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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母亲,我忽然浑身都没了力气。人人都夸赞她是贤妻良母,而且是美貌与才智并重的那种贤妻良母。可那是对别人而言,对我而言,她就是猫,而我是那只满地乱窜的老鼠;我是一簇忽闪忽闪的小火苗,而她是那盆呼啦一下倒下来的哇凉哇凉的水。说来也真是令人郁闷,她对策、权、翊、匡全都没有像对我这样,她的严厉,就单单只针对我一个人。就拿这次骑马的事来说吧,若不是我摔伤了腿,她还不知怎么惩罚我呢。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当、然、没、有!
——“小小年纪便如此胆大妄为,将来怎么得了?这笔账我记下了,伤好了照罚不误!”
一滴冰冰凉的水珠滴上我的后脖颈,又顺着脊背滑下来,我忍不住便打了一个寒颤——明明伤好了还得继续装,我容易么我?
蓦然一阵委屈泛上来,我不由想起桓阶的夫人来。桓阶是父亲的下属,长沙郡[1]的功曹[2],我曾在他家中见过桓夫人对女儿说话时的温柔样子。虽然这有点没良心,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父亲当初娶了一个像桓夫人那样的女子,我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不过转念间想到若是那样就没有我了,所以还是算了。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当年的事迹,着实有趣得紧。我们家虽说是孙武子后人,可到了祖父那一代,只是在富春[3]以种瓜为业。父亲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与祖父一起乘船至钱唐[4],正好遇上海贼劫掠商旅财物,在岸上分赃,过往的行人船只皆不敢妄动。父亲观察到海贼忙于分赃而放松警惕的情势,便对祖父说:“此贼可击,请讨之。”祖父却不同意,说:“非尔所图也。”父亲不顾祖父的反对操刀上岸,以手东西指麾,做出正在调动士兵包围海贼的样子。海贼们见此情景,误以为官兵前来抓捕他们,便丢下财物四散奔逃。父亲勇敢地追上去,斩杀一人,然后提着被杀者的头颅回来见祖父,非但令祖父大惊,此事亦被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惊动了官府。官府召父亲做了一名武官,自此,父亲硬是凭着流血搏命换来的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当年母亲的家族其实是看不上父亲的。母亲出身吴郡[5]士族,外祖父吴煇曾做过一州刺史,只是同外祖母双双早亡,只留下母亲和舅舅吴景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光美,且兼具才智。我不知道是否曾发生过一场美丽的邂逅,而令父亲对母亲一见倾心,总之,父亲去吴家求亲了。可瓜农的儿子,粗鄙的武夫——吴家人嫌弃父亲,欲回绝。就在父亲既惭愧又怨愤的时候,母亲对族中长辈说:“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所遇非淑,命也。”就这样,父亲将母亲娶回了家。我无从得知父亲年轻时,对于母亲这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心上人是否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反正自打我有记忆起,我所看到的就是父亲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江东猛虎,在家里却尊重母亲作为当家主母的绝对权威——至少是管教我的绝对权威。当然了,这样一段“艳史”他们是绝不可能说给我听的,事实上,我是在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闲聊时偶然听来的。可怜我当时还傻乎乎地去找舅舅求证,结果被舅舅严肃批评了一顿不说,还被母亲给知道了,真是郁闷之极!
“嗯,郁闷!”
塞一粒蜜饯入口,我大嚼特嚼,仿佛惟有让它在我齿颊间碎尸万段,才能稍稍消解我心底的恚怨——抑或还有恐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倏忽间我又勇敢起来——周瑜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即使为了面子,母亲的惩罚措施也不至于太残酷吧……
这样想着时我又不禁有些出神,周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天我们由九江郡[6]进入了庐江郡[7]界,然后我发现,周瑜竟是庐江郡的名人呢!而提起他时,除了他显赫的出身,卓尔的风仪,当地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音乐才华——
“周公子精意于音乐,虽酒过三爵之后,其有阙误,公子必知,知之必顾,故有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曲有误,周郎顾……
趴在车窗上,我努力想象着那个画面:喧嚣的宴会中,一名风仪卓尔的年轻士子正于席间浅酌慢饮,忽而一名乐伎弹错了一个音,士子回头,轻轻看了那乐伎一眼,乐伎羞愧低首间,士子却已转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亦短暂得无人察觉……
我抿着嘴笑起来,神思却依然有些飘忽,就像画面中的周瑜,面目模糊,周身都蒙着一层淡淡光晕。
“发什么呆呢你?”
一阵马蹄声逼近,策纵马过来,挑着眉头问。
“谁发呆了?”我反驳,“我明明在发困!”
透过车窗望一眼里面的权,策心照不宣地大笑了几声:“阿权,前面就是舒城了。”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你马上就不困了。”
就在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时,忽而一阵暗香袭来,伴随着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气息蜿蜒着钻入肺腑。下一个瞬间,一抹亮色斜斜伸入车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蓦然一片雪也似的梅林撞入视野,如茫茫香雪海,一直铺展到天边。
深深深深地,我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这是舒城的气息。
车轮滚滚前行,梅海缓缓后退,舒水潺潺流过眼前,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金。有牧童的歌声从水那边飘来,悠扬如风,旖旎若梦。终于一座城出现了,青灰色的城墙屹立在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天空下,城楼巍然如山岳。
倏忽间策骤马飞驰而去,前面的车停下来,我的车亦停下来。钻出车厢,我手扶车辕用目光追随着策,此刻夕阳已亲吻到远山的脸颊,缓缓升腾的青烟暮霭中,有一石亭翼然立于道边,亭前新绿初绽,野芳幽香,亭中隐约有一人,随着策飞身下马,径直而出,一瞬间就像一道光划破青烟袅袅、暮霭沉沉——那是一种类似于昆山白玉的光泽,自他周身恣意漫盈。
他先向母亲行礼,行止温雅,风姿翩然,然后是权、翊、匡分别下车与他见礼。游目顾盼,他像在寻找什么,直到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方转首朝我的方向望来,霎那间,四目相对。
“你是谁?”心头莫名的一颤让我忘掉了一切礼仪,虽然下一个瞬间,我已猜出问题的答案。
扶了扶额头,策做出一个牙痛的表情,然后满含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倏尔,二人相视一笑。
就在我惊讶于他们彼此间的默契时,那人已缓缓走过来,缓缓驻足于我面前。站在车上,我刚好能平视他的眼睛,然后我看到他明亮的面孔上如涟漪般徐徐绽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我终于见到你了,尚香。”
注释:
[1]长沙郡,治临湘(今湖南长沙),东汉时属荆州,辖今湖南省中部。
[2]功曹,西汉始置,为郡守、县令的主要佐吏。主管属地官吏的任用迁转与记录功过。
[3]富春,东汉时属扬州吴郡,今浙江富阳。
[4]钱唐,东汉时属扬州吴郡,今浙江杭州。
[5]吴郡,治吴县(今江苏苏州),东汉时属扬州,辖今江苏省长江以南部分及浙江省钱塘江以西部分。
[6]九江郡,治寿春(今安徽寿县),东汉时属扬州,辖今江苏省淮河以南及安徽省淮河以南地区。
[7]庐江郡,治舒县(今安徽庐江县),东汉时属扬州,包括今天安徽西部中部及河南东南部湖北黄梅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