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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错综的复杂关系,要从先帝说起。
先帝戎马倥偬一生,文治武功,是个不世出的传奇人物。他老人家一手将大梁推至如日中天处,使*之内,无人敢犯,玄铁营和灵枢院都是经他手创立的。
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先皇帝是个鳏寡孤独的命,在位期间娶过四个皇后,没有一个命长的。一生共有三子二女,其中四个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先帝驾崩时,膝下只剩下一个早早出嫁的长公主。
传说长公主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大病了一场,差点死了,幸好已经与安定侯有婚约,护国寺的大和尚给公主立了长明灯,又谏言让公主早日出嫁冲喜——别说,嫁人后,公主的病果然就慢慢好了。
这么看来,一个个皇子皇女们早夭,倒像是被先帝给克死的。
一辈子都在死老婆死孩子的先帝爷临终时,将玄铁营与至关重要的兵权留给了最钟爱的公主夫妇,但大梁江山不能改姓,下一任皇帝只好从旁支过继。
当年今上之所以顺利登基,长公主的助力也不小。
元和皇帝对长公主很有感情,直到她过世,都一直尊其为“姑母”,又将她的独子顾昀接到宫里照顾,亲自赐字“子熹”,多次对文武百官说过“子熹如朕亲弟”,令太子私下见了,也要尊其为“皇叔”。
叔还是婶倒都是虚名,不太要紧,要紧的是当年顾昀这小小的男孩身后,安定侯一系的大梁兵权。
老侯爷旧部仍在,倘若顾昀在元和帝那里有什么不好,皇上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还两说。
元和皇帝趁顾昀年幼,用了十年的时间削弱安定侯旧部,玄铁营在这种软刀子下几乎不复存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西域边防吃紧,外敌来犯,接连派了三个主帅,不是老了就是饭桶,隐隐出现重文轻武之势的大梁朝中歌舞升平惯了,居然没有一个拿得动刀兵的男人。
沉寂多年的灵枢院突然集体上书请愿,要求重启玄铁营。
被皇帝磨砺了十年的废铜烂铁就差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死绝,在顾昀手中起死回生。
顾昀对皇上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老侯爷与公主过世后,是皇上抚养他长大的,元和皇帝给了他父母都没有给过的温情。
公主可不是深宅妇人,那是个横刀立马的女巾帼,单是她能活到出嫁,没被天煞孤星的爹克死,就可见其是个真英雄了。顾昀天生两个爹,不知道慈母长什么样,他路还走不稳当的时候,就被那不靠谱的两口子带上过北疆战场,餐风饮露吃沙子长大,平生所遇的一点娇惯与柔软、风雅与斯文,算来全来自于元和皇帝。
另一方面,元和帝性情柔弱,年轻时,他这种柔弱勉强能说是“多情仁义”,上了年纪后,就完全是“昏聩无能”了。
他老人家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强国兴邦、开疆拓土,就知道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皇权,不是在臣子间弄权玩平衡术,就是没事给顾昀添堵,变着花样地寒将士们的心。
一边是无微不至的爱护,一边是无微不至的掣肘,顾昀被他两个“无微不至”卡在中间,真是宁可在边关吃沙子。
沈易意味深长地说道:“月满则亏,过犹不及,大帅,古人有训,功高不可震主。四境之邻全让你揍了个遍,下一步是不是就该造反了?当然,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皇上怎么想,可就不好说了。”
顾昀漠然道:“我封侯‘安定’,就是为大梁打仗的,其他的事不归我管。”
沈易张了张嘴。
顾昀截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了。”
两人多年搭档,一个眼神已经足以沟通意思,这对话乍一听让人摸不着头脑——沈易当然不是想和顾昀讨论当今皇上,老皇帝病病歪歪,一把年纪,这回急招顾昀回宫,大概也快归西了。
他说的当然是未来的新皇。
不算长庚这个流落在外的,今上膝下有二子,太子自小熟读经史,是个稳妥人,但和当今一样,他同样重文轻武,不赞成大量扩军充甲,认为有伤天和民生。
反倒是二皇子野心勃勃,入过行伍,一身想要开疆拓土的血性。
对于他们这些武将来说,孰优孰劣根本不必说。
顾昀脸色微沉。
沈易知道,自己若是识趣,就应该马上闭嘴,却依然忍不住抢道:“大帅,只要你一个态度,哪怕只是默许……”
顾昀看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割风刃,沈易心口一滞,话音立刻接不上了。
顾昀一字一顿地森然道:“抵京后,三部在九门外待命,有想趁着皇上龙体不适、浑水摸鱼之徒,无论是谁,一律就地处决,听清楚了吗?”
沈易脸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道:“……是。”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顾昀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突然说道:“我不是冲你。”
沈易勉强笑了一下。
“元和十三年,我过得最痛苦的一个年,公主和老侯爷都不在,你也被接回沈家了,我那时近乎失明,耳朵听不清,”顾昀低声道,“那天外面下着大雪,冷得要死,我抱着老侯爷的剑躲在屋门后不肯让人靠近。是皇上领着三皇子悄悄来到了我家院里,他堂堂九五之尊,在大雪里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我哄出来,他在我手心写字,还指挥内侍们给我们俩堆了个雪人。三皇子……阿晏,比我还小一岁,腼腆得像个小姑娘,总是笑,我怎么混账他都不生气……”
顾昀说到这里,话音顿住了。
三皇子九岁上就夭折了。
沈易:“皇上是个难得的多情人。”
可惜多情当不了好皇帝。
顾昀没接这个话茬,抬头望向不远处,长庚骑在马上,侧头和坐在车上的葛胖小说了句什么,葛胖小露出个憨态可掬的小胖脑袋,嘻嘻哈哈地应着。长庚若有所感,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顾昀的目光,那少年的神色骤然不自在了起来,愤愤地扭回了头去。
顾昀道:“这小子长得和他那蛮人娘一模一样,性子却像皇上,我有时候总是恍惚觉得,若是阿晏能平安长大,也该是这个样子。”
沈易闭了嘴,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长庚听不见顾昀和沈易说什么,但总觉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是在挤兑自己,简直如芒在背,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顾昀一眼,发现他居然纵马过来了。
这是还没完了吗?
长庚一点也不想跟他说话,当即一夹马腹,往前跑去,不料跑过了头,到了押送蛮人世子的囚车附近。
天狼世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怨恨入骨,长庚看见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便一勒缰绳,打算离他远点。
谁知就在这时,蛮人吃人的目光越过长庚,落在了他身后,突兀地一咧嘴:“顾昀,亿万亡魂看着你呢。”
他声如同锈迹斑斑的铁片刮过瓷盘,鬼气森森,让人汗毛倒竖,长庚的马不安地嘶鸣一声,慌乱地踱起步来。
“我族徘徊不去的幽灵看着你呢,埋在地下的铁甲残骸看着你呢,哈哈哈哈……我长生天无限神力赐你不祥,你必碎尸于我族刀下,死后受百鬼撕咬万万年不得解脱……”
蛮人世子扭曲的脸与秀娘染血的嘴角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长庚从发梢一直凉到了脚背,如堕冰窟,他突然怒喝一声,抬手拔/出腰间佩剑,要把蛮人世子的脑袋砍成个烂冬瓜。
可那剑未完全拔/出,已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推了回去。
顾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达到了他身边,不耐烦地扫了神神叨叨的蛮人世子一眼:“您那无限神力怎么不省着点用,保佑贵部雄霸天下、万寿无疆呢?”
说着,他随手拉过长庚的缰绳,侧头看了脸色惨白的少年一眼,笑道:“真信啊?唉,他们吓唬小孩是挺有一套的,在这方面至少领先了我大梁十多年。阶下囚有什么好看的?走,上那边玩去。”
长庚:“可他竟敢说你……”
顾昀丝毫不以为意,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笑出了一身疾风骤雨奈我何的疏狂。
长庚眉头未展,先是有些不解恼怒,渐渐的,裹挟在他身边逡巡不去的阴冷气好像都融化在了顾昀满不在乎的笑声里,真就变得荒谬可笑起来。
长庚心里第一次起了一个细小的念头,他认认真真地想道:“我为什么要怕呢?乌尔骨让我疯,我就一定会疯吗?”
这样漫长的行军路上,长庚充满恐惧与茫然的心渐渐在铁甲匆匆中沉淀了下来,他像是一株倒架的秧苗,只要一点光,就能让他重新直起腰来。
转眼便到了帝都。
九重宫阙大门开向两边的时候,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玄鹰,也要落在地上顶礼膜拜。
顾昀握住长庚的后脑勺:“别多想,去见见你父皇。”
当长庚懵懂地被他推着,真的见到了那病床上的老人时,他很难将那形如枯槁的人和“皇帝”联系在一起。
他那么苍老,须发像一团风干的银丝,面皮干瘦,憔悴极了,单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吃力地望向顾昀。
顾昀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长庚敏锐地听见他似乎抽了口气,而他当回头去看的时候,看见的却还是顾昀那张不见喜怒的脸。
“陛下,臣不辱使命,”顾昀说道,“把四殿下给您找回来了。”
元和皇帝的目光缓缓地转向长庚,长庚整个人一震,一时间竟想要退缩,他总觉得龙床上的老人目光里有一把回溯光阴的长钩,并不是看见了他,而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
然而顾昀偏偏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两步。
顾昀在他耳边低声道:“跪下。”
长庚规矩地跪了下来,看见元和帝干涸浑浊的眼睛里居然淌下了两行老泪,顺着眼角皱纹横流而下,像是眼睛里流出的脓水。
长庚听见顾昀低声道:“叫你父皇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