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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大人,若是真地被逼到那一步,我们就直接上书给中都御史台,那里到底是有一些先翁的门生故吏。俗话说,五步之内,必有忠良。我就不信堂堂御史台,连一个讲良心、念旧情的都没有!”庆和说完,蓦地直起身、昂起头,眼里不知是气是急兜着泪花,发红的鼻头微微抖动着,憋屈得快要哭出声来。
他这种情绪已经憋得太久,最后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自己的主官面前发泄出来。
见许云才依旧不应声,庆和索性倏地站起身来,朗声继续说道,“如若不然,庆和干脆豁出这条命去中都走一趟,亲自跪在皇宫门前告御状,我便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
庆和当初身在御史台,给许云才做了快十年的正三品书记,中都将相勋贵、各州长史府尹的案卷看过无数,其中嚣张跋扈的不少,目无王法的也有,他却从未受过这般窝囊气。
他不明白为何许云才一到了北都,就彻底变了一个人,终日畏畏缩缩,生怕招惹事端。
许云才摇了摇头,然后双手拄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踉跄着走到影墙边的一排柜子前,呆呆立了半刻,才伸手从抽屉里拿出四份已蜡封好的信笺。
许云才手中的这四份信笺,一封是红敕,另外三封都是相同题款的白敕。
“大人,这是什么?”庆和似乎已经知道许云才要做什么。
许云才又回手拿出一枚五两足重的官通金锭,转身一齐递给庆和,仔细嘱咐道,“庆和,红的这封明儿一早给玄武都护府呈过去,白的三封即刻便要送到北都驿站,拿着金锭答谢老驿丞,托他务必遣三队快马,每队岔开两个时辰,把这三封白的送到江北平江侯府,头马七日之内必须赶到。”
庆和双手接过东西放入怀中,狠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红着眼,咬着牙,却杵在那里根本不动地方。
无论是做御使书记,还是当长史侍官,庆和向来对许云才惟命是从,办理差事令行禁止,可这次他却执拗起来。
“大人,我们当真要屈服于卯蚩那魔神么!?”庆和做着最后的挣扎。
又过了半刻,看见许云才面色坚定、决心已下,庆和才沉沉地叹了一大口气,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出去了。
许云才独自一人站在那发怔半晌,忽然瘫坐在了地上,眼神变得狰狞可怖,脸上原本松散的皮肉都激烈地抖动起来,双拳紧攥,全身颤动,像是秋后法场上待斩的死囚,又像是对猎物发起突袭前的饿狼。
他当年在中都身居要职,虽然曾决断过无数达官贵人的生死,可对眼下最想杀的人却动不了对方一根汗毛。
北都的白日灼烈凶猛,如炎兽肆意饕餮万物,可过了酉初便随着起北风,天气一轮又一轮渐渐凉了下来。
长史府的中厅里,许云才和一个容貌极为瑰丽的妇人默默坐在餐桌旁。
那妇人的姿态端庄稳重,该是已过三旬,只是脸上皮肤紧致,一双眸子充满灵性,乍一看去却像是刚刚出阁的少妇。
他们身后立着两个丫鬟,也如主人一样愁眉不展,一桌原本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冷了,两人却始终未动一箸。
“时间不早了,你们不用在这伺候,快些下去歇着吧。”妇人柔声遣散了身后的丫鬟,她心性聪慧,自是看出丈夫今日脸色不对劲,却没法当着下人的面发作。
她凑近身轻轻抚着许云才的手安慰道,“老爷,有话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便可轻松些,总比憋在心里要好。”
“重明,想我许家百年名门,三世京官,祖父为先帝亲拜户部尚书,敕封太子太师;先父领衔御史台,主管六部一台九司言路;我虽没有大才,却也荫蔽祖业,在御史台领职多年,对朝廷可谓尽心尽责、力不余殆。”
“老爷,你我只要尽力就好……别想太多了……”
“圣上如今一再被奸臣蒙蔽,无缘无故将我从帝京流放到这边地来,名为观察地方,积蓄功业,实则明升暗降,入了虎狼之穴。我许云才身为七尺丈夫,当初不能在朝堂之上施展抱负也就罢了,此时身为北都长史、一方主官,竟连你们母女的周全都守护不得,以往端坐衙台之上判案无数、定人清污,今日方知冤不能伸、生不如死是何等难熬的滋味!”
“老爷言重了,官场沉浮,世事变幻,这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何况我身为黎夷,当年遇难之时,若不是老爷抬爱妾身、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曝骨荒野了。我这一世都不知该如何感念报答老爷的恩情,只想好好侍候老爷,哪有半点埋怨的道理。”妇人沉吟感怀着旧事,面色却不如许云才焦急,待着一股莫名的淡定。
“重明,你我当年在乱世相遇定情,相伴至今已二十载,只得了念恩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却要无端遭此横劫,要让她以身赴险。我若查出是谁多嘴将她的相貌泄露出去,定要把那人一刀一刀剐个干净!”许云才恶狠狠说完这话,拿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烈酒穿喉而过,烧得他眼睛通红,像是真就起了杀心。
妇人看着他的样子又叹了口气,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北都这个地方气候冷热分明,民风彪悍粗犷,即便只懂舞文弄墨的书生待得久了,也会浸染上血腥暴虐的脾气,更何况是曾经主宰杀伐决断的御史台主官呢?
大平立国以来,每年经过刑部复核的死刑案子有几百起,仅仅是幽州就占了六成以上。长史府的人只要出了北都,就要有护卫随行,即便是这样,也曾遭过打劫。
“当年世道就是这般,人命如同草芥,如今看来依旧些许不差,若怪就只能怪我,起初投错娘胎,出身黎族蛮夷,后来又得老爷错爱,这人生终究无常,只能认命……”妇人说罢,兀自低头,开始抹起眼泪。
“重明,恨我空居北都长史之位,无兵无权,举手无措。只盼哪日北面的狄人铺天盖地打过来,我定立刻放开城门,与那厮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许云才将酒盅重重叩在桌上,咬着牙说道。
“老爷收声!当心隔墙有耳……我却只盼那去平江侯府送信的马儿慢些跑,再慢些跑……”妇人缓缓起身,屈身向许云才施了一礼,一脸黯然退了出去。
一只乌鸦斜剌剌飞过长史府上空,聒噪地盘旋几圈后,刚刚落在南城门外的一个枯树杈上,又被不远处乍响的一声吆喝惊起飞走,扑棱棱遁于夜色之中。
“兄弟们都麻利些!若抄小路取近,再省一个宿头,赶过了前面马三、刘五两队,抢到平江侯府送了头信,说不定还有额外赏钱。等到回来了,我请你们到四通酒肆去吃肉喝酒!”吆喝之人骑在一匹壮硕的北马上,正用鞭子指点两个驿卒往马鞍上装束行李。
此人是北都驿站的书记官武平,虽然官阶低微,不入品级,可大小也是驿站的二把手。
六月初一这天午后,驿丞老爷突然唤来武平,传口令有“牛黄”三颗要急送江北平江侯府,让他安排三队托底的人马,相隔两个时辰依次启程,每队先行给十两赏银,同时反复叮嘱他,务必亲自好生押这第三队。
北都驿站归中都通驿司直辖,级别虽到了底儿,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司衙驻外编制,不受当地官府节制。
驿站除了里外跑腿的三五十人之外,还养着二十匹好牙口的北马,所用钱粮草料都由长史府从上缴国库的赋税里面扣除。
许云才到任北都之后,一直按时按量拨付驿站的诸项补给,还时不时给予一些权限之内的方便,因此与老驿丞关系很好。
老驿丞姓贾,今年已近七旬,腰杆还算挺直。他当年是天道军出身,虽然没有什么军职,但是管着整个中军的伙食,因此在军中人脉很广、口碑不差。
大平立国那年,老贾就地脱甲退伍,凭着多年的苦劳,托人得了这个差事,留在北都生活,一晃眼功夫已干了二十年。
北都驿站平日里主要负责玄武都护府、长史府这军政两衙往中都朝廷的公文传送,驿站里的人私下里把这叫作“牛肉”,意思是吃的这口官饭,就要干的这个活计。
然而北都不同于普通府县,是东南西北四大边都之首,天下第二大城池,迁谪流转到此的大小官员成百上千,少不了要往中都送些人情世故,或是给家眷送些山货特产,常给些银钱托驿站顺路捎去,这额外的活则叫“牛黄”,意思是公差之外的偏得。
一般的驿卒只要腿脚勤快点往外跑,每月至少可得一两次“牛黄”,与同伴分下来,大抵每人也就三五十枚铜钱,将将够一顿好酒菜解乏,或者管住嘴省下来,就能给女人买些穿戴的细巧物件。
这次往江北送牛黄,路途虽远,但沿路都可凭着令牌在各个驿站蹭吃蹭住,月底的工钱也照拿不误,只往返十余日,每人就可分得三两多银子,足可支撑一家老小在北都一两个月的用度。
除此之外,武平催着要争这个先还有别的打算。前面先走的马三和刘五都是军伍出身,虽然只是股长级别,在驿站之中却很有威信。相比之下,自己是科举出身,舞文弄墨写写公文尚可,驰骋马力摆平道路却是外行。
这次自己既然走得最晚,倘若反而先到,一定能好好挫一挫那两个人的士气,也好让驿站里的人对自己多点尊崇。
不过,武平由此更觉得这次任务来得颇为蹊跷:
一来老驿丞的派遣十分突然,即便对自己这个二把手也没多一句交待;
二来分三队押一样的信笺,这是传驿这行保障信息送达的用人上限,早年间但有战报大捷或者国是要情也不过如此安排;
三来让书记官亲自押送这最后一队,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遭,上一回还是分设军政两府的时候,可见这封信确实紧要,其中必然大有故事。
看着手下两人收拾妥当上了马,武平蜷起左手两根指头,放在嘴边打个响亮的呼哨,三个人披上斗篷,策马而出,不一会儿便融于夜色之中。
夜近子时,寒风凛冽,天气与白日相比如隔冬夏。
北都城中央最壮阔的府邸此刻更是显得格外肃杀,府邸外墙两丈有余,青石墙面上刻着无数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兽。
星月流转之下,那些怪兽随着幽冥的光亮不停流转,蟠在墙上,时而狰狞,时而隐没。
府邸之中,死气沉沉,只有巡夜军士的灯笼沿着路线不停晃动,余下的楼阁草木晦暗一片。
一栋八丈高的三层木楼突兀而立,底下两层楼烛火朦胧,最上面一层却自入夜起便一直灯火通明。
大平律例,除军中望楼之外,凡是官民居住的楼宇亭台,天子定制九丈,王侯定制不得高于七丈,这栋八丈高的建筑,如果不是彰显出主人合乎礼制的显赫地位,那就是暴露出其目无天子的做派。
八丈楼的顶层虽然明亮,此刻却是一片静寂,远远看去倒像一只踞坐在城中的独眼巨兽,只要开口便可吞噬万物。
“呃……”终于听到厅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呻吟,侍立在门外的亲卫长古尔巴把门推开一道缝,往里探了一眼,然后一挥手,早候在一旁的两个军士看见招呼,连忙抬起一个厚重的草席,压低了头,脚前脚后进去。
过了半刻功夫,两人弯着腰抬着草席出来,那席子看着变得十分沉重,往楼下抬的时候,一条白净的小臂从草席缝隙里滑将出来,手腕处还留着一道血痕。
古尔巴瞥了一眼,沉沉叹了口气,知道都护今夜已经完成了采集,转身迈开大步,匆匆走进中厅。他早已习惯了每个月都为都护安排这么一次对女子的采补,事成之后再把女子处置掉,只求人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