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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是大宋重镇,早上城门打开,沿街市井已开,生肉作坊早宰杀好猪羊,几家大的当铺绸缎铺也卸下门板,准备新的一天的生意,入城卖蔬菜瓜果的农民,三三两两在临街的铺面吃着早饭,白粥和点心,只要十几文铜钱,也有煎白肠、羊鹅十件,糕、粉羹之类,不过要贵许多,自城门至后观桥下,到处都是这样的摊点,市易署的管事隔天过来巡查,商贩入城时已交了税钱,不过管事的来了还会塞给一些好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江宁府酒楼虽不比汴京盛大,却更精致整洁,沿着秦淮河向东走,便能看到江宁府衙,门口两只石狮蹲卧,几个穿了军服的兵士正在洒扫,王安石一家就住在后面院子里。
早上起来,老妻吴氏劝他换上新做的一件布衫,正准备吃早餐,离京半年多来,王安石政务轻松许多,早上也能按时吃饭洗漱,大儿子王髣陪着,王髣也是少年英才,早几年就高中进士,本来在外地做官,这阵子来江宁府公干,也正好陪陪父亲,王髣的妻弟黄新今天也在,他前几天游学到江宁,住在王安石府上,一早上不敢怠慢过来问了早安,一同坐着等着早点上桌。
黄新溜眼四周看去,来来去去十几个仆从衣着均甚粗陋,他早听说王安石不好女色,家中只老妻一人,并无其他妾室,没想到连一个姿色像样的丫鬟都没看见,住了几天,甚感无味。本来江宁府乃天下最富庶之地,美食美女遍地,王安石府上却饭菜普通,还不如自己家中日常,打算饭后即便告辞离去。
饭菜上桌,仍是与前几天一样,有菜粥,白粥,几碟酱菜,腌鸭蛋,点心还是芝麻糖馅烧饼,黄新面上恭恭敬敬,拿起一块烧饼,喝了两口粥,觉得筷子没地方伸,有些没胃口的样子,王髣旁边坐着暗笑,他妻子娘家是江南富户,这个妻弟锦衣玉食惯了,这几天想是不太适应,见那黄新把烧饼咬了几口,只把中间带甜馅的部分吃掉,边上硬的部分丢在盘中不吃,正在喝粥,旁边忽的伸过一只有些干瘦的手,拿起他丢在盘中的干饼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正是宰相王安石大人,黄新吓了一跳,不敢抬头,三两口喝完粥,告辞离座。
王髣见黄新离座,向父亲道:“皇上几次派人探问您的身体,怕是想让您重新回到朝廷任职,您看呢?”
王安石沉思道:“朝中现任的大臣们推行新法不力,无得力干将,当年我做事有些操之过急,招致太多不满,皇上让我来江宁也是权宜之计,朝廷事务繁多,皇上操劳过甚,安石不能为圣君分忧,惭愧惭愧!”
父子离开饭桌去到书房,王安石铺开纸张道:“这些日子闲些,为父想的反而多,人生机遇无常,但尽人力就好,世上谁能不无奈?”
挥笔写道: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又写: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叹道:“便是汉元帝,王昭君,谁能掌控自己命运!”
王髣赞道:“虽说人生失意无南北,可是父亲为了朝廷费尽心力,皇上听了几个小人之言就把您打发到这里来,若朝廷再发诏书,也不能轻易就回去,您年纪大了,要多将养身体才是。”
王安石摇头道:“范文正公有言,世间君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岂能只为自己打算。”
王髣点头叹息,王安石又道:“昨天收到安国的来信,说不日要去楚州赴任,顺路要来江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好久不见你二叔了。”
王髣气愤道:“吕惠卿只为一件芝麻小事,当廷呵斥二叔,又把他贬去楚州做甚么通判,全不顾父亲当年对他的提携之恩!他得势后提拔私党,重用阿谀奉承的小人,听说他有个堂弟大字都不识几个,也被安插进通察司掌管进出库财物,把账目弄的乌烟瘴气,这样的人在朝廷,皇上怎么会省心呢!”
王安石道:“髣儿慎言!流言不可轻信,安国处事不当,对吕丞相有轻侮之言,被贬也是事出有因,你要引以为戒!”
王髣道:“父亲也是知道的,吕惠卿现在大权在握,居然自我膨胀起来,和他的弟弟吕和卿一起弄了个首实法,让百姓自报家财,连家里养了几只鸡几只鸭都要上报,还允许乡邻互相告密,用被告者财产的三分之一充赏告发的人,这也太过分了!”
王安石面色有些严肃,他正在为此事担忧,已经给吕惠卿写信表示对此事的担忧,吕惠卿如此搞法确实得不偿失,不仅严重影响百姓普通生活,也会使百姓对变法派产生严重抵制,影响整个变法大业。
王髣看着父亲脸色,又道:“父亲不是已经给吕惠卿写信了吗?他如何回信?”
王安石闷闷的道:“尚未接到惠卿回信。”
王髣气愤道:“江宁到汴京不过十日路程,吕惠卿是有意拖延不回信,他现在眼里还有谁!”
王安石这次真的生气了,斥道:“你如何与叔叔一样出言轻慢!惠卿现在乃朝廷栋梁,每天大事小事忙碌,我离开朝廷一年多,变法事宜全在他和韩绛身上,回信迟些又有什么相关!”
王髣不敢再言此事,只闷闷的喝粥,王安石道:“西夏发生内乱,皇上定有趁机进攻的打算,这时兵马粮草调度事务繁乱,这几年国库收入虽有增益,还是要量入为出,调度有序才行啊!”
王髣恨恨的道:“国家到处要用钱,可司马光那帮人总是跟咱们对着干,这个倔牛虽不敢说皇上不好,却处处阻拦新法,他管辖几个区域青苗钱总是发不出去,更不谈收回利息,偏偏太后护着他,皇上也拿他没办法。”
王安石道:“司马光也有他的道理,他总说要稳住财政,民生发展了自然有钱,还说对夏和辽要静观其变,也有些道理。”又道:“这次西夏国内乱的消息最早从延州传过来,详细情况是怎样的?”
王髣道:“此事说起来有些意思,王巩今年初去了延州做长史,不知怎的从西夏带回一女子,是个汉人,早些年流落到灵州那边,得到西夏皇室李谅先的庇护,这次逃了出来,听说消息是从她那里得到的。”
王安石道:“王巩去延州大半年了,不知竟有此奇遇,你如何得知如此详细?可知这女子有多大了,是哪里人?”
王髣道:“延州知州王守道是父亲门生,一向对儿子甚是交纳,一向有书信往来,王巩带回那女子身世奇特,听说父母双亡,她伯父原是吕惠卿门下书吏,现在朝中任职五品,叫做宇文洪浩。”
王安石点点头,想起今年元宵节遇到宇文洪浩,那人言少谦恭,透着一股精明之色,与王巩交情看来不错。
王髣道:“王巩此人德行能力都不错,出身也好,只是他与司马光苏轼交好,跟咱们虽然面子上客气,终归有些隔阂。”
王安石道:“王巩是个人才,更难得真心为国出力,他在边境为官勤勉,官宦子弟极为难得了,他官职低微,政见有所不同也不算什么,我很是喜爱此人。”
父子倆正交谈,仆役送来一封书信,王安石拆开一下,乃道士李士宁写来,言他在余姚县云游,又给王安石讲了一些养生打坐之法,嘱咐保重身体什么的,王髣在旁边插嘴道:“这个李士宁装神弄鬼就罢了,听说他在余姚那边与宗室赵士矩来往密切,赵士矩乃太祖后裔,有些狂傲不羁,时有轻慢当今朝政之意,如今圣上乃太宗一脉,最忌太祖后人如此做派,父亲还是不要理他了。”
当年大宋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突然暴亡,儿子尚小,由亲弟太宗赵光义继位,百年来仍有流言,王髣年纪虽轻,这方面却比父亲王安石感觉更为敏锐,因此说出这番话来。
王安石点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李士宁医术高超,当年还曾进宫给太后看病,你祖母生病,他数次来为老人家诊治,他文章写的也好,又有仙风道骨,说实话为父有些羡慕他。”
父子两人交谈许久,王安石又嘱咐王髣一些政务之事,让他安心做好地方事务,等待朝廷起用。
夏天转眼已过,延州本在西北边陲,这几日连着几场秋雨,天气渐渐变的阴冷,
府衙前几颗杨树叶子落了一地,柔奴住在王守道府中已有半月,柔奴本来要自己去往汴京,王巩和王守道都说两个女子单身上路不安全,此处离汴京万里,虽是宋境,未必安全,等有公差来往同去才放心。
柔奴和允娘在后院住下,去到前面厅堂就能看到官差们进进出出,也常见到王巩。延州乃军事重镇,不光离西夏近,离宋辽边境也不过两百里,最近辽国不满西夏国赶走梁太后,夏辽边境常起冲突,与大宋也时常发生小规模战斗,王韶大军驻扎永兴军路,时刻关注边境形势变化。
延州城外十多里处有小徐山余脉,风景极佳,又有瀑布湖泊,今日知州王守道特地安排人陪允娘柔奴去游玩,到了门口刚好遇到王巩,这些日子虽同在延州,但王巩忙于公事,很少和柔奴说话,今日一见不由眼前一亮,柔奴早换了宋人服饰,虽布衣素衫却雅致清新,又正是二八年华,可谓美貌盈盈,王巩不曾想柔奴原来如此美丽,一时竟有些意外,柔奴十分高兴,上前拉住王巩衣袖道:“王大哥,知州大人让我们今天去城外看看风景,听说小徐山有瀑布,你也同去游玩吧。”
她在西夏多年,常跟着没藏直树出城打猎,比武摔跤,并不觉得拉着王巩说话有什么不妥,王巩却有些尴尬,大宋朝最重礼仪,男女若非亲眷很少单独同行,只微笑道:“我有公事在身,你去游玩吧,小心些就好。”
柔奴笑道:“知州大人真大方,特地派了马车让我和允姑姑出门,咱们在这里白吃白住,大人还送了好多东西,不知以后该如何酬谢。”
王巩笑道:“你本是宋人,落难在此,知州大人乃是父母官,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
柔奴笑道:“我知道是沾了你的光,以后再图报答吧。”说完一跃上车,王巩看柔奴开心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日子与柔奴相处,时时心中感叹,这小姑娘自幼遭受变故,却豁达从容,天真自在,与她说话便如春风拂面,令人不自觉对她心生爱怜。
下午办完公事,王巩回到州府,打听一下,柔奴几人还未回归,一直等到申时仍不见柔奴回来,看看太阳西落,王巩有些耐不住,心道:“这丫头命道曲折,莫再出什么事?”令人备马,带了一个小厮,直奔小徐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