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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车身厚重刚劲,一看就是强悍有力,适合野外运动的。
驾驶室宽敞明亮,后排座看上去比火车的硬卧床铺还柔软舒适。
后边货箱上加装的篷子和前面浑然一体,如果没有人提醒,一般人只会以为这是一种新车型,根本想不到会是后来改装的。
车很漂亮,很实用,很……贴心。
可柳侠站在清凉舒适的大厅里,只觉得心里发堵,浑身燥热。
这得多少钱?猫儿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钱?美国人自己看个病都贵得离谱,猫儿一个外国人,万一有个什么情况,身上没钱,恐怕连医生的影子都见不着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德邻还没有过来。
于是他走向旁边白衬衫黑西裤的服务人员:“请问,这车多少钱?”
年轻的小哥脸上堆起标准的微笑,恭敬而不谄媚:“这款吗?抱歉,这不是我们在售的车型,是老板改装自用的,具体价格我不太清楚。”
“大概呢?”柳侠不死心,“以你的经验,这款车大概多少钱?”
“这个……”小哥有点为难,“我们这边是专做高档车的,这辆车也是原装进口的,估计价格应该在……”
“柳侠,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吗?”身后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小哥的话,王德邻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走了过来。
柳侠接过一瓶矿泉水:“怎么会。”
王德邻摆摆手,示意售车小哥可以离开了,然后他招呼柳侠一起来到驾驶室边,拉开了门坐了进去:
“看,多宽敞,正适合你这种个儿高腿长的;这车本身底盘本身就属于加高的,所以这方面我们没动。手自两用档位,安全气囊,隔热玻璃,这里,空调,这样是冷风,这样是热风……来,听听歌儿……效果怎么样?”
柳侠真忍不住了:“徳邻哥,这车多少钱?猫儿给你付了多少定金?”
“先说车,”王德邻瞥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窗帘:“这是加的,猫儿选了深灰色,他说这样你如果想在车里睡一会儿,光线比较舒服;后排座加宽了八公分,看不出来吧?别小看这八公分,躺着的时候舒服多了……”
王德邻下车,拉着柳侠看后面:“猫儿之所以给你买皮卡而不是越野,是考虑到你经常需要带比较多的工具,
越野的后备箱空间不太够,并且还和驾驶室是通着的,夏天还好,冬天如果打开后备箱把东西拿完,车里的温度也就差不多跑完了。
加篷子是因为你的工具有些比较娇贵,不能淋雨,而且后边能坐好几个人……”
……
等王德邻介绍完,柳侠怀疑猫儿现在是不是身上压根儿就没有钱。
柳侠再次问:“徳邻哥,这车到底多少钱?”
王德邻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柳侠说:“不可能,原装进口的车没这么便宜,何况你们还改装了这么多地方。”
王德邻靠在车上喝了口水:“兄弟,远亲不如近邻,这是给你的价,换个人,就是我那群好兄弟,我也得给他们加几万的跑腿费。”
柳侠还想争辩,王德邻笑着说:“盛世京华那里,你给我的不也是近邻价嘛。”
柳侠哑口无言。
因为王德邻给他介绍盛世京华的工程时就说了,一边是柳侠这个好邻居,一边是他自己所在的公司,所以回扣什么的他不要,于是柳侠就直接给了他个七折优惠,不过只是测量部分,基桩工程柳侠因为是第一次,还要大量购买设备,所以只给了八折。
“那也不可能只二十万。”过了好一会儿,柳侠才说。
“确实二十万还多一点,”王德邻说,“不过,那部分柳岸和我约好了,等他毕业后连本带利付清,我不能要你的钱。”
柳侠一听“带利”两个字,差点没跳起来,但他到底忍住了。
这是猫儿和别人的约定,关系到猫儿的信誉,他不能打猫儿的脸。
而且,以王德邻的身家,犯不着坑他们。
“徳邻哥,这车如果正常卖,能卖多少钱?”
王德邻诧异地看着柳侠:“喂,柳侠,你不会是不想要吧?”
“我有车。”柳侠说。
“罗马来的那丑丫头?”王德邻问,语气有点揶揄,听猫儿抱怨那个车有多丑的时候,他给笑坏了。
“那辆车看着是有点旧了,”柳侠满不在乎地说,“但发动机还挺好,跑山路都不带喘的。”
“别开玩笑了,”王德邻拍了拍车厢,“别说猫儿送给你的是这样的,如果我有儿子了,他能想起来送我个自行车,我都得收起来偷着乐一辈子。”
“我也……特别高兴,”柳侠说,“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我现在真不需要。”
王德邻认真地对他说:“你这话可别给陆光明听见啊,那小子头回看见这车就惦记上了,他说他经常跑工地,特需要这种车。”
“那正好啊,”柳侠兴奋地怂恿着,“卖给他,你再赚几万。”
“算了吧,”王德邻说,“我卖给别人随随便便赚个十万八万,卖给他……呵呵,那个铁公鸡。”
和王德邻分手后,柳侠顺路到怀琛的店里坐了一会儿,在那里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程新庭的房间亮着灯,但没有声音,这个时候通常是他的创作时间,柳侠怕打扰到他,放轻脚步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洗漱完毕,柳侠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发愣。
他是不可能要那辆福特皮卡的,可当他从车展大厅出来时,心里却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觉得那辆车好像是个被嫌弃的无辜的孩子,被他这个狠心的大人给丢下了。
其实,柳侠知道,自己和猫儿一样,本质上是个守财奴,当王德邻告诉他那是猫儿为他订的车时,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就把那辆车当做了自己家的东西了。
可是,这东西可能是用猫儿救命的钱换的。
柳侠正一边不舍一边暴躁地回想着汽车里改动过的那些贴心的细节时,书房的电话响了。
柳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电话是柳川和柳凌打过来的。
已经有人到荣泽市公安局告金鑫建筑公司了,还有人直接告楚凤河和胡永顺,告楚凤河的人远比告胡永顺的人多。
而胡永顺欠下的钱,也远比他们现在所知道的八百万还要多,有好几个单笔数额比较大的集资人隔着楚凤河直接把钱交给了胡永顺。
柳川打听到的消息,这部分钱大概有二百多万。
而这笔钱的用途,据那几个集资人讲,竟不是用在胡永顺在荣泽投资的那几块地,而是原城。
柳川这些天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关系,还是没能找到胡永顺,但却发现,胡永顺好像是被人合伙骗了。
那伙人的做法,和祁越曾经给柳侠他们说过的、京都那些专门冒充高干做局骗外地投资人一样,都是指山卖磨,拿着一块地处原城市中心黄金地段、但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地皮和几份假造的文件,为胡永顺描述了一个光辉灿烂财源滚滚的未来。
楚凤河经手的几百万集资款,绝大部分都被胡永顺送给那伙人用来“活动”那块地了。
胡永顺在原城成业集团地段最好的置业小区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给那个比他儿子还小三岁的女人买的,他还给那个女人买了辆桑塔纳,不过,两个月前,房子和车子都已经抵了赌债了。
“所以,凤河哥这边担着风险为他集资哩时候,胡永顺个王八蛋却在外面寻欢作乐顺便还当着冤大头对吧?”听完柳川的话,柳侠已经被气得连脾气都没有了。
“嗯,”柳川也已经发不出火了,“胡永顺知凤河最恶心对老婆孩子不好哩男人,所以一直把他搁外头包情妇这事瞒得死死的,那女哩是原城人,据说还是个大学生。”
“操/他/妈,”柳侠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要是凤河哥,天涯海角我也得找着这个王八蛋宰了他。”
“幺儿,跟小河打电话哩时候可不敢这样说啊,”那边传来柳凌的声音,“小河夜儿黑拿着把杀猪刀去胡永顺家了,幸亏他家里人都回老家了,要不得出大事。”
“我不会。”柳侠说。
又说了一会儿家里的事,知道柳川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凤河的事到处奔跑,非常累,柳侠主动挂了电话。
可刚挂上他就想起来,忘了问柳凌知不知道猫儿偷偷买车的事。
王德邻横竖不说猫儿到底付了他多少钱,他说他和猫之间有约定,他不能言而无信出卖猫儿。
不过,柳侠也不会纠结太长时间,最多九个小时,柳侠就会知道答案——为了照顾柳侠的工作时间,猫儿现在和他约定的打电话时间是京都的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
第二他早上不到五点五十,柳侠就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房里等着了。
六点整,电话准时响起。
“小叔!”
只一声,柳侠就把兴师问罪的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孩儿,你咋这么准时咧?其实你多睡一会儿,到七点打也中啊。”
“小叔你知我咋才捱到六点吗?”隔着遥远的距离,猫儿说话的口气完全就是大人,“我五点起来,这一个钟头,比度日如年还难熬一百倍。”
“嘿嘿,”柳侠忍不住咧嘴笑,“小叔也可想你。”他到底是成年人了,即便他的感受是度日如年的一万倍,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叔,你猜我夜儿个都干啥了?”猫儿问话的口气十分炫耀。
“干啥了?”柳侠沉吟着,“让我想想,是,自己独立做了一顿丰盛哩西餐?”
“唏,那有啥做哩?”猫儿的口气十分嫌弃,不过只是一下下,他马上就又嘚瑟起来,“夜儿吃……咳咳,夜儿,苏伯伯没跟,我自己去b市采购了一大通,进了三个店才给东西买齐。”
“哎,真哩呀?”柳侠开心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语言始终都是初到一个陌生地方最大的障碍,猫儿英语不错,但真到了美国,听当地人说话还是有困难的。
苏建华的太太是全职主妇,为人开朗热情,很热心地每天陪着猫儿练习口语,但她说这样还不够,所以她每天还抽时间陪猫儿外出,买东西之类的事情都尽量让猫儿完成。
上次猫儿打电话时说,他每次出门前其实心里都打鼓,不过别人一点看不出来,但听猫儿今儿的口气,他现在已经能正常地和当地人交流了,所以柳侠才会这么高兴。
“那当然,”猫儿继续嘚瑟,“我还搁饭店吃了一顿午餐,还专门坐了一圈市内哩小火车咧。”
“哈哈,乖,你没有一下点四个汤吧?”柳侠故意逗猫儿。
他和猫儿看过一部李小龙的电影录像带《猛龙过江》,里面有一个情节,李小龙饰演的角色刚到意大利,因为不懂英语,又不好意思问,点餐的时候就随手画了连着的四个菜,结果,全都是汤汤水水。
“切,我是谁啊?”猫儿嘚瑟的简直要飞起来了,“老外哩饭反过来倒过去就那几样,我来没三天就把菜名背得滚瓜烂熟,咱点哩菜,从外形到营养,绝对是最合理哩搭配。”
“每天都坚持喝奶了吧?”柳侠关心的还是和健康关系最密切的问题。
“嗯,每天二斤,晌午还喝一袋酸奶,天天都超额完成任务。”
“没哪儿觉得不得劲吧?”
“没,我将搁花园打了三套拳,连汗都没咋出,吃……咳,苏阿姨还夸我身体好、肺活量大咧。”
“哦,虽然多运动有好处,不过,你才好,运动量别太大啊孩儿。”
“我知,小叔,那个,那个,那个王德邻叔叔您俩最近见过面没?”
“昂?”柳侠一愣,随即迷瞪过来,他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他马上瞪起了眼睛,“臭猫,我今儿就是想跟你说咧,你想造反咧不是?”
“啊?我,我没哇,我咋着了小叔?”猫儿听起来无辜又迷茫。
柳侠拍了下茶几:“再跟我装,夜儿黑我九点多才到家,就是因为王德邻给我拉去看车了……”
“啊——,小叔,小叔你别生气,小叔你给我哩钱我都带着咧,买车哩钱是俺四叔偷偷塞咱行李里头咧,我怕退回去他会生气,所以才,才……”
“你怕四叔会生气,就不怕小叔生气?”
“小叔,我最不想叫生气哩人就是你,小叔你真哩别生气哦。
不过小叔,那辆罗马吉普都跑二十多年了,还是搁您那种用车特别费哩单位,它是真哩不中了。
你哩工作大部分都搁野外咧,万一哪天你走山路哩时候它出点毛病……
小叔,我啥事都听你哩,就买车这事,你听我一回中不中?”
柳侠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慢慢说:“孩儿,咱这条件,真不是开恁好哩车哩时候,咱买房时候借曾爷爷跟凤河叔叔哩钱,到现在都还没还咧,咱要是欠着账,还开着恁烧包哩车,别人会咋看咱?”
“我不知别人,可我知曾爷爷巴不得自己掏钱给你和五叔都买辆好车,凤河叔肯定也不会说啥。”
“孩儿,别人说不说,咱都不能那样做,要不咱成啥人了?
猫儿,我知你是心疼小叔,我也可待见那辆车,不过孩儿,咱真不能要。”
“小叔啊——”猫儿气得大叫,柳侠好像听到了他跺脚的声音。
“你别生气啊孩儿,你看,中国人还有可多连自行车都没有咧,小叔成天都开着汽车了……”
柳侠说不下去了,猫儿在那边气得大喘气,他隔着话筒都听得呼呼的。
猫儿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要是没病,我要是不来留学,你早就啥都有了,开个奔驰也没人敢说啥。”
“猫儿……”柳侠的心忽地一下难受起来,“小叔不是那意思孩儿,小叔……”
“我知小叔,我知你是啥意思,”猫儿反过来开始安慰柳侠,“我就是觉得那个罗马吉普真不中了,怕出啥事儿;再一个,那车没空调,没安全带,啥都没,你成天搁外头跑,开着它老受罪,小叔,我想起你开恁破个车心里就不美。”
“傻猫儿,你咋还跟小孩儿样咧?”柳侠笑起来,“车只要好开、结实,丑点有啥,小叔又不是小闺女儿,没恁大哩虚荣心。”
……
挂了电话,柳侠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一边是空得难受,一边又堵得满满当当。
他进了卧室,打开大立柜,踮起脚把手伸进最上边一个红色的被子里,那是他和猫儿平时放存折的地方。
他摸出了一摞钱: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沓百元面值的美元。
猫儿趁着他因为退车愧疚,说出了这件事。
柳侠绞尽脑汁回忆,也想不起来猫儿是什么时候把钱又给偷偷拿回来的。
柳侠吃过饭,给王德邻打了个电话,认真地告诉他,那车自己不要,请他给卖了,自己急需钱。
放下电话,他马上开车去银行,取出了为卜鸣存的养老钱。
然后,没有再回老杨树胡同的家,他直接开上了回中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