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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弥当天用嗓过度,晚上回去声音就哑了。
隔天又发低烧,磕了退烧药,昏昏沉沉地处理了一天的文书工作。他们部门加班氛围浓厚,有事无事都要耗到晚上八点以后才走。
周弥被生病逼出了拒绝996的气性,今儿六点一到就走了。地铁里颠簸一小时,到家时只剩一副随时散架的骨头架子。
拿钥匙开了门,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我回来了”,迎接她是六道齐刷刷的目光。
除了室友程一念,妹妹宋满,还有个人,是周弥的朋友顾斐斐。
小餐桌上,摆着几袋子辣卤,空气里一股子辣香味,三人辣得直吸溜。
宋满第一个摘了塑料指套,跑得比什么都快:“姐我错了!是斐斐姐诱惑我的!”
周弥懒得搭理她,戏多的小屁孩儿,蹬了鞋子,换拖鞋往里走,对顾斐斐说:“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顾斐斐笑说:“机场打车去酒店路上,不正好经过你这儿么,我就想顺道过来瞧瞧,家里有人没人。没人就算了。”
“微信上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给你惊喜呀。”
“……”
程一念辣得鼻头都是汗,啃掉了手里的最后一根鸭脖,摘了手套,倒杯水,回自己屋里去了。她是认识顾斐斐的,也一起吃过饭,但没周弥跟她那么熟。料想她们朋友见面有话要聊,自行回避了。
周弥先去卫生间洗个手,折回来开了客厅通向小阳台的门,散味儿。
顾斐斐问她:“你吃不吃?”
“你听我嗓子,能吃吗?”
顾斐斐把袋子系起来,丢进冰箱,拿上香烟和打火机,也往阳台方向走去。
外头没风,空气是冷的,阳台看过去,只望见光秃秃的树杈,遮住了对面水泥灰的旧楼房。三两扇窗,幽幽几盏家灯。
两人倚着阳台栏杆,顾斐斐把烟盒递给周弥,“要么?”
周弥看了眼。
顾斐斐笑说:“这下倒没想着你的嗓子了。”抖一下烟盒,冒出来一支。
周弥接过,拿她的打火机点燃了。
水果味的女士烟,纯是抽着好玩儿。周弥抽烟是被顾斐斐带的,但没瘾,一包烟搁家里,半年抽不完。
顾斐斐曾经说她,洁身自律的一个完人,不迷恋任何人间的、人造的东西。
至于顾斐斐,烟、酒、咖啡、重金属乐、男人、文身……凡艺术家喜欢东西,她都极度迷恋。
顾斐斐就是艺术家,一破落的油画家。
——也是周弥讹诈孟劭宗,说要给人当裸-模的画家原型。
不过她吹了牛,顾斐斐可不是什么画作拍八位数的大画家,她作品最高身价,两千块。
周弥跟顾斐斐是学法语的时候认识的,读书那会儿,周弥为了练口语,加了个同城的兴趣小组,顾斐斐就是小组成员之一。
那时顾斐斐在准备留学法国,后来法语练好了,offer也拿到了,却跟家里闹翻了,一分钱学费也没拿到。
但最终顾斐斐还是如愿去了巴黎,至于她学费是怎么搞到的,周弥没问过,但隐约能猜到。
周弥在巴黎交换的那一年,就是顾斐斐照顾她,从租房到衣食住行手把手教学,一本行走的留学生攻略手册。
这两年顾斐斐一直天南地北地跑,没个定数。有时候经过北城,跟周弥见一面,又匆匆走了。
诸如今日的“惊喜”,周弥也是见怪不怪。
两人随口聊了聊近况,顾斐斐说:“过两天,陪我去参加个聚会。”
“你不带个男伴,找我做什么?”周弥瞧她一眼。
顾斐斐笑得肩膀直颤:“就……我在飞机上,遇见一画家。具体谁你不需要知道,反正,挺牛逼一人,也是我美院的学长。这聚会就是他邀请我去的。他这人才华我挺欣赏,就是私德有点……你懂的。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私交,就随口诌了一句,说我有男朋友了。他说,有就有呗,多刺激……”
周弥笑了声。
顾斐斐说:“我又只好改口说,我其实不喜欢男人。我有女朋友了。过两天聚会他也去,我总得把这个谎说圆。”
周弥说:“你找别人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可谁也没你漂亮啊。这聚会规格挺高的,我知道好几个年轻有为艺术家会去。你去瞧瞧呢,万一有合眼缘的。本来,窦宇珩还是我介绍给你的,最后闹成这样我挺过意不去……”
周弥打断她:“我去就是了。”
顾斐斐看她,“……你跟窦宇珩这茬,还没过去呢?”
“早过去了。前几天叫他帮了一个忙,就当是两清。”
“什么忙?”
“我想见孟劭宗,叫他帮忙打听行踪。”
“孟劭宗是谁?”
“我跟你提过的,我……生父。”
顾斐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在巴黎留学的那年,听周弥讲过一嘴她的身世。
“你见他做什么?”
“拿钱。给宋满做手术。”
顾斐斐顿时一脸的痛心疾首,“……哎,是姐妹没用,画卖不起价,叫你受这等委屈。”
周弥笑着手肘撞她一下,“演上瘾了。”
垂眸,看着手指间夹着的细细的香烟,“……其实这回我才发现,原来我道德感没自己想得那么高。我妈跟他两清的时候,已经拿了他不少钱,合同都签过了。这回找他要钱,我依然觉得这是他该的。开口的时候,毫无负担。”
顾斐斐直笑,“你才发现?我作奸犯科、男盗女娼的时候,你哪回不是护短。”
周弥也笑了。沉默一霎,又问:“哦,对了。你们这聚会,去的都是画家?”
“差不多吧。”
“赵野你认识吗?他会去吗?”
“你认识赵野?他是主办之一。”
周弥说了句:“操。”
顾斐斐听她说脏话,稀奇得很,笑了,“你俩有矛盾?”
周弥摇头,“算不上矛盾。就他这人,不行。”
“这话说的。男人有几个能行?”
两人笑成一团。
-
几天后,周弥陪顾斐斐去了那所谓的青年艺术家派对。
不在酒店,不知道哪位大佬提供的别墅,上下两层500个平方的大平层,包豪斯风格的内饰装修。
现场用与会人员的画作布置,比起派对更像个展览。
周弥挺喜欢这种形式,很耳目一新。
她被顾斐斐拉去学长面前圆了谎之后,就自己端了杯饮料,顺着画作一副一副逛过去。
不乏搭讪的人,被她滴水不漏的客套话婉拒。
逛到二楼,忽听楼梯那儿有人叫他。
低头一看,是赵野端了杯香槟酒上楼来。
他今儿穿着打扮和言辞谈吐都儒雅极了,对她更是礼貌客气,要不是上回那一出,周弥还真能信他是个斯文的体面人。
赵野只跟她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端起主办方之一的架子,祝她玩得尽兴。
-
谈宴西接到赵野的电话,正在医院往祝家去的路上。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
前几日,家里给老爷子贺寿。
在老爷子吃惯的一家老字号饭店里,一个包厢,两张桌子,除了谈家上下,还有祝家的人。
落座时,谈宴西不跟长辈们坐一起,而是去了小孩子多的一桌。
谈家人对谈宴西平日的轻狂行径早见怪不怪,尤其谈老爷子偏爱谈宴西,凡谈宴西做了荒唐事,谈老爷子都能三言两语替他打发掉。
此时,一桌十几郎当岁的小孩,喊“舅舅”的,喊“叔叔”的,喊“姐夫”的,闹得不能开交。
谈宴西坐了十分钟没到,一身的行头,已让人瓜分完了。尤其手腕上一块手表,前几日刚到,还没戴热乎。
唯独未婚妻祝思南的弟弟,祝铮,今儿消停得反常,全程抱个手机就没放下过。
所谓事出必有妖,今天,祝铮就出事了。
赶巧也是谈宴西今天公司没会,才有空去替祝铮收拾烂摊子。
祝铮电话里斗败公鸡一样窝囊地叫他姐夫,央他去某某派出所捞人。
谈宴西自己开车过去的,到那儿一看,祝铮只穿了件卫衣,没着外套,鼻青脸肿的,跟另一个差不过岁数的男生,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如出一辙的臊眉耷眼。
对面男生旁边,还坐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也是学生模样。
民警过来说明情况,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儿,两个男生为了这女生斗殴,已经调解过,互相道过歉了。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得通知家长,带回去好好管教。
一会儿,另外那男生的家长也到了,谈宴西跟他互相知会过情况,道了歉,就各自领人走了。
祝铮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亲戚,谈宴西也懒得去管他,上车前,只说了句:“让你姐省点儿心。”
“知道了,姐夫。”祝铮低声嘟囔。
谈家树大根深,规矩都是定死的,事事俗套,谈宴西也未能免俗。
谈家和祝家两条大船,拿利益、拿人情,生生世世地绑在一起。
家长们都说,一个宴西,一个思南,名字都是一对。都说是迟早的事。谈宴西和祝思南也都知道,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讲规矩,不讲感情。谈宴西和祝思南两人一年到头大抵碰头四五次,都是诸如家长生辰这样的场合,私底下如何无人在乎,面上演得和谐就够了。
谈宴西花名在外,祝思南也不遑多让。两人都有默契,互相不干涉,只要别闹出丑闻——闹出丑闻也无妨,只要钱给得多,哪有摆不定的事。
所以,虽然既无事实也无名分,祝铮却早早叫上了谈宴西“姐夫”,尤其今天这种托人办事的场合,叫得更热切。
祝铮今年十六,小了祝思南十二岁,祝家老来得子,对这儿子偏宠得不得了,也就养成他一个无法无天的性格,同辈敢玩的不敢玩的,他都敢试试,凡事都爱挑事冒头。
而祝铮但凡是闯了祸,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谈宴西。
谈宴西很得小一辈的信任,因他自己就很是行事无忌,对晚辈又宽容,晚辈犯了错,他叮嘱一句也就算了,不状告家长,更不过分唠叨。祝铮算不得晚辈,但因岁数小,也就囫囵归在这范畴里。
祝铮自顾自地拉开了车门,钻上车时,嘴中“嘶”了一声。
谈宴西坐上副驾驶,朝他那儿看一眼,“哪儿受伤了?”
“不知道,小腿吧。”
“裤腿捋起来瞧瞧。”
祝铮“咦”一声,“那怎么好意思。”
谈宴西面无表情地一掌挥过来。
祝铮笑嘻嘻地躲过了,抬手摁亮了阅读灯,低头,撩起卫裤的裤脚一看,膝盖上老大一片乌青。
问他怎么来的,也说不清楚,打架你一招我一式,谁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疼不疼?”
祝铮碰了下膝盖,又猛地“嘶”一声,“挺疼。”
能怎么办,送医院瞧瞧去,别是什么骨折骨裂。
到医院检查,拍了个片子,所幸没伤着骨头或是半月板,医生开了点儿药,就打发他们走了。
就在谈宴西把人送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赵野的电话。
他手机连着车载,直接接通。
赵野笑说:“宴西,真不来我这儿瞧瞧?”
谈宴西说:“跟你们艺术家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不是说上回我挑的那画老爷子喜欢吗?今儿那画的作者也在,不亲自跟人再要几副?”
谈宴西没那功夫跟他打太极:“有什么屁赶紧放了。”
赵野嘿嘿一笑:“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
谈宴西没作声。
赵野笑说:“周小姐行情好得很,就我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搭讪的也怕是有五六七八个了。”
那边似有人在叫他,他应了声,挂断前匆匆说道:“赏个脸,过来喝杯酒吧。”
电话挂断,音乐接替了播放位置。
祝铮斜着眼打量谈宴西,笑说:“姐夫,周小姐又是哪一位?封口费备好了吗?”
谈宴西说:“连你姐都没这个本事来威胁我。”
他语气平淡得很,祝铮却是心里一凛,怔了下,不敢作声了。
可能是平日里跟谈宴西嬉皮笑脸惯了,常常忽略,他实则是个多么杀伐决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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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弥上下两层楼都逛完了,满场子找顾斐斐,这人来疯,一会儿就没了影。
她走到客厅通往屋后花园的廊下,拿出包里手机给顾斐斐拨了个电话,响许久无人接听。
转身正要走,前方过来一道身影。
下意识停了脚步,抬头一看,却是顿住。
谈宴西身上一件深色大衣,灯光照得那颜色不够真切,像是墨色里衍了一点蓝。
这冷调很衬他,人清绝得过分。
周弥还没说话,谈宴西一步上前,捉住她手腕,往外头一带,顺手关起了廊下的玻璃移门。
里头的音乐声一下就小了。
外头的风声却大起来。
周弥手腕轻轻一挣,谈宴西就松了手,笑看着她,“怎么老是碰见你?”
“……”这倒打一耙的语气。
周弥不作声,抬手要去再把玻璃门打开,谈宴西却往侧旁走一步,挡住了,不让她开。很是幼稚。
周弥蹙眉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谈宴西微微扬了扬眉,低头去,摸外套口袋,拿出烟和打火机。嘴里衔一支,低头就着微弱的火苗,点燃,抽了一口。
焰光跳跃,让他眼里多出一抹暖色。
他再去看她。
周弥后悔在这一瞬间抬头——再薄情的人,长这样一双眼,也合该能营造深情的假象。
她像被那眼瞳里的火光烫着了一样的。
还在晃神,听见他开口。
依然隔山隔雾的音色,叫她想到薄冥的傍晚时分,隔窗看书,听见那些深巷里的悠远声响。
那么盘桓一阵,又沉沉地钻入耳中。
他说:“周弥。你不能让我三回碰到你,还不相信缘分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