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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瞧见浩铭了。
是一天,二天,一周还是二周,我已不甚明了。日升日落,昼夜更迭,时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没有丝毫的意义。每天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我只不过是在重复的过着一如既往浑浑噩噩的生活。只知每日里,一次一次,提起那双略显斑驳的手,一遍一遍,机械的去做些琐碎的活计,眼神空洞、神色呆滞。
即便心里再难受,再悲伤,但我明白,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下去,隔壁的中央医院也终是要迁走的。人员开始调度,车旅开始运作。那些大型的医疗器械现在多数无法撤走,众多患者的档案资料也会被就地销毁。
看着眼前那些不断忙碌的,奔波的身影,我努力试图抛开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咬咬牙,紧了紧垂在身侧的双手,甩甩脑袋,强迫自己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上前,佯装如常的加入这群不断奔走的人们中间。
我最终还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里,跟随中央医院的同事,离开了南京,离开了我们那个家,也离开了他。只记得,那天开始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雪,白茫茫的,路上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车辙和脚印,慌乱的人群在这大雪天里竞相奔走,风也刮的凛冽。在彻底少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后,这个冬天最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一路匆匆忙忙,踉踉跄跄,兜兜转转,我们终在重庆落下了脚。这时,已是1937年12月,我整整离开浩珉一个月有余。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段时光的,想想我那时大抵算得上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整日里就知道拼命往医院跑,一刻也不得停歇,恨不得没日没夜的整天工作24小时。仿若不知冷暖,不明世事,不惧生死。
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送进这些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里的士兵、军官,我也不会害怕,感觉不到恐惧,体会不到胆怯。当时只知道,我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没有一丝疑虑的冲上去,努力去抢救所有人,哪怕他们只剩最后一口呼吸,只余最后一丝生机。后来想想,大概这也许就是这个职业的天性使然。
我只是知道,他们需要治疗,需要先处理好这些血淋淋的伤口,再清理那些残断的肢体,不断地止血、包扎、固定。再看看手边有没有剩余的吗啡,也只能对着那些哀嚎不已的可怜人,来上一针。这些工作虽杂乱无章、凌乱无序,我们却处理的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我们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图拼尽全力去救治更可能多的伤员。
慢慢看着这一屋坚毅的面庞,残喘的身躯,淡漠的神色。我此刻才算真正接触到战争的残酷,直视战场的残忍。我没有时间哭泣,没有时间伤心,更没有时间再去想起那个人。因为,我现在真的很忙。忙于吊死问疾,治病救人。
对于那些小情小爱,儿女情长,在这些大是大非,生死存亡面前,总是无足轻重、不足挂齿的。
说到底,忙归忙,但一开始那通忙活劲,在我们这群合该劳碌命的一众人等身上,渐渐服帖起来。时间恐怕是最好的良药,这时间一长,我们也就都自然适应了这恐怖的节奏。忙还是忙活着,但心绪体态却日趋稳健,这日子也缓缓安定下来。
即使,现在每天啃着馒头就着咸菜,喝着掺了些个沙石的水,也并不觉着日子苦。心里那份踏实和满足是我原先从未有过的。比起现在这些赤着脚丫子,饿着肚子,衣着褴褛在我面前笑着跑开的孩子而言,我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将一个还未吃上的白面馒头,顺手递给了眼前一个瘦弱的,看似只有垂髫之年的孩童。拍拍手,掸掸屁股上的尘土,欲起身转转。
今个儿,又到了十五的日头,还恰好是正月里头。按照南京的老传统,元宵节是一定要吃元宵和观灯猜谜的。元宵可荤可素,风味各异,有“团圆美满”的寓意。
这小的时候没钱买花灯,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一般就用上红纸、绿纸自己扎着玩,像荷花灯、兔子灯、飞机灯,全都会做上一些。
到了元宵节,就听见街上传来“娃娃出来玩灯、不要你红、不要你绿,只要你一根洋蜡烛”的吆喝声,孩子们便会统统提着灯笼出来玩。小孩都喜欢显摆,拿出灯笼来比比谁家的大、好看。不过现在猜灯谜倒是不多见了,恐怕只有在夫子庙大成殿才有。
这到了正月十六里头,爬城头,也是有的,多是爬中华门城堡、台城、武定门一带了。正月肚里油多、爬爬城头,活动活动可以助消化去疾病,正所谓“走百病”。
越过了那道绑着钢丝铁板的围栏,习惯性的看看天空,这两日里日军的飞机轰炸也终于消停了会儿。我现今便大着胆子往附近的村子里头去了去,想着瞧瞧看看这里坐落的人家,元宵节是个怎么过法。
夜色渐浓,月华初上,星光散漫。踱步在田野上,试图忆起上回好好端详这轮明月,是何时辰?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顿生凄凉!
似也是这样一夜,几个月前的八月十五,月圆当户。这团圆之夜,我自是早早备下了冠生园的蛋黄馅月饼,端正的摆放在客厅里那张楸木雕花方桌上。想着要是能在这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的夜里,观花赏月,品赏美食,岂非人间乐事!
只是不知今夜他是回自家的宅院,与着家人朋友聚上一聚,还是来我这处。辞了父母的相聚,独独一人在此等候。
那夜,我似乎也是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最终等来的,只有淡泊的夜色和萧索的凉风。我那时也是这样一人,独自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这轮高悬的明月,万里婵娟,光寒宫殿,云梳风掠!
这处村落离着中央医院的新址不远,穿过些乡间小路,踩着盈盈洒在路间的烛光,漫无目的地徘徊。
却见前方有一处灯火渐明,人声渐涨,人影渐多。听一人念道:“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原是一对新人在此时,此地,此景,举办婚礼。原来不论何时何地何景,总有一人想与你紧紧相依,相伴一生,相携到老。
“天也欢喜地也欢喜。欢喜我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你。从此你心里有了一个我我心里有了一个你。朝朝暮暮地久天长同心比翼。”那一句句誓言似是对着天地起誓,对着万物盟约。我静静地看向那些可喜的笑颜,欢喜的笑声,欣喜的笑谈,这些纷繁硬生生将孤寂的我与着那处热络隔绝开。
想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独自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