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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想问的,其实不是徒黎“可识得”,而是“可是”。
师父拜入广岚山门学艺的时候,广岚老仙已经失踪了几百年了。不过,师父入门的时候还是见过广岚老仙影像的,每年宗门举行大祭祀的时候,拜的也是老仙的留影。到后来悾蓓子继任掌门,宗门的家底也确实越来越薄了,等到卢玳入门的时候,叩拜的就只是图画了。
图画上的人物,虽然一看就是个仙人,也太过没特点了,十个修士里有八个形象都能朝上套,尤其画上的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是徒黎已经是个面有死气的等死者了。卢玳根本没看出来徒黎和广岚老仙的相同点,师父在第一次见面那短短的时间里也只是有点眼熟,却不敢询问。这次卢玳和徒黎的谈话,他就一直在看着,结果就是越看越像……
等到他们要走了,师父实在没办法继续保持沉默了。这一走,就是真正的永别。即使错了,即使冒犯,师父也得问,否则他会悔恨一生。
徒黎听到了异动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那块简陋石板上的字,什么叫山崩地裂!什么叫江河逆流!徒黎不用多说一个字,他的表情已经给了眼前的师徒俩答案。
“广岚山门四代弟子,卢玳,见过祖师爷。”卢玳很干脆的对徒黎行礼,虽然悾蓓子让他很厌烦,但是对广岚山门,该有的尊敬卢玳还是有的,尤其,师父还在旁边坐着呢。
“唔噜,唔噜呜呜呜。”比起卢玳,师父可是激动多了,他趴在地上一方面是因为确实不会说话,另外一方面是他已经泣不成声。
“广岚山……广岚山……”徒黎也趴在地上,即使是元婴老仙,他也已经维持不了曾经的木然,他不断的念叨着同一个词,能清楚的看见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涌动,“广岚山!”
“祖师爷,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徒黎看看他们俩,用袖子抹抹眼泪,重新盘坐了回去:“看到你们,我就放心了。”徒黎松一口气的笑了,温和又慈爱,“不过,怎么这么多年了,看来你的辈分够高,否则不会四代弟子才是道胎的修为。”
“祖师爷,您到这里多少年了?”师父也感觉到不对,坐直了身形。
“五千多年了,我还以为这么长的时间,广岚山门,早就已经不在了……”这么一说,徒黎眼圈又有点发红。
果然是不对!
“祖师爷,我们过来的时候,您才消失了五百多年了。”在芸怀东洲的时候,这位祖师爷是“已经”消失了五百多年,可是相对于徒黎经历的,却又“只”是五百多年了。
明白了,徒黎叹息一声,苦笑:“原来……两边的时间不一样啊。”
“祖师爷,没有了你,我们生存的很艰辛。”
“你修行了多久了?”原来以为宗门传续了五千年,那出来一个道胎并不奇怪。可是现在知道只有五百年,卢玳又是第四代,这么一算卢玳入门最多也就是一百多年,那他这样的道胎在“生存艰难”的宗门里,就有些少见了。
“祖师爷,我今年快二十五了,不过我是仙缘颇丰的例外。除我之外,宗门里只有掌门是金丹,其他人都是筑基。祖师爷,您不回去,广岚山门大概用不了多少年就消失不见了。”
徒黎先是被卢玳的那句“快二十五”震了一下,接着又因为宗门的现状脸色略微有些难看。其实,卢玳说的门派现状才是他推测的那样,可是惨淡的事实放在眼前,剜心之痛依旧不可避免。
他是个散修,修到元婴他自己都很意外了,再往上,实在是缺少资源。在一次游历之后,他收了两个徒弟,进而产生了开宗立派的想法。
虽然是心血来潮的想法,可这想法一产生,就让徒黎全身心的投入了进去。他没有道侣,没有亲人,广岚山门就是他的孩子。结果明明是忙于操持山门的俗务,他的修为反而渐渐攀升,不过那时候徒黎对修为已经不在意了。
“我虽不悔去帮一位友人,但是……我当时也是冲动了,至少该留下两个徒弟的……卢玳,你也不要再劝了,虽然并非出自我本意,但既然我曾经把你们扔下,现在就不能再将这里的后辈们扔下,虽然我寿元不久,但能庇护他们一天就是一天。只是,你离开之前再来一趟,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既然,说到这一步,卢玳知道是没办法继续劝了。师父不能言语,但清楚卢玳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师徒俩同时叩首,卢玳刚要抱着师父离开突然脚步一顿:“祖师爷,我要如何才能通知在这里的众位前辈?”
徒黎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九成的木雕脸:“我来为你通知他们,你且在门口等着,要与你同去的人,稍后便来。”话音未落,徒黎手背上多了只碧绿的蜻蜓,蜻蜓振翅而飞,到了门口突然一晃,一分为三,飞出去几尺,又是一晃,三分为九……
“多谢祖师爷。”
“无需多礼。”徒黎摆摆手,到了这一步,无论卢玳还是师父都知道,想要让徒黎自己改变心意,那是不可能了。
***
两日后,卢玳带着五百三十七名修士,还有徒黎的几乎全部身家,离开了绥城。这些修士修为最低的只有金丹期,修为最高的则是元婴期。但三十七年后,一共进入无天大阵的名额才只有两百个,就算到时候真的这两百个名额都是他们的,也必定有大多数人无法离开,更何况,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来的,就是不想放弃希望的。
卢玳离开时,把师父交托了徒黎,虽然不想跟师父分开,但是这种混战的战场上,带着师父才更加危险。
依旧是那座佳博罗城,依旧是那位玛卓,在卢玳拿出金莲花后,他们这一行人就被送上了鹫车,拉车的三头金兀鹫展开双翼又数丈大小,被它们拉在身后的坐车如同一座移动的宫殿。
从绥城开始,这五百多名修士就有很多不断向卢玳追问着这件事情的真假,当真看见鹫车的时候,许多修士甚至痛哭了出来。
虽然依旧有个怀疑,就是佉罗骞驮蛊惑他们这些修士出去拼命,但就算是这样,在场的人也愿意拼。因为即使坚守本心,但像之前那样,连一个奋斗的目标都没有,只等在无边的等待中一天天耗尽自己的阳寿,也看着别人的阳寿一天天耗尽,最终迈向死亡……
之前是没有机会,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可能,又那个勇气去放下的修士,太少了。
阿修罗们的战争是凶残又有秩序的,他们不像原界那样攻城略地,而是有一块固定的修罗战场,那是无天大阵入口前一片广阔的区域。一旦决定了要开始大规模的战争,阿修罗王们就商定一个开战的时间,与抵押的城池,然后带着自己麾下的阿修罗们来到这里,从某一天的佛晓开始,一直战斗到其中一方的阿修罗完全死光。
有阿修罗王亲身参与的战争,已经有数万年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了。
在卢玳的感觉,更像是一场充满血肉的闹剧和赌博。现在,他们也要加入进这个血肉赌局里,心甘情愿的。
鹫车到达的时候,战斗的时间也还没有到,属于佉罗骞驮和他盟友麾下的阿修罗们都在草地上打坐,休养生息。远远看过去,就是一片闪亮得刺眼的光头。看到这群异乡人,阿修罗们大多不为所动,只有极少数好奇的瞟上几眼。
有穿长袍的人过来,履行着类似于城市里玛卓的职责,他应该也早知道了会有他们这群人的到来。很干脆直接的将修士们引到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给他们每人分配一块莲花状的金色铭牌,激发之后,铭牌就直接贴在了额头上,它的作用是在战场上区分敌我用的,以及记录每个人的功勋。
他们自己这边还有花环、水瓶、雄狮、孔雀、太阳五个图案,不要打起来认错了。又说了一声七日之后太阳照射出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战斗开始,长袍人就离开了。
修士们聚起来商量该怎么打,在这个世界居住到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有和阿修罗对战的经验,但是这种大规模战斗的经验,别说在这个世界,就算是在原界里也没有几个人有。虽然他们五百多人彼此之间也是竞争关系,但这些坚守道心的修士无不是心志坚定醇厚者,没有谁想着在这个时候去踩谁,多年的甘苦与共,让他们依旧团结一心。所以在参展这件事上,几个素有威望者主导,提议布阵,众人并没有意义,就开始商量阵法的站位问题。
他们不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演练数套阵法的同门,对彼此也无甚了解,时间又赶得紧,每个人都尽自己所能的参与到其中,完善阵法,不只是为了多杀敌人,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议论了大半个时辰,突然有人发现,他们的议论里,少了一个人——发起这件事情的卢玳。
看着很明显的站在人群外的卢玳,众修士有点不明所以了,难道他们在无意之中得罪了这位道友?
卢玳帮他们争取到这次机会,不要管最后到底有几人回去,最终只是面对又一次绝望,甚至就算没人能回去。众人依旧是感激他的,至少现在,他让他们感到了希望的滋味。另外,作为最初的发起者,卢玳和佉罗骞驮阿修罗王必定有私交,这么多年那些阿修罗王都以排外的眼光看着他们,到现在最终松口,那八成也是看在这点私交上。谁都不想惹卢玳不快,把一线希望也掐断了。
“卢道友,为何不一起过来商量?”
“实不相瞒,我是个琴修。只是修行不到家,一旦进攻不分敌我,所以并不适合参与布阵。”卢玳虽然还在孜孜不倦的做着音乐上的追求,但他也算明白了自己是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这种很严肃的战斗,他还是别拿来练手了。
“卢道友谦虚了,你可以不在主攻的阵眼,而是可以在守位,或者幻位?”听卢玳这么一说,知道他不是被什么人得罪了生闷气,众修士反而更着急了。
卢玳稍微一想,明白了。他们是怕他单打独斗死在外边,佉罗骞驮到时候不履行承诺。主动帮他们是一回事,但是卢玳不想为了让他们安心,就失去这个可以大杀一通的机会。
“我会在你们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的。”这是卢玳最大的让步,“我的能力真的不适合与你们在阵法中。”
明白是没法劝了,众人回去商量了一阵,没一会就给卢玳送了一堆护身保命的东西,从符篆到灵药到一次性的小法宝,应有尽有。卢玳干脆把东西收了,众修士这才安心了些,不过最后他们布阵中也单独划出了那么十几个人,到时候不干别的,就盯着卢玳,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出去救命!
被吩咐的十几个修士一脸凝重的应下了。
***
三天后,这里已经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光头,只是目光所及范围内,就至少有十万阿修罗,而且他们都是额头有莲花的,其他五种标志的阿修罗,还一个都没看见过。他们这些奇装异服的异乡人,一开始还有些醒目,可现在也淹没在这片阿修罗的汪洋大海里。
五天后,总算看见了另外一种标志的阿修罗,但不是那位长袍人说的任何一种,而是大象,他们来自对面,是敌人。
六天后,一种有着奇异韵律的鼓动开始出现在双方的阵营里,每一个阿修罗都被这个鼓动连接在了一起,可是异乡人们却被排除在外。当太阳升到中天,所有的阿修罗同时发出一声震颤天地的呐喊,那种鼓动也在瞬间化出了虚像!
他们头上的是一朵如遮天伞盖的莲花,对方的头上则是昂首扬鼻的白象。更远处能看见同盟的水瓶、花环、雄狮、孔雀、太阳,以及应该是敌人的毒蛇、雄鹰、火焰、山川、巨目。这无限宽广的战场,即将迎来难以计数的死亡。
随着时间的推移,虚像并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真实,白象跺着脚发出示威的象鸣,莲花旋转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水瓶摇晃着发出流水的声音,火焰周围的空气已经因为热度而扭曲……
太阳下山了,月亮爬上来。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无论敌我的阿修罗们都开始唱歌,用异乡人听不懂的语言。歌声中蕴含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修为较弱的修士不得不闭目调息,对阿修罗来说激发斗志的歌谣,对他们来说就有些“口重”了。
在人群里的卢玳和同伴的感觉却不同,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痒,同样想加入唱诵的行列。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现在可是在自己一方的阵营里,他一嗓子唱出去……不过卢玳把琴拿出来了,他的手放在琴弦上,轻轻的拂动。
***
这是没有指挥者的战争,甚至阿修罗们也并没有按照什么规律来站位和排队,他们大多是按照到来的先后和远近就这么被堆在了人群里。只有少数相熟的朋友,或者“兄弟”会并肩作战。
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迈步,所有场中的人都开始想着战场中前进,直到最前排的阿修罗彼此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
最黑暗的时候来到了,下一刻!亡者的惨叫与胜者的怒吼,同时在战场中响起!
卢玳极为豪放的抓住琴弦,一把放开,炸开了一小片空地,管那里是敌还是友,反正都是阿修罗!他哈哈大笑着,加入这杀戮场中的血宴!
修士群里以两位元婴为主,两人各放出一柄玉剑,玉剑落地,一冰一火,冰眼四丈之内阿修罗皆冻裂成渣,火眼四丈之内皆成焦土,两位元婴老仙各跃到冰火剑旁,红白相撞,生出袅袅白雾。其余修士也各持法器跃入雾中,须臾间,不见了身影。
这团白雾在原地停顿了半刻,就如天上白云一般,飘动了起来。若是己方的阿修罗卷入之后立刻就会被弹飞出来,若是敌方的,那在雾团过去后的地面上,或许能找到他的一丝残骸。
开战的第七天,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并不是自然的雨水,毕竟战斗的是如此多的非人,正常的雨云还没有聚拢,就该被散逸的力量驱散。但这黑云不但农民,而且本该弱小的雨水竟然透过了阿修罗们的外放的护壁,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血红色的雨水。
有极短暂的瞬间,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但是很快,他们嚎叫着,甚至把血水抹在脸上,画出狰狞的图案再次投入了战斗!现在厮杀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更高,更强的来自莲花上城的阿修罗,甚至可能就是王!这是那些更高等阿修罗的鲜血!
卢玳也被浇成了血人,即使他的护体真元是能挡开这些血水的,可是在发现这是什么的瞬间,他就没有再试图阻挡。杀戮、暴虐、贪婪、色望都能在鲜血的滋味中尝到,偏偏又能量纯粹。
坐在一具尸体上,卢玳动了动肩膀,骨骼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在这片血腥的战场上,他从里到外都有种活动开了筋骨的舒畅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