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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漂荡。
桃花树上已无桃花。
那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满身大汗如雨,已经湿透了衣裳。
他脸上带着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是喜?
还是恐惧!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创出来的。
根本没有人能创出这一剑,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剑的变化的出现,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预测。
这种变化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控制,然而这力量,却在冥冥之中,出现了…
大地一片黑暗。
他木立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怕得发抖。
而他为什么害怕?
是不是他知道就连自己都已无法控制这一剑?
河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叹息着道:“鬼为什么没有哭?神为什么没有流泪?”
“奈何桥上,无常是否会现?”
河水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来就像是烟雨湖上的画舫。
船上灯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书,灯下还有块乌石。
断剑石!
一个人背负着几把剑,人却站在船头,看着这老态的人,看着这人手里的断剑。
他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恐惧。
这个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又见面了…”
“嗯,我说过,我们终会再见…”
昔日广陵江上有画舫,画舫上有去无归的渡人。
这些都是这个老态的人永远忘不了的。
就在这条画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剑,也沉下了他的英雄岁月。
不过当初那个,曾经叹息过他的愚蠢,也曾经佩服他的智慧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当初的那个人,他那么样做,究竟是聪明?
还是愚蠢?已经随着人死,不得而知
“无常。”
“黄泉。”
他们互相凝视,黯然叹息:“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
无常的叹息声更重:“仓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创出了这一剑,鬼神也同样应该哭泣流泪。”
黄泉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剑的确已泄了天机,却失了天心。
天心惟仁。
这一剑既已创出,从此以后,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剑之下。
黄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
“不是?”无常下了舟。
黄泉摇头,“我创出了碧落九剑,也找出了它的第十种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另一种变化。”
黄泉轻轻的说着,也在轻轻的叹息。
“你一直都在找!”无常看着黄泉,他明白他的意思。
“不错,我一直在找,因为我知道只有将这种变化找出来,才能战胜白夜。”
黄泉上了没有桃花的桃树,靠着树,看着天,饮着酒。
“你一直都没有找到?”无常站在树下,看着树上那个人。
“我费尽了心血都找不到,白夜却已经死了。”黄泉垂下一只手,落寞的说道。
青居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黄泉又黯然道:“白夜一死,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再去寻找?”
他长长叹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剑,埋名,同时也将寻找这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了湖底,从那天之后,我连想都没有再想过。”
无常沉思着,缓缓道:“也许就因为你从此没有再想过,所以才会找到。”
这一剑本就是剑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见,也找不到的,神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
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神才会来。
物我两忘,身前无人,身后无人。
举头三尺,便有神明。
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无常又道:“现在你当然也已知道白夜并没有死。”
黄泉点头。
无常叹息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把握能击败他?”
黄泉凝视着手里的断剑,缓缓说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剑。”
无常突然笑道:“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的剑?”
“找还能找得到?”黄泉看着大笑的黄泉,脸色中尽是疑惑不解。
“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无常还在笑。
黄泉突然飞身而下,一把拉住无常。
“到哪里去找?”
无常不说话,一根手指,指向舟船,船舷边的刻痕仍在。
“你应该记得,这是你亲手用你自己的剑刻出来的。”
当时的名剑已消沉,人呢?
如今人已在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炼精钢打成的利器一样,纵然消沉,却仍存在。
黄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里已不是我当年的沉剑之处。”
无常看着黄泉,淡淡说道:“刻舟求剑,本就是愚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不错。”黄泉又回到了树上,饮着酒。
无常同样上树:“你却并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剑,本不是为了想再来寻剑。”
黄泉把酒丢给无常,承认的说道:“我不是。”
无常喝了一口,淡淡说道:“你那样做,本就是无意的,无意中就有天机。”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既然能在无意中找到你剑法中的精粹,为什么不能在无意中找回你的剑?”
“再说,我是谁?你的剑,我早就已经帮你寻回!”
无常又笑了起来,手指微动,酒壶飞出,悬立在湖面!
壶下有水,波光粼粼!
黄泉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到了他的剑。
漆黑的湖水中,已经有柄剑慢慢的浮了起来,已经能看见剑鞘上骷髅。
剑当然不会自己浮起来,也不会自己来寻找它昔年的主人。
剑的本身并没有灵性。
如果剑有灵,只不过因为握剑的人。
这柄剑能够浮起来,也只不过因为是无常将它提起来的。
黄泉并没有吃惊。
他已经看见了系在剑锷上的线,也已看见这根线的另一端就在无常的手里。
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发生。
就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样一根线,只是人们都看不见而已。
在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经验之后,黄泉总会已经渐渐明白了这道理。
无常却还是在解释:“那一天你走了之后,我也随之去了白帝城。你上船之后,其实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弃剑之时,我就已经替你捞起了这柄剑,而且一直在为你保存着。”
“多谢!”
黄泉看着无常,眼神中尽是炽热,尽是感激。
无常最受不得旁人这般,赶紧别过头,摆了摆手。
不过却是说道:“我此番作为,无非就是我知道你和白夜迟早还会有相见的一日。”
黄泉忽然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无常却是无所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总算已找回了你的剑。”
剑已经在他手里,剑鞘上的骷髅,在发着光。
无常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击败他的把握?”
黄泉没有回答。
现在他的剑已经回到他手里,还是和以前同样锋利。
他凭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情,也无惧。
何况,现在他已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无敌。
可是他心里却反而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他自己说不出,别人却能看得出。
甚至连无常都已看了出来,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黄泉叹息道:“碧落剑法本来就像是我养的一条毒蛇,虽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却可以控制它,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这条毒蛇,已变成了毒龙,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通变化。”黄泉又把剑插入树中。
一瞬间,闪着光的骷髅,黯淡无光!
无常赶紧上前:“现在难道连你都已无法控制它?”
黄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恐惧。
无常仿佛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同时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同样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无常才问道:“你特地为我送剑来,是不是希望我能击败他?”
无常承认:“是。”
“还是因为你想要我们的剑?”
无常却是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为什么希望我击败他?”黄泉冷冷的看着无常。
无常转过身,看着黄泉的剑。
“因为他从未败过,因此他很骄傲,我很不喜欢!我很看看他因为败过一次后,他明白自己并不是神,并不是绝对不能败的!”
“我很想看看不可一世的青莲剑仙,那时候是多么的落寞,多么的颓废!”
无常大笑,笑的在地上打滚。
黄泉冷冷的看着失态的无常,叹息的说道:“你错了。”
无常停止的笑声,看着黄泉,冷冷说道:“错在哪里?”
“你想的并没有错,只不过用在他身上就错了。”
“为什么?”无常已经起身,身上六剑出鞘。
黄泉冷冷说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因为他是白夜,是青莲剑仙!青莲剑仙只能死,不能败!”
“那黄泉呢?”无常看着他。
黄泉双手负后道:“黄泉也一样。”
他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荡开。
桃树上的剑,静静的悬停在黄泉身旁…
无常默默的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
燃烧才有光亮。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
哪种人才是聪明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经燃烧了起来。
夕阳下的枫林,也仿佛已燃烧。
白夜就坐在燃烧着的夕阳下,燃烧着的枫林外。
他的手里没有剑,甚至连用一根木头削成的剑都没有。
他还在等。
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着被燃烧?
陈宁一身嫁装红衣,远远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了这句话,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白夜点头道:“就是今天。”
他的眼前,是红衣,是夕阳…
“就是现在吗?”陈宁坐在白夜身旁,头靠着他的肩上。
“就是现在。”白夜轻抚着她的发丝,而他要等的人,现在已经随时都会来。
陈宁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抬头轻轻说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白夜柔和的看着她,轻轻说道:“我没有剑。”
“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陈宁笑了…
白夜也笑了,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
他还在轻抚他的发丝,却在叹息:“只可惜心中的剑,是绝对杀不了黄泉的。”
陈宁担忧的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白夜却抬起头看着远方。
“因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替我送来的。”
“谁?”陈宁顺着白夜的目光而去,目光所极,无一人。
她不由得疑惑,白夜想要一把什么剑,又会是谁送来的剑。
一把剑,趁手的剑,不会是随便的一把剑。江湖中的人们都深知,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分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陈宁叹了口气,看着白夜劝解道:“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你信得过那个人吗?”
白夜当然也明白这道理,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不过他信得过那个人,故人之子,就算信不过,断了的木剑,又能做何手脚?
白夜忽然笑了,很得意的笑了,他指了指那边说道:“你看,剑来了…”
陈宁看着白夜指的方向,那是一个白衣人踱步而来。
陈宁的脸色变了,苍白无力。
“宁,我来了!这剑,我也已经替你拿来了。”
白衣人眼神温柔的看着陈宁。
转而又阴狠的看着白夜。
不过白衣人还是丢给了白夜一把剑。
乌黑陈旧的剑鞘,形式古雅的剑锷,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经因时常摩擦而发的黑绸子。
白夜看着那剑,剑上种种皆是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生死共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
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还记得,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的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白夜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鞘。
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
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剑出鞘,是一木剑,却已镀上金身!
是一断剑,却已为一!
白夜抬头,看着白衣人。
龙飞冷冷的说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龙飞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用感谢我替你修补了这剑!”
白夜低下头,没有去问,也没有感谢。
陈宁却是轻轻的说道:“放心,这剑是大哥交给我的。还有就是,我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身后有一白衣,缓缓跟随。
白夜眼中,独有那一身红衣。
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
但他没有这么样做。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黄泉!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
它们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
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黄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
一双眼睛,射出杀人的光!
作为剑客的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白夜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
现在他确信白夜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昔日醉酒白帝城的落魄浪人!
可是白夜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黄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发光的骷髅。
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白夜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
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黄泉标布。他的手里也有剑。
两柄剑虽然还没有出鞘,却仿佛已有剑气在冲激回荡。
黄泉忽然道:“我认得你,李二。”
“你见过我?”白夜疑惑。
黄泉摇了摇头,笑道:“没有。我不认识李二,听过…”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白夜。”
“因为你认得这柄剑?”白夜抬头看着他。
黄泉却是摇头,“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也只不过是柄废铁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仿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白夜终于长长叹息道:“黄泉果然不愧是黄泉,想不到我们总算见面了。”
“你应该想得到的。”黄泉淡淡的说着。
“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我们相见的时候,就必定会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黄泉紧握着他的剑:“黄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青莲剑仙一战,黄泉死不瞑目!”
白夜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黄泉摇头说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白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白夜闭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经淡忘了。
黄泉盯着白夜,手中剑再次悬立!
“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青莲剑仙,白夜!”
“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黄泉,也已足够了。”
白夜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也就已经足够了。”
他看见过“碧落剑法”。
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
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
因为这套剑法在林平之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适度,都一定不会用完全。
所以他希望能看到黄泉手里使出来的碧落九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如果碧落剑法已经有了第十一种变化,第十一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
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化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不错。”黄泉点了点头。
白夜却说:“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黄泉嘴角微微上扬,“哦?”
“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黄泉点头之后,玩味的看着白夜。
“是的。”白夜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黄泉承认。
“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之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白夜说着,却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你想怎么样?”黄泉抱剑于胸,静等白夜。
“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白夜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
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
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
所以他们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彩,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枫林中已有落叶,他们踏着落叶,慢慢的往前走,脚步声“沙沙”的响,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能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
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如血雨收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
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已不存在。
天地间惟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
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
黄泉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
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剑。
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
白夜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白夜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的钉死。
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候,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白夜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的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黄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白夜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
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白夜,却杀死了自己!
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在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
白夜还没有走。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能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来应该是白夜,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惧怨恨,只有幸福平静。
他并没有疯。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白夜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
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白夜已经看见了他的脸。
这个人就是黄泉,昔日酒楼醉死的浪人。
更是当日救他的人!
只是稍加化妆,只是太久不见。
白夜便认不出,他冷笑,他的脸色苍白。
这个当时心死的浪人,当日救他的人,平生只想着若不能与白夜一战,此生死不瞑目。
白夜并没有忘记况负天的死,也没有忘记况负后说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没想到,剑与剑之间,人与人之间,会真的是他!
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残缺的枝叶间煦照进来,恰好照在白夜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白夜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白夜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的疲倦和悲伤。
白夜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黄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见他一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白夜落寞的说道。
他从未忘记林平之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白夜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黄泉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唯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林平之看着白夜:“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白夜失神的点头:“不错,那就是碧落剑法中的第十一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你也不能?”
“我也不能。”
林平之冷冷说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了你。”
白夜点了点头,“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问,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林平之又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说到这,白夜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救过命的人死于自己剑下,即使并非是自己杀的?可真的不是自己杀的?
他知道林平之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
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林平之大声说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白夜落寞的说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现在你已想通了?”林平之冷冷的盯着白夜。
白夜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林平之更不懂。
白夜缓缓起身,淡淡说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林平之转过头,看着那个已经冰冷的人。
白夜也看着那个人,尊敬的说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那一剑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白夜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林平之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他失声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白夜点头,黯然说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着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
白夜看着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林平之凝视着他,淡淡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白夜点头:“是的!”
他目中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这就是人生。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清。
林平之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黄泉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白夜?”
他不能答复。
他轻轻扳开黄泉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收回在那个镶着骷髅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
白夜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
昨天他沿着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回来。
林平之在后面跟着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林平之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他眼前这个人,还是白夜吗?还是天下无双的青莲剑仙吗?
如果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
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还是痴痴的坐在柜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仿佛还是在期待着会有个骑白马的有钱人,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有钱人,却看见了白夜,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白夜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
白夜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小青笑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我知道!”白夜点头对着她笑。
陈宁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还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人在哪里?”白夜已经迫不及待。
小青懒洋洋的站起来,笑嘻嘻说道:“我带你去。”
她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
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分白夜都可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
林平之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小青还是笑嘻嘻的说道:“这里没有人等你哦。”
“我知道!”林平之面色铁青。
“我也没有叫你跟着来!”小青还是笑嘻嘻的。
“你没有。”林平之的脸色已经很黑。
“那么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小青不笑了。
林平之拉着脸,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小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暖昧的笑意,看着白夜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哦?”白夜转过头,看着她轻抚着自己腰肢以下的部分。
她缓缓说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白夜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小青又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
“我若不喜欢呢?”白夜也笑了…
小青转身,一蹦一跳的走了,嘴里却笑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白夜笑了,苦笑。
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
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
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突然,小青转过头,看着白夜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应该去!”白夜狠狠的点头,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的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比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她过这种机会。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她指了一间屋子,就真的消失了…
那间屋子,就是白夜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就在白夜以为小青真的已经走了,并走出了很远时,柱子边有露出了一个头,盯着白夜笑嘻嘻的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白夜笑着说道:“我不会。”
小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白夜看着这笑容,却已笑不出。
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
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
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前,就已经治了她们的罪。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着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脸。
竹叶青这个顺从的妻子,赫然竟是婷婷。
白夜没有叫出来,只因为婷婷在求他,用一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从来不忍拒绝这个可怜女孩的要求。
竹叶青忽然又问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白夜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缓缓说道:“是的。”
竹叶青又笑得连那张枯槁憔悴的脸上都发出了光,柔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这么样一个好心的女人,绝不会长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婷婷。
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办?
白夜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问:“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帝释天’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白夜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然又道:“她本来要一个孩子也留下来的!但是那个孩子也走了,他说他要到南疆去。”
白夜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白夜没有再说什么。
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婷婷一定会跟着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这就是婷婷的解释:“陈宁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莫天机,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着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白夜能说什么!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他说:“恭喜你。”
………………………………………
风雪庙,楼阁之间。
窗外大雪纷纷,楼阁之下,却有桃花盛开。
如凄如艳。
有个女子,一身嫁衣似血,闭着眼睛,静静的坐在床边,盖着红布头。
她的脚下,有一男子,白衣已经被染红,长剑穿胸。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一丝鲜血缓缓流出。
她的胸膛,透着微光。
突然,风雪吹入,红布头吹落在地,她的头也随之倾斜。
红布头上,隐约有字:下一世,愿与你燃青灯伴古佛,幽深禅院共诵红尘心。
下一世,我希望你能娶我…
……………………………………………………
白帝城里,小小那个村。
有一个女子,离开了她生活的地方。
这个地方她已经没有的亲人,而她自己也已经毁容。
可她没有怪别人。
因为,她想去找一个人。
那个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人,那个让她决心重新做人的人。
那个人,叫李二…
……………………………………………
蜀道之上,有一个名叫白宁的人,站在蜀道之上,感受着这无尽的空旷。
突然提剑,沿着过往岩石,一笔一笔的刻着字。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完成了。
他也走完了蜀道,他离开了…
而岩石上还有字迹,不曾消失。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
冷月。
新坟。
“碧落黄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画出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
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此。
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的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秋风瑟瑟。
白夜的心情也同样萧瑟。
林平之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大概是的。”白夜说着他也不确定的话。
林平之忧心的问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
“绝不会。”这点白夜可以肯定。
林平之却还在问:“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白夜抬头,看着残月,清冷的声音淡淡的说着:“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为什么?”
白夜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
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
对一个像白夜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林平之的脸色变了。
白夜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林平之沉默了很久,仿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白夜摇了摇头,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段痛苦的经验,也不知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林平之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
白夜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青莲剑仙白夜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林平之:“你呢?你想到哪里去?”
林平之沉吟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白夜微笑,朗声说道:“那就好极了。”
这时清澈的阳光,正照着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这是个单纯而简朴的小镇,却是到南疆去的必经之路。
他们虽然说是随便看看,随便走走,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风筝一样,不管风筝已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却还是有根线在连系着。
只不过这条线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剑上的线一样,别人通常都看不见而已。
这小镇上当然也有个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栈。
这客栈里当然也卖酒。
林平之笑道:“你有没有见过不卖酒的客栈?”
白夜也笑:“没有。客栈里不卖酒,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一样,不但是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的是,这客栈里不但卖酒,好像还卖药。
随风吹来的一阵阵药香,比酒香还浓。
林平之又笑道:“你见过卖药的客栈没有?”
白夜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小客栈里也不卖药,只不过前两天有位客人在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为他煎药。”
林平之问道“他得的是急病?”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赔笑解释:“可是他那种病绝不会传给别人的,两位客官只管在这里放心住下去。”
凡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久经风尘的江湖人,大多都有这种常识。
林平之皱了皱眉,站起来踱到后面的窗口,就看见小院里屋檐下,有个年轻人正在用扇子扇着药炉。
替朋友煮药的时候,身上通常都不会带着兵刃,这个人却佩着剑,而且还用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好像随时都在防御着别人暗算突袭。
林平之看了半天,忽然唤道:“小李。”
这个人一下子就跳起来,剑已离鞘,等到看清楚是林平之时,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总镖头。”
林平之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药煎好,也来跟我们喝两杯如何?”
小李叫李元芳,本来是振威镖局的一个趟子手,可是从小就很上进,前些年居然投入了逍遥门下。
那虽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为林平之全力在培植他。
林平之对他的邀请,他当然不会拒绝的。
他很快就来了。
两杯酒过后,林平之就问:“你那个生病的朋友是谁?”
“是我的一位师兄。”李元芳说道。
“他得的是什么病?”林平之微微拍着小李的背。
李元芳的脸色变得苍白,颤颤巍巍的说道:“是……是急病。”
他本来是个很爽快的年轻人,现在说话却变得吞吞吐吐,仿佛有什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林平之微笑着,看着他,虽然没有揭穿他,却比揭穿了更让他难受。
他的脸开始有点红了,他从来没有在总镖头面前说谎的习惯,他想老实说出来,怎奈总镖头旁边又有个陌生人。
林平之微笑道:“白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听言,李元芳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那师兄的病,是被一把剑刺出来的。”
被一把剑刺出来的病,当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病得又快又重。
林平之又问道:“病的是你哪一位师兄?”
李元芳苦着脸,惨兮兮的说道:“是我的大师兄。”
林平之动容道:“就是那位天罡剑李天罡?”
他的确吃了一惊。
李天罡如今不单是逍遥阁的长门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
以他的剑术,怎么会“病”在别人的剑下?
于是林平之又问道:“是谁让他病倒的?”
李元芳叹息说道:“是乐安城里,一个小门派青莲宗中的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年纪很轻。”
林平之更吃惊。
逍遥阁的威名,不用多说,绝对在那个青莲宗远在之上,而且青莲宗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怎么能击败逍遥阁的首徒?
李元芳解释道:“我们本来是到白帝城去赴会的,在这里遇见他,他忽然跟我大师兄冲突起来,要跟我大师兄单打独斗,决一胜负。”
他叹息着,接着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疯了,都认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大师兄居然会败在他的剑下。”
林平之的脸色不由得沉重起来,他问道:“他们是在几招之内分出胜负的?”
李元芳脸色更尴尬,迟疑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好像不满十招。”
一个初入门的小门派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内击败李天罡。
这不但令人无法思议,也是件很丢人的事,难怪李元芳吞吞吐吐,不想说出来。
何况李天罡一向骄傲自负,在江湖中难免有不少仇家,当然还要防备着别人来乘机寻仇。
这时李元芳又道:“可是他的剑法,并不完全是那个青莲宗的剑法,尤其是最后那一剑,不但辛辣奇诡,而且火候老到,看来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练的功夫。”
林平之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叹息道:“你就想不到他会不会是带艺投师的?”
后知后觉的李元芳,狠狠点头说道:“一定是。”
白夜忽然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见这位白先生这样问,李元芳也不敢马虎,只得说道:“他年纪很轻,做事却很老练,虽然很少说话,说出来的话却都很有分量。”
他想了想,又道:“看样子他本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跟别人决斗的人,这次一定是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
白夜急忙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又想了想,说道:“他说他姓陈,名白,对。陈白!”
陈夜。
这两个字忽然之间就已名满江湖。就在短短五天之内,他刺伤了李天罡,击败了花生,甚至连武当后辈弟子中第一高手吕洞秉,也败在他的剑下。
这个年轻人的崛起,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夜。
桌上有灯有酒。
林平之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陈白是谁了。”
白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却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急着想成名,因为只有成名之后,他才能驱散压在他心上的阴影。”
什么是他的阴影?
是他那莫须有而太有名的父母?
还是那段被压制已久的痛苦回忆?
林平之想了想,还是说忍不住说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烦,我本来以为他是想争夺昆仑之会的盟主。”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知道他的声望还不够,所以他还是将朱雀拥上了盟主的宝座。”
“那已经是前两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他已经娶了新任的盟主朱雀做老婆。”
林平之微笑道:“现在我才知道,他远比我们想像中聪明得多。”
朱雀当然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看得出他们的结合对彼此都有好处。
林平之又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陈夫人听到他的消息时,会有什么感觉?”
白夜也不知道。
他甚至连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都分不出。
林平之忽又笑道:“其实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担心,江湖中每一代都会有他们这种人出现的,他们在挣扎着往上爬的时候,也许会不择手段,可是等他们成名时,就一定会好好去做。”
因为他们都很聪明,绝不会轻易将辛苦得来的名声葬送。
也许就因为江湖中永远有他们这种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
因为他们彼此间一定还会互相牵制,那种关系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狮狐,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维持自然的均衡。
白夜忽然叹了口气,道:“一个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可依靠的年轻人,要成名的确很不容易。”
他说这话时,林平之对着他疯狂撇嘴。
不过还是笑道:“你说的是对,但是年轻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志气,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没有人能说他走错了路。”
白夜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忽然有群年轻人闯进来,大声喝问:“你就是白夜?”
白夜点头。
有个年轻人立刻拔出剑,用剑尖指着他:“拔出你的剑来,跟我一分胜负。”
白夜淡淡说道“我虽然是白夜,却已经不能再用剑了。”
他让这年轻人看他的手。
年轻人并没有被感动,他们想成名的心太切了。
不管怎么样,白夜毕竟就是白夜,谁杀了白夜谁就成名。
他们忽然同时拔出剑,向白夜刺了过去。
白夜虽然不能再握剑,可是他还有手。
他的手轻斩他们的脉门,就像是一阵急风吹过。
他们的剑立刻脱手。
白夜拾起剑柄,用食中两指轻轻一拗,就拗成了两段。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走。”
他们立刻就走了,走得比来的时候还快。
林平之笑了。
他们都是年轻人,热情如火,鲁莽冲动,做事完全不顾后果。
可是江湖中永远都不能缺少这种年轻人,就好像大海里永远不能没有鱼一样。
就是这群年轻人,才能使江湖中永远都保持着新鲜的刺激,生动的色彩。
林平之看着白夜,说道:“你不怪他们?”
白夜坐下来,喝了一杯酒后,才缓缓说道:“我当然不怪他们。”
林平之又问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就一定不会再做出这种事?”
“是的。”白夜点了点头。
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白夜缓缓说道:“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虽然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他们虽然没有根,可是他们有血性,有义气。
他们虽然经常活在苦难中,可是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
因为他们同样也有多姿多采、丰富美好的生活。
大不了苦闷了,喝个二两酒,做不了自己的仙,那便做个酒中仙。
就在这时,白夜突然严肃的说道:“有句话你千万不可忘记。”
“什么话?”林平之立马正襟危坐。
“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白夜看着窗外,人潮涌动。
“我也有句话。”林平之严肃的说,同样看着窗外,不过是云起云落。
“什么话?”白夜同样正襟危坐。
“只要你一旦做了白夜,就永远是白夜。”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剑,也还是白夜。”
……………………………………
多年之后,江湖中那个陈白,已经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是武林盟主。
林平之也重新整顿好了振威镖局,还是红旗,还是总镖头。
江湖中已经没有了风雪庙,没有了天外天。
但江湖之外出现了一个才子,叫白宁。
在那朝廷之上,连中三元。
而那个白宁,叫自己青莲居士…
一处不知名的桃花处,有一男子静静坐在藤椅之上,静静的喝着酒。
没有拇指,他就捧着喝酒。即使这样,他的脸上也微微红,看来已有醉意。
他的身后有一个毁容的女子,正在做饭。
她终是找到了他,那一天,她对他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唯独就认识你…”
他想了想,也对她说:“行…不过得给我做饭。”
她笑了,说着没问题。
他也笑了…
昔日桃花别样红,不及眼前悠然见南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