔着,这五分钟让他扭得腰酸背疼。
又有雪花飘进来,落在柳侠的脸上,他敏锐地感觉到,雪花好像变大了。
不行,必须赶快弄过一件大衣来。
柳侠慢慢脱掉了手套,用手去推毛毯箱子,依然推不开。
他只能往这个方向推,因为往他后边推的话,他胳膊用不上力,左腿还被卡着不能动,他只能半拧着身体推,而他没动一下,左腿就会钻心地疼一下,车子也会跟着轻微摇晃。
他把右手从箱子下面的缝隙里伸过去,只摸到了背包带,大衣都被箱子挡在了右后方。
柳侠有点绝望了,他呆坐了片刻,他不甘心地又推了一次,还是不行。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身体向右尽量倾斜,把手在嘴边环成喇叭形状,开始对着没有了玻璃的副驾窗户喊:“救命啊——,有人吗——,我被卡在山腰的树上啦——,救命啊——……”
因为声嘶力竭地大喊是需要用上全身力气的,他第一次喊的时候车子跟着抖动了一下,他就不敢再那样喊了,只能尽量只用嗓子和胸腔的力量,不让全身跟着动。
黑沉沉的山谷,并没有传说中的空谷回声,当柳侠停下,声音也跟着随之消失。
即便这样,柳侠也坚持喊了好几遍才停住。
虽然来的时候他并没看到这一带有人家,但也许山崖下边就有,那头驴子的主人不也住在山谷里吗?柳侠当时也根本看不见那个山谷里有房屋和人迹。
只是,驴子的主人距离这里直线距离也得有三四十公里。
还有上窑和弯河。
柳侠只知道有个上窑村,却从来没见过上窑村的样子,从他们走的那条山路上是看不见上窑村的;弯河也一样,也是要拐过一个山凹,再下一个大坡,才能看到弯河村。
而实际上那条路到弯河的直线距离,可能不到一千米。
柳侠希望这里也是那种情况。
在这种地方,声音的传播比有实体的人类要容易,这么安静的山里,也许有人可以听到他的呼救声。
柳侠喊累了,靠着椅背休息了大概半分钟,又扭头看那个毛毯箱子,看了一会儿,他伸手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下了钥匙串。
他的钥匙串比较简单,只有五把钥匙、一个指甲剪和一个小小的瑞士军刀。
怀琛有一把十种功能的瑞士军刀,柳侠第一次见就特别喜欢,可听到价格,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有一次,他送柳岸去戴教官家里练习太极,回来时两个人去玉府街闲逛,进了一家瑞士军.刀专卖店,两个人看了快两个小时,什么都没买,就是过个眼瘾。
他去美国时,和猫儿一起去N城打听云健消息那次,在一家商场看到有瑞士军.刀的专柜,柳岸硬是给他买了两个,一个是二十三种工具的,现在在他老杨树胡同的床头柜里,另一个当时猫儿就给他挂在了钥匙串上,就是这个,只有四个工具,一把小刀、一把小剪子、一个也能当起子的平口螺丝刀,还有一支小镊子。
柳侠现在要用的,是小刀。
他用小刀慢慢地划开了纸箱的一个边,然后一点一点,非常有耐心地把卡在这边的整个立面整个划了一圈,大概十五分钟后,当柳侠的右臂酸得要抬不起来时,箱子里面包裹着毛毯的塑料袋露了出来。
柳侠歇了一会儿,哈了哈快被冻僵的手指,然后慢慢转身,伸长胳膊,把能够到的地方的纸箱都划开,这个过程大概又用去了他十分钟。
然后,他开始划塑料袋,塑料袋比纸箱好划的太多了,顺着力道走,一下从上划到最下,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把塑料袋划下来很大的一块。
他把口子尽量划大,这样毯子才容易往外掏。
他已经放弃拿到大衣了,因为在把毯子拉过来之前,他根本碰不到大衣。
如果他能把毯子拉过来,那他还需要大衣吗?
他已经想好了,不行就把毯子划破,能拉过来多少是多少。
纸箱和塑料袋都划好了,柳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菩萨,保佑我,别因为我拉毯子叫车子失去平衡,请您保佑,请您保佑。”
放下手,他重重地深呼吸了几口,右手伸进了纸箱里。
羊毛毯柔软滑顺的表面帮了他大忙,他拽的比想象中要顺利一点点,因为这个毯子太厚,他原本还担心找不到毯子的边缘,就根本拉不动毯子。
现在,他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拽过来了一个角,他慢慢地耐心一点一点拽,最后肯定能全部拽过来。
大概两个小时后,感觉右臂已经废掉的柳侠把完整的毯子裹在了身上,塑料布包在毯子上,一块纸箱盖在塑料布上。
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
柳侠又进行了一轮呼救后,用毯子把自己包严,睁着眼睛,等待明天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