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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晚上临睡前,在又一次将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后——它们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里盘旋着,我感到自己的头快要炸掉了——我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对珊珊道。
她刚刚爬上床榻——到寿春后我们一直抵足而眠,闻言她双肩先是颤了一颤,停了一下,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来,甫一抬眼触碰到我的视线,便慌忙躲闪开,继而“做贼心虚”地脸红了。
“被我猜中了是不是?——还不快快坦白!”假装怒目而视,我威胁。及至听她吞吞吐吐地将事情讲出来,我的声音不由一下子抬高到房顶上——
“什么?你定亲了?!”
“哎呀,你那么大声干吗!”娇嗔一声,她作势要上来捂我的嘴,那张平日里如玉簪花般白皙的脸蛋儿却更红了,红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拧出凤仙花的汁子来。
“哈哈哈……我偏大声,偏大声!”一面躲闪着,我一面大笑,直到她又羞又急眼见要恼了,方才停下来。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我闭嘴还不行?”举起双手将嘴巴连鼻子都捂起来,我瞪圆了双眼瞅着她,瓮声瓮气地,“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快喘不上气来了!”大概我的样子实在滑稽,轻轻推了我一下,她终于破怒为笑地拉下我的手:“瞧你这副怪样子,若是被你母亲看到又要罚你抄《女诫》了!”
“咱们能不提她么?”我抗议。
噗嗤笑了一声,珊珊也捂起嘴巴来,可她的确比我捂得好看、淑女得多。然后我不由发起呆来——
她定亲了?天呐天呐天呐,她定亲了!
似乎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瞬间,脑子里乱纷纷涌起无数的念头:这么早,她怎会这么早就定亲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遥远得就像到月亮上去。然而这一种惊愕很快被另一种惊愕取代了——当我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是多么的快!已是建安元年了呀,从初平元年到建安元年,我和珊珊已认识整整六年了。天,六年!仿佛只是一眨眼!确是已经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呀!由惊愕而震惊,再到一丝恍惚,一丝惘然,继而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情绪,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就要被人抢走了似的,然而巨大的好奇心马上盖过了一切——
“他是谁?”
“……啊?”
“就是要娶你的人啊,他叫什么名字?”
腾地一下,珊珊的脸再一次红起来:“荀绍。”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颍川荀氏啊!”我咂咂嘴。荀氏虽非袁氏、周氏这样世代公卿的豪门,却是颍川那人文荟萃之地著名的书香世家。据说他家是战国时荀子后人,兴盛于荀淑一代,荀淑是个学问渊博、品行高洁的大名士,当时的名贤李固、李膺等都尊崇他为师。他有八个儿子,并有才名,时人称为“八龙”。再三追问之下我知道了荀绍的父亲名荀衍,荀衍之父就是“八龙”里被称作“荀二龙”的荀绲。不过我其实不大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
“他长得好看么?”
见珊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先是忽闪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忸怩着半天不言语,唇边却于不经意间逃逸出一缕甜甜的笑意来,我蓦地想起在寿春的名流聚会上曾听人说起过,目下在曹操手下任司马的荀彧是荀家当代最出色的人物,其人性喜熏香,久而久之身带香气,每到别人家做客,坐处三日留香。最最最重要的,他是个出了名的清秀通雅的美男子,而荀绍的父亲荀衍正是荀彧的胞兄,所以——
“他很好看的是不是?——他也喜欢熏香么?”吃吃笑着,下一刻,我终于记起自己起初的疑惑来,“可你定亲就定亲了呗,干吗一见袁子煜来了就跑,还骗我说是怕他认出我来?”
“我……我倒不是躲耀哥哥……”
“那——”想到她之前大约和马超连面都没见过,我蹙起眉头问,“你是在躲你那个表兄杨德祖?”
“哎呀!”珊珊嘟起嘴,“你也看到了嘛,他惯会捉弄人取笑人的!”
“所以你是怕他当着我的面开你的玩笑,这样一来你的秘密就保守不住了,对不对?”我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早知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跟着你跑掉,就是要留下来让他揭穿你,谁让你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来着!”
“难道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么?”珊珊蓦地扬起脸,“你明明也有秘密没对我说!”
“瞎说,我哪有秘密瞒着你?”下巴颏儿缩了一下,嘴巴上虽强硬依旧,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有些心虚起来。
轻咬着下唇,珊珊乌溜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这丝光竟让我不自禁地联想起杨修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来,周瑜也有那样一双眼睛,然而他通常沉默,最多点到为止,不像那个杨修,一副爱卖弄的样子。然后我猛地想起,周瑜的母亲似乎也姓杨。
“没有就没有吧!”就在我隐隐地开始感到仓皇不安时,珊珊忽然扭着脑袋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吹灭了灯,“睡吧。”蓦然降临的黑暗中,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香香,你在军中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打仗的事啊?”默默躺了一会儿,珊珊忽然问。
微微一愕,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顷刻间,耳边响起杀声震天、鼓声动地,眼前闪过旌旗似海、刀戟如林,鼻端却渐渐弥漫起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到阿祥叔倒在地上的画面蓦地浮现于脑海,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慢慢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我决定实话实说,“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听这些。”
珊珊沉默下来,“是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听这些,”片刻后她轻轻说道,“就连母亲讲起中平二年[1]的雒阳大疫我都觉得好可怕,何况是打仗呢?刀锋、箭雨、鲜血、断肢、死亡……大概只有男子们才会因战争而兴奋吧,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我亦沉默下来,良久,忍不住问道:“瑜哥哥的双亲,都是殁于那场瘟疫中的,是么?”
注释:
[1]中平二年,公元1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