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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阳光热烈,驱散了持续多日的阴霾,在这十一月的阴冷冬季显得弥足珍贵。一排排金色的光柱穿过大堂的门窗倾泻进来,将一根根朱红的柱子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几种色彩光影就这样奇异地交错起来,将整座大堂分割得壁垒分明。
终于,在又一个抬头的瞬间,那企盼已久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起初只是一个绯色的点,然后渐次放大,携一路仆仆风尘,披一身熠熠骄阳,面目愈发清晰。
站在权身后,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那一年,因为对策和母亲的误解我独自离家出走宛陵,如今看来整件事荒唐得虚幻,可那见到他前举目无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见到他后惟他可依的感觉却是真实的。——那种感觉,竟与此刻一模一样。这样想着时,时间蓦然在我眼中被无限放慢,我甚至能看清他行走间,那绯色朝服的袍裾是怎样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在经过每个人时,对方脸上的表情是怎样若有所虑又故作镇静。那些交错的色彩光影斑驳地映在他身上、脚下,他从容地跨越他们,不乱不惊。
竟是鲁肃最先按捺不住,在以目向权请示后便起身出言直入主题。江东文武,目前只有鲁肃明确主战,向权进言:“今肃可迎曹操,如将军,不可也。”可鲁肃还远远不具备能够左右众人的资望与实力。在这场战与降的博弈中,周瑜,将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于是,在鲁肃倾向性明显地将刘备入樊口、诸葛亮至柴桑等前因细述一番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权,再各怀心事地转向周瑜。便在这个时候,权缓缓开口了:
“曹操拥众八十万,自江陵将顺江东下。日前驰书至此,欲与孤会猎于吴。不知公瑾有何应对之策?”言罢他挥了一下手,便有近侍将檄文递与周瑜。
周瑜恭敬接过,须臾看毕,不动声色地:“未知主上可曾与众位同僚商议?”
权的声音不辨喜怒:“连日议此事,除子敬外,众人皆以为当降。”
周瑜依然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转身面向张昭等人:“敢问诸君所以主降之意。”
这一次,一向耿直的张昭并没有马上答言,而是容色深沉地望着周瑜,只是那眼神中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自建安五年策离世,二人共掌众事,不觉间已历八载。张昭年长望重,虽则拥有平起平坐的权位,周瑜在张昭面前却一向恭谨有加;张昭倾赏周瑜人才,面对这年少近二十岁的后生,在权面前亦辞气壮厉的他心性虽不改刚正,态度却从来温蔼。不可否认,当年母亲设定二人共掌众事的格局,实有新主少弱,以二人相互制衡之意。然而八年来,二人始终赤诚以待,合作无间,相互扶持着扶保年少的江东新主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站在这决定江东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二人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么?
沉吟许久,当张昭终于再次开口时,虽然主题依然围绕着曹操“挟天子以令不臣”、“长江之险与我共之”、“水步兵八十万”三点,分析却更加细致,态度亦更加恳切。其他人亦深知,江东何去何从便在今日之议,遂纷纷起身侃侃附和,竟比那日堂议更激烈了几分。周瑜静然听着,始终面如平湖,直到所有人表述完自己的观点,方淡淡扬眉,振衣而起:
“诸君之言,皆大谬也!”
他冷冽地环场扫视,只目对张昭时微低眉躬一躬身。只这一扫,除张昭之外的众人竟全都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而目光闪避开去。然而,当你收拾好慌张心绪,重又定睛看向他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长身玉立于大堂正中的,依然是平日里那个风度雍雅、姿态谦和的周郎,仿佛刚刚的冷冽,仅仅是一个错觉。
“曹操虽讬名汉相,其实汉贼也!”
可片刻的停顿过后,当他再度面向权,那言议英发之际骤然发散、继而漫萦全场的气势又不得不让你重新怀疑,究竟哪一个他才更像是错觉——
“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宛如一道激雷击穿大地,那轰然而起的巨大响声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被震出了毛病——他是在说,“操自送死”么?操、自、送、死!放眼天下,竟有几人敢说,曹操,是自己前来送死?倏忽间,这四个字便如雷火般,轰然点燃了心头的热血!
“曹操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内忧未弭,加马超、韩遂为其后患,此一忌也;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北军所长,此二忌也;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此三忌也;驱中原士众,远涉江湖,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四忌也。”
仅有热血是不够的,它还必须与冷静的分析杂糅。先砍倒曹操“汉相”这杆大旗,赋予江东“为汉家除残去秽”的底气;再一一指出其致命的战略错误,让众人看到得胜的希望所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八十万”,周瑜从容一笑,这样侃侃而论:
“诸君见曹操檄文,言水步八十万而心怀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建言迎之,甚荒唐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原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刘表士众至极亦七八万,尚怀狐疑。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将军擒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驻夏口,保为将军破之!”
伴随着话音落地,周瑜的手霍然一劈。那本是一双抚琴弄筝的手,却在这攸关江东命运的时刻铮铮拨响了每个人的心弦!
短暂的静默过后,有些人眼中露出隐隐约约的悸动,有些人眼中溢出犹犹豫豫的热忱,有些人眼中燃起朦朦胧胧的希望……将种种激烈交锋着的情绪收入眼底,一抹自信、乃至狂傲的笑容蓦地在周瑜唇边绽放,一瞬间,一束晏粲光华四射而起又缓缓流泻下来,黄金般一点一点铺满地面,压覆住所有交错斑驳、壁垒分明的光影。而狂热,终于以一种熔岩般的姿态自权体内喷薄而出——
“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他矍然而起,“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手起间砍断奏案一角:“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
他从来不乏血性,那源自父亲血脉、在他年轻的肌体里肆意纵横的方刚血气只是需要一个被激发的契机;他也从来不乏梦想,他只是需要一个人为他鹰扬天下的梦插上翅膀!
而他,终于没有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