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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弥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怕吵着屋里的人。
门一打开,客厅里灯还亮着,程一念的房间门半敞,她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白荧荧的电脑屏幕。
周弥换了鞋,把大衣挂在门后挂钩上,走过去推开门,小声说:“还不睡?”
周弥和程一念是大学同学,都是外院的,一个学法语,一个学日语。
刚毕业都穷,凑一起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便宜,但离上班地点远得很,通勤单程都要一小时。
年轻人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晚睡早起尚能撑得住,偏偏程一念还有颗为爱发电的心,给一字幕组翻译,每周拿到片源就得熬通宵。
程一念转过头来,神色困倦,一脸的“我已经不行了”,说:“快了,搞完最后一点就去睡。桌上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吃了,这么晚不消化——你洗澡了吗?”周弥取下腕上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洗了。”
“那我去洗澡了,不管你了啊。”
“去吧去吧。”
周弥经过餐桌,看见牛皮纸的包装袋,还是摸了一粒出来。
栗子炸了口,很好剥,甜是甜的,但已经冷了,不大好下咽。
靠窗台上的暖气片上,搭着早起晾上去的几双棉袜,手摸上去已经干透了。周弥将其收下来,拿上回了卧室。
饶是动静再小,客厅里的光切进来,还是吵醒床上的妹妹宋满,她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才下班?”
“嗯。”
周弥换下衣服,披上睡衣,去浴室洗完澡,再回到卧室。
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周弥关上房门,拿仅剩一点电量的手机照明,走到床边,给手机接上充电器,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
宋满捏着屏幕亮起的手机,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讪讪地笑。
“……”周弥无语,“还玩手机,还不睡,不要命了是不是。”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都骂傻了。”宋满呜呜求饶,把手机息屏静音,丢去一边,“被吵醒了,一时睡不着嘛。”
“睡不着也得睡。”周弥在床上躺下,“过阵子就给我住院去,不消停的小祸害。”
宋满噗嗤笑了声,“可是手术费……”
“凑齐了。”
宋满一愣,一下翻身朝她,“哪里来的钱?”
“借的。”
“找谁借的,不是窦宇珩吧?”
周弥听见窗外风声呼啸,像在骨头里穿梭,脑袋闷痛,意识已接近涣散的边缘,“……跟他没关系。”
“除了他,你哪里有其他朋友一下子能借得出这么多钱。”
话音落下,没听见应答声。
宋满以为周弥生气了,忐忑地伸手推一推她肩头,“姐?”
周弥迷糊地“嗯”一声,“……睡觉吧,好不好?”
宋满不忍心了,“睡觉睡觉。晚安了,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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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天里那么一通折腾下来,不感冒都不可能。
周二,周弥的感冒病程发展到最狼狈的时候,单只眼睛眼泪不住。
眯着红肿的一只眼,正熟悉资料,一只手伸过来,递过来一盒新鲜草莓,个头大,熟透的丹东红颜。
周弥目前的工作是翻译,这次,要带法国客户团队在北城考察。
为首的负责人叫杜蒙,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收藏了画家赵野的一副水墨山水,这回来中国,不免假借职务之便,一偿个人夙愿。
赵野在城郊开了个工作室,里头一水儿明清古董家具。有时候在微信公众号上放票,请人去参观,那票一开出来,瞬间被人抢光。
周弥拜托朋友帮忙,千难万险地抢得几张团体票。
为此,同事崔佳航感激涕零,承诺请她吃一周的草莓。
崔佳航是这次考察团的实际对接人,半年前跟周弥同期入职,他负责销售,周弥负责翻译,两人常常一起打配合,也算难兄难弟。
崔佳航把草莓往周弥手边一推,笑说:“请,今天的进贡。”
周弥笑说:“我没胃口,你跟其他同事分了吧。我再熟悉一下资料。”
“你吃吧,感冒了正好补充点维生素。”
周弥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立刻山呼海啸一阵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崔佳航一手撑住桌沿,把她桌上的止咳糖浆的瓶子拿过来看,“这有用吗?”
周弥缓过来,摇了摇头,“还没热水有用。”
崔佳航想了想,“你等等。”
周弥还没反应过来,崔佳航已经走了。
半刻,又回来了,拿着瓶口服溶液,搁在她手边,“这个惠菲宁有用,现在药店都买不到了,我也就剩这半瓶,再过三个月就到保质期——按说明书用,别多喝啊。”
周弥点头。
崔佳航看她实在感冒得不轻,又说:“要不你今天别去了,我换个人吧……”
“没事。你现在临时换也换不到。”周弥拧开那溶液的盖子,往带刻度的塑料量杯里倒了小半杯,“为了年终奖,干了。”
崔佳航笑出声。
半小时后,周弥跟崔佳航出发,坐商务车去酒店接上了客户,往城郊去。
沿路,周弥跟人介绍北城风土人情,遇上什么拿不准的,转头跟崔佳航确认,再将崔佳航的话翻译转述。
为方便交谈,崔佳航侧身斜坐,如此,视线总避不开周弥。
她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脱下了,搭在膝盖上,内搭材质柔软的白色衬衫,驼色西装长裤,米色高跟鞋。只化了淡妆,口红也浅得几乎瞧不出。
感冒的缘故,鼻尖和眼皮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明艳与灵动。
她的漂亮在骨,像鎏金的复古花瓶插荼蘼花,即便只静静地放在那儿,也鲜辣生动得引人去打量。
崔佳航跟公司一些年轻同事,有时候一起出去打球,难免议论到周弥,对她心向往之的不在少数,可没哪个敢动真格去追。
这年头流行一个词叫“舔狗”,有人开玩笑说,对周弥,那是连舔的心思都不敢有,生怕舔得起劲呢,人问你一句,你配吗?
崔佳航替她叫冤,说她不是这种人,看似高冷,熟了就知道,挺好说话一姑娘。
同事们起哄,说他近水楼台还不抓紧机会。
崔佳航几句话敷衍过去,笑说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很快到了工作室,大门口停了车,周弥叫崔佳航先进去,替她顶一小会儿,她先去趟洗手间。杜蒙会讲一点英文,虽然讲得不大好,日常沟通总没问题。
等周弥从洗手间出来,进工作室,崔佳航急成热锅蚂蚁,见她露面,如见救星,赶紧招手道:“周弥你快过来!”
杜蒙手里拿一斗彩小碗,情绪激动,英语掺法语,语速又快,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
画家赵野情绪更激动,生怕这老外一不小心脱手给打碎了。
周弥赶紧走过去,跟杜蒙直接沟通。
半晌,搞清楚原委,翻译给赵野:“赵老师,杜蒙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只小碗,问您能否割爱卖给他。他家里有一只跟这差不多,他想凑成一对。”
赵野本地人,据传背景深厚,是画家,也是收藏家,凭借家中荫庇,在收藏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中长发,山羊须,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十分典型的“文化人”装扮,张口也是本地话,自带逗趣腔调:“多少古董还流亡海外呢,不能在我赵某人手里再少一件。这可是真正的明古董,你这位外国朋友,还不见得出得起价。”
这话不礼貌,周弥自然不可能逐句翻译,只告诉杜蒙,赵野不太有出售意向。
杜蒙比方才更显激动,叽哩哇啦一堆,周弥翻译道:“赵老师,杜蒙先生说,这是他夫人的遗愿,他想成全。价钱不是问题,都好说。”
赵野玩笑道:“打上感情牌了。”
“……”周弥很庆幸杜蒙懂的中文不超过十句。转而告诉杜蒙,赵野确实不打算转让。
杜蒙一脸遗憾,将那小碗小心翼翼放回架上,目光热切,仍然依依不舍。
赵野笑看着周弥,“这就不要了?”
周弥笑说:“赵老师不愿意割爱,就不勉强了。”
“你是怎么翻译的?”赵野笑说,“没把我的中心思想传达出去?”
周弥一时不言声了。
赵野逗她:“多笨一小姑娘。你倒是让他先报价呢。”
“恐怕杜蒙先生的报价不合赵老师心意。”
“这都没报价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合心意?况且,他非我族类,周小姐却不然啊。美女开口,岂有不能商量的道理?”赵野笑说。
画室除了赵野,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有人跟着起哄,“周小姐,我们老赵正招模特呢,你有没有意向交个朋友?你不知道老赵这人,外人明码标价他不乐意应承,但对朋友,那是有求必应,没得说。”
一旁的崔佳航听得恼火,有点儿想替周弥出头的冲动,被周弥看出来了,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气氛僵持,周弥礼貌微笑着,正准备想两句话敷衍过去,一旁忽幽幽传来一道人声:“老赵,你这学生仿制的赝品,里外里成本不到二十,拿来唐突佳人,倒是不嫌亏心。”
挺浮浪一番话,偏偏沉冷的音色缓缓说来,丝毫不显油滑。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下意识回头去。
也是进来得急,没发现屏风后头还坐着一个人,穿墨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裤,深驼色的一件羊绒料大衣,形容清隽,挺懒散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品茶。
周弥事后回想跟谈宴西的头两次见面,意识到都是他于暗中蛰伏,关键时刻方才现身明处。
像不像猎人与猎物的模式,她说不清。
当下只觉得这第二回见,只闻其声,已有隐隐预感,不明内容,只待昭彰。
男人话音落下,抬起眼,微微笑了笑。
那目光是径直朝她看来的,没有任何折衷。
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分明多情,偏偏目光冷寂,如锦绣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