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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俩唱完了《夫妻观灯》,两人奔进后台化妆间。雨鹃一反身就抓住雨凤的手,兴奋地喊:

    “你看到了吗?居然有人一出手就是两块钱的小费!”

    雨凤不能掩饰自己的激动,低声说:

    “我……认识他!”

    雨鹃好惊讶,对当初匆匆一见的云飞,早已记忆模糊了。

    “你认识他?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这样阔气的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没有告诉我?”

    “事实上,你也见过他的……”

    雨凤话还没说完,有人敲了敲房门,接着,金银花推门而人,她手里拿着那个装小费的篮子,身后,赫然跟着云飞和阿超。

    “哎!雨凤雨鹃!这两位先生说,和你们是认识的,想要见见你们,我就给你们带来了!”金银花说着,把小篮子放在化妆桌上,用征询的眼光看雨凤。

    雨凤忙对金银花点点头,金银花就一笑说:

    “不要聊太久,客人还等着你们唱下一支歌呢!让你们休息半小时,够不够?”

    雨凤又连忙点头,金银花就一掀门帘出去了。

    房内,云飞凝视雨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还记得我吗?”半天,他才问。

    雨凤拼命点头,睁大眼睛盯着他。

    “记得,你……怎么这么巧?你们到这儿来吃饭吗?”

    “我是特地到这儿来找你们的!”云飞坦白地说。

    “哦?”雨凤更加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那天,在水边遇到之后,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你们,不知道你们好不好。但是,因为我自己也刚到桐城,好多事要办,耽误到现在,等我打听你们的时候,才知道你家出了事!”云飞说,眼光温柔而诚恳,“我到寄傲山庄去看过,我也见过了杜老先生,知道小五受伤,然后,我去了圣心医院,见到小三小四和小五,这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唱歌!”

    雨凤又困惑,又感动,问:

    “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地找我们?”

    云飞没料到雨凤有此一问,怔了怔,说:

    “因为……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人与人能够相遇,是一种缘分,经过在水里的那种惊险场面,更有一种共过生死患难的感觉,这感觉让我念念难忘!再加上……我对你们姐弟情深,都不会游泳,却相继下水的一幕,更是记忆深刻!”

    雨凤听着云飞的话,看着他真挚诚恳的神情,想到那个难忘的日子,心里一阵激荡,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痛楚。

    “那一天是四月四日,也是我这一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我后来常想,那天,是我们家命中无法逃避的‘灾难日’,简直是‘水深火热’。早上,差点淹死,晚上,寄傲山庄就失火了!”

    云飞想着云翔的恶劣,想着展家手上的血腥,冲口而出:

    “我好抱歉,真对不起!”

    雨凤怔怔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已经从水里把我们都救起来了,还抱歉什么?”云飞一愣,才想起雨凤根本不知道他是展家的大少爷。他立刻掩饰地说:“我是说你们家失火的事,我真的非常懊恼,非常难过……如果我当天就找寻你,如果我那晚不参加宴会,如果我积极一点,如果……人生的事,都是只要加上几个‘如果’,整个的‘后果’就都不一样了!如果那样……可能你家的悲剧不会发生!”

    一直站在旁边,好奇地倾听着的雨鹃,实在忍不住了,就激动地插口说:

    “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们家不是‘失火’,是被人放了一把火,就算有你那些‘如果’,我们还是逃不过这场劫难的!只要那个祸害一日不除,桐城的灾难还会继续下去!谁都阻止不了!所以,你不用在这儿说抱歉了!我不知道那天早上,你对我姐姐妹妹们做了些什么,但是,我铁定晚上的事,你是无能为力的!”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讨还这笔血债!”

    雨鹃眼中的怒火,和那种深深切切的仇恨,使云飞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雨鹃!你……少说几句!”雨凤阻止地说。

    雨鹃回过神来,立即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对云飞勉强一笑。

    “对不起,打断你跟我姐姐的谈话了。雨凤最不喜欢我在陌生人面前,表露我们的心事……不过,你是陌生人吗?”她看着这个出手豪阔、洵洵儒雅的男人,心里涌上一股好感,“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云飞一震,这么简单的问题,竟使他慌张起来。他犹豫一下,很快地说:“我……我……我姓苏!”

    阿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只当没看见。

    “原来是苏先生!”雨鹃再问,“苏……什么呢?”

    “苏……慕白,我的名字叫慕白,羡慕的慕,李白的白。”

    雨凤微笑接口:

    “苏轼的苏?”

    云飞又怔了一下,看着雨凤,点了点头。

    “对!苏轼的苏!”

    “好名字!”雨凤笑着说。

    阿超就走上前来,看了云飞一眼,对姐妹二人自我介绍:

    “我是阿超!叫我阿超就可以了!我跟着我们……苏少爷,跟了十几年了!”

    云飞跟着解释:

    “他等于是我的兄弟,知己,和朋友!”

    金银花在外面敲门了。

    “要准备上场啰!”

    雨凤就急忙对云飞说:“对不起,苏先生,我们要换衣服了!不能跟你多谈了……”忽然抓起篮子里的两块钱,往云飞面前一放,“这个请收回去,好不好?”

    云飞迅速一退。

    “为什么?难道我不可以为你们尽一点心意?何必这样见外呢?”

    “你给这么多的小费,我觉得不大好!我们姐妹可以自食其力,虽然房子烧了,虽然父亲死了,我们还有自尊和骄傲……如果你看得起我们,常常来听我们的歌就好了!”

    云飞急了。

    “请你不要把我当成一般的客人好不好?请你把我看成朋友好不好?难道朋友之间,不能互相帮助吗?我绝对不想冒犯你,只是真心真意地想为你们做一点事!如果你退回,我会很难过,也很尴尬的!”

    雨凤想了想,叹口气。

    “那……我就收下了,但是,以后,请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好,就这么说定!我走了,我到外面去听你唱歌!”云飞说完,就带着阿超,急急地走了。

    云飞和阿超一走,雨鹃就对雨凤挑起眉毛,眨巴眼睛。

    “唔,我闻到一股‘浪漫’的味道……”就对着雨凤,唱了起来,“郎对花,妹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丟下了种子,发了一棵芽……”

    雨凤脸一红。

    “你别闹了,赶快换衣服吧!”

    “是!外面还有人等着看,等着听呢!”雨鹃应着。

    雨凤一窘,掉头跑去找衣服了。心里却漾着一种异样的情绪,苏慕白,苏慕白!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心上了。

    第二天,雨凤提着一个食篮,雨鹃抱着许多水果,到医院来照顾小五。两人一走进那间“难民营”,就呆住了。只见小五的病床,空空如也,被单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姐妹俩惶惑四顾,也不见小三小四踪影。雨凤心脏咚地一跳,害怕起来。

    “小五呢?怎么不见了?”

    “小三和小四呢?他们去哪里了?”雨鹃急忙问隔壁的病人,“对不起,你看到我的妹妹吗?那个被烫伤的小姑娘?”

    “昨天还在,今天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我们没有办出院,钱也没有缴,怎么会不见……”雨鹃着急。

    这时,有个护士急急走来。

    “两位萧姑娘不要着急,你们的妹妹已经搬到楼上的头等病房里去了!在二零三号病房,上楼右转就是!”

    雨凤、雨鹃惊愕地相对一看。

    “头等病房?”

    两人赶紧冲上楼去,找到二零三病房,打开房门,小三、小四就兴奋地叫着,迎上前来,小四高兴地说:

    “大姐,二姐,我们搬到这么漂亮的房间里来了!晚上,不用再被别的病人哼啊哎啊的,闹得整夜不能睡了!”

    小三也忙着报告:

    “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张帆布床,护士说,晚上我们陪小五的时候,可以拉开来睡!这样,我们就不会半夜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小五坐在床上,看来神清气爽,精神很好,也着急地插嘴:

    “护士姐姐今天给我送鸡汤来耶!好好吃啊!”

    “我也跟着喝了一大碗!”小四说。

    “我也是!”小三说。

    雨凤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四面看看,太惊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看着雨鹃,“我们不是还欠医院好多钱吗?医药费没付,他们怎会给我们换头等病房?”

    雨鹃也放下东西,不可思议地接口:

    “还喝鸡汤?难道他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天终于筹到医药费了?”小三欢声地喊:

    “你们不要着急了,小五的医药费,已经有人帮我们付掉了!”

    “什么?”雨凤一呆。

    “那两个大哥呀!就是在瀑布底下救我们的……”小四解释。

    “慕白大哥和阿超大哥!”小五笑着喊,一脸的崇拜。

    姐妹俩面面相觑。雨鹃瞪着雨凤,怀疑地问:

    “我觉得……这件事有点离谱了!你到底跟他怎样?落水那天不是第一次见面,对不对?”

    “这是什么话?”雨凤一急,“我哪有跟他怎样?我发誓,落水那天才第一次见面,昨晚他来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的吗?根本等于不认得嘛!”

    雨鹃不信地看她。

    “这不是太奇怪了!一个不认得的人,会到处打听我们的消息,到待月楼来听我们唱歌,到医院帮小五搬病房,付医药费,还订鸡汤给小五喝,花钱像流水……”她越想越疑惑,对雨凤摇头,“你骗我,我不相信!”

    “真的真的!”雨凤急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用爹娘的名誉发誓,我真的不认得他们,真的是落水那天,第一次见面……到昨天晚上,才第二次见到他……”

    雨鹃一脸的不以为然,打断了她。

    “其实,只要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无所谓!老实告诉你,如果金银花不收留我们,那天,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什么打算?”

    “我准备把自己卖了!如果不卖到绮翠院去,就卖给人家做丫头,做小老婆,做什么都可以!”

    雨凤愣了愣才会过意来,不禁大大地受伤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他了!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昨晚,那两块钱的小费,我就一直要退还给人家……”想想,一阵委屈,眼泪就滚落出来,“就是想到今天要付医药费,不能再拖了,这才没有坚持下去……人,就是不能穷嘛,不能走投无路嘛,要不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会看不起你……”雨鹃在自己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记,沮丧地喊:

    “我笨嘛!话都不会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小看你?我只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解释明白就好了!我举那个例,举得不伦不类,你知道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经过大脑的!其实……我对这个苏先生印象好得不得了,长得漂亮,说话斯文,难得他对我们全家又这么有心……你就是把自己卖给他,我觉得也还值得,你根本不必瞒我……”

    雨凤脚一跺,百口莫辩,气坏了。

    “你看你!你就是咬定我跟他不干不净,咬定我把自己卖给他了!你……你气死我了……”

    小三急忙插到两个姐姐中间来。

    “大姐,二姐,你们怎么了嘛?有人帮我们是好事,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

    小四也接口:

    “我保证,那个苏大哥是个好人!”

    雨凤对小四一凶。

    “我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关我什么事?我去挂号处,我把小五搬回去!”

    雨凤说完,就打开房门,往外冲去,不料,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抬头一看,撞到的人不是别人,赫然是让她受了一肚子冤枉气的云飞。

    云飞愕然看着面有泪痕的雨凤,紧张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雨凤愣了一下,顿时爆发了。

    “又是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付医药费?为什么给小五换房间?为什么自作主张做你分外的事,为什么让我百口莫辩?”

    云飞惊愕地看着激动的雨凤。雨鹃已飞快地跑过来。

    “苏先生你别误会,她是在跟我发脾气!”就瞪着雨凤说,“我跟你说清楚,我不管你有多生气,小五好不容易有头等病房可住,我不会把她搬回那间‘难民营’去!现在不是你我的尊严问题,是小五的舒适问题!”

    雨凤为之气结。

    “你……要我怎么办?”

    “我对你已经没有误会了,只要你对我也没误会就好了!至于苏先生……”雨鹃抬头,歉然地看云飞,“可能,你们之间还有些误会……”

    云飞听着姐妹两个的话,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看着雨凤,柔声地、诚挚地问:

    “我们可不可以到外边公园里走走?”

    雨凤在云飞这样的温柔下,惶然失措了。雨鹃已经飞快地把她往门外推,嘴里一迭连声地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结果,雨凤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云飞,到了公园。

    走进了公园,两人都很沉默。走到湖边,雨凤站住了,云飞就也站住了。雨凤心里,汹涌澎湃地翻腾着懊恼。她咬咬牙,回头盯着他,开口了:

    “苏先生!我知道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你也不在乎花钱,你甚至已经习惯到处挥霍,到处摆阔!可是我和你非亲非故,说穿了,就是根本不认得!你这样在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花钱用心机,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最好告诉我!让我在权利和义务之间,有一个了解!”

    云飞非常惊讶,接着,就着急而受伤了。

    “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难听?对,我家里确实很有钱,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纨绔子弟,到处挥金如土!如果不是在水边碰到你们这一家,如果不是被你们深深感动,如果不是了解到你们所受的灾难和痛苦,我根本不会过问你的事!无论如何,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不应该是一种罪恶吧!”

    雨凤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说这是罪恶,我只是说,我承担不起!我不知道要怎样来还你这份人情!”

    “没有人要你还这份人情,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负担!”

    “可是我就有!怎么可能没有心理负担呢?你是‘施恩’的人,自然不会想到‘受恩’的人,会觉得有多么沉重!”

    “什么‘施恩’‘受恩’,你说得太严重了!但是,我懂了,让你这么不安,我对于我的所作所为,只有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云飞说得诚恳,雨凤答不出话来了。云飞想想,又说:

    “可是,有些事情,我会去做,我一定要跟你解释一下。拿小五搬房间来说,我知道,我做得太过分了,应该事先征求你们姐妹的同意。可是,看到小五在那个大病房里,空气又不好,病人又多,她那么瘦瘦小小,身上有伤,已经毫无抵抗力,如果再从其他病人身上,传染上什么病,岂不是越住医院越糟吗?我这样想着,就不想耽误时间,也没有顾虑到你的感觉,说做就做了!”雨凤听到他这样的解释,心里的火气,消失了大半。可是,有很多感觉,还是不能不说。

    “我知道你都是好意,可是,我有我的尊严啊!”

    “我伤了你的尊严吗?”

    “是!我是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我爹和我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让我们了解,人活着,除了食衣住行以外,还有尊严。自从我家出事以后,我也常常在想,‘尊严’这玩意,其实是一种负担。食衣住行似乎全比尊严来得重要,可是,尊严已经根深蒂固,像我的血液一样,跟我这个人结合在一起,分割不开了!或者,这是我的悲哀吧!”

    云飞被这篇话深深撼动了,怎样的教养,才有这样的雨凤?尊严,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深度”来谈它,都有“气度”来提它。他凝视她,诚恳地说:

    “我承认,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我确实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态和立场,是我做错了!我想……你说得对,从小,我家有钱,有一段时间,我的职业就是做‘少爷’,使我太习惯用钱去摆平很多事情!可是,请相信我,我也从‘少爷’的身份中跳出去过,只是,积习难改。如果,我让你很不舒服,我真的好抱歉!”

    雨凤被他的诚恳感动了,才发现自己咄咄逼人,对一个多方帮助自己的人,似乎太严厉了。她不由自主,语气缓和,声音也放低了。

    “其实,我对于你做的事,是心存感激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受伤。再加上,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我就更加难过……因为,我也好想让小五住头等病房啊!我也好想给她喝鸡汤啊!”

    云飞立刻好温柔地接口:

    “那么,请你暂时把‘尊严’忘掉好不好?请继续接受我的帮助好不好?我还有几百个几千个理由,要帮助你们,将来……再告诉你!不要让我做每件事之前,都会犹豫,都会充满了‘犯罪感’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认得你!我对你完全不了解!”

    云飞一震,有些慌乱,避重就轻地回答:

    “我的事,说来话长……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你有儿女吗?”雨凤轻声问,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有老婆吗?

    “哦!”云飞看看雨凤,心里掠过一阵痛楚,映华,那是心里永恒的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坦白地说:“我在二十岁那年,奉父母之命结婚,婚前,我从没有见过映华。但是,婚后,我们的感情非常好。谁知道,一年之后,映华因为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住。从那时候起,我对生命、爱情、婚姻全部否决,过了极度消沉的一段日子。”

    雨凤没想到是这样,迎视着云飞那仍然带着余痛的眼睛,她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不,你该问,我也很想告诉你。”他继续说,“映华死后,家里一直要为我续弦,都在我强烈的抗拒下取消。然后,我觉得家庭给我的压力太大,使我不能呼吸,不能生存,我就逃出了家庭,过了将近四年的流浪生活,一直没有再婚。”他看着雨凤,“我们在水边相遇那天,就是我离家四年之后,第一次回家。”

    雨凤脸上的乌云都散开了。

    “关于我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如果你肯接受我作为你的朋友,让时间慢慢来向你证明,我是怎样一个人,好不好?目前,不要再排斥我了,好不好?接受我的帮助,好不好?”

    雨凤的心,已经完全柔软了,她就抬头看天空,轻声地、商量地问:

    “爹,好不好?”

    云飞被她这个动作深深感动了。

    “你爹,他一定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深度的人!他一定会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好!’”

    “是吗?”雨凤有些犹疑,侧耳倾听,“他一定说得好小声,我都听不清楚……”她忍不住深深叹息,“唉!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只有学问有深度,他还是一个重感情、有才华的音乐家!他热爱生命,热爱自然,他常常说,溪口那个地方,像个天堂。是的,那是我们的天堂,失去的天堂。”

    云飞震撼极了,凝视着她,心里一片绞痛。展家手上的血腥,洗得掉吗?自己这个身份,藏得住吗?他大大一叹,懊恼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早没有认识你爹,如果我认识,你爹的命运一定不会这样……对不起,我的‘如果’论又来了!”

    雨凤忍不住微微一笑。

    云飞被这个微笑深深吸引。

    “你笑什么?”

    “你好像一直在对我说‘对不起’。”雨凤就柔声地说,“不要再说了!”

    云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确实对你有好多个‘对不起’,如果你觉得不需要说,是不是表示你对我的鲁莽,已经原谅了?”

    雨凤看着他,此时此刻,实在无法矜持什么尊严了,她就又微笑起来。

    云飞眼看那个微笑,在她晶莹剔透的眼睛中闪耀,在她柔和的嘴角轻轻漾开。就像水里的涟漪,慢慢扩散,终于遍布在那清丽的脸庞上。那个微笑,那么细腻,那么女性,那么温柔,又那么美丽!他不由自主地,就醉在这个笑容里了。心里朦胧地想着:真想,真想……永远留住这个微笑,不让它消失!展家欠了她一个天堂,好想,好想……还给她一个天堂!

    云飞这种心事,祖望是怎样都无法了解的。事实上,对云飞这个儿子,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既弄不清他的思想,也弄不清他的感情,更弄不清他生活的目的,他的兴趣和一切。只是,云飞从小就有一种气质,他把这种气质称为“高贵”,这种气质,是他深深喜爱的,是云翔身上找不到的。就为了这种气质,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他,接纳他。在他离开家时,不能不思念他。可是,现在,他很迷糊,难道离家四年,云飞把他的“高贵”,也弄丢了吗?

    “我就弄不懂,家里那么多的事业,粮食店、绸缎庄、银楼……就算你要钱庄,我们也可以商量,为什么你都不要,就要溪口那块地?”他烦躁地问。

    “如果我其他的都要,就把溪口那块地让给云翔,他肯不肯呢?”云飞从容地问。

    祖望怔了怔,看云飞。

    “你真奇怪,一下子你走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要,一下子你又和云翔争得面红耳赤,什么都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云飞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回家,本来预备住个两三个月就走,主要是回来看看你和娘,不是回来和云翔争家产的!”

    祖望困惑着。

    “我一直没有问你,这四年,你在外面到底做些什么?”

    “我和几个朋友,在上海、广州办了两家出版社,还出了一份杂志,叫做《新潮》,你听过吗?”

    “没听过!”

    “你大概也没听过,有个人名叫‘苏慕白’?苏轼的苏,羡慕的慕,李白的白!”云飞再问。

    “没听说过!我该认得他吗?他干哪一行的?”祖望更加困惑。

    “他……”云飞欲言又止,“你不认得他!反正,这些年我们办杂志,出书,过得非常自在。”

    “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是我想过的生活!”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对你的安排,不能让你满意,你就走了,是不是?”祖望有些担心起来。

    “差不多。”

    “你简直是在要挟我!”

    云飞看着父亲,也很困惑地说:

    “我也不了解你,你已经有了云翔,他能够把你所有的事业,越做越大,那么,你还在乎我走不走?我走了,不是家里平静许多吗?”

    “你说这个话,实在太无情了!”祖望好生气。

    云飞不语。祖望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忽然站定,盯着他。

    “你知道,溪口那块地是云翔整整花了两年时间,说服了几十家老百姓,给他们搬迁费,让他们一家家搬走!他这两年,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投资在溪口,你何必跟他过不去呢?”

    云飞心里一气,顿时激动起来。

    “是啊!他说服了几十家老百姓,让他们放弃自己心爱的家园,包括祖宗的墓地!爹,你对中国人那种‘故乡’观念,应该是深深体会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云翔到底用什么方式,让那些在这儿住了好几代的老百姓,一个个搬走?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你想过没有?你问过没有?还是你根本不想知道?”

    祖望被云飞这一问,就有些心惊肉跳了,睁大眼睛看他。

    “所以,我看到你回来,才那么高兴啊!”

    云飞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

    “你知道?对于云翔的所作所为,你都知道?”

    “不是每件都知道,但是,多少会了解一些!我毕竟不是一个木头人。”他咬了咬牙,“其实,云翔会变成这样,你也要负相当大的责任!在你走了之后,我以为,我只剩下一个儿子了,难免处处让着他,生怕他也学你,一走了之!人老了,就变得脆弱了!以前那个强硬的我,被你们两个儿子,全磨光了!”

    云飞十分震动地看着祖望,没料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带给他非常巨大的震撼。父子两人,就有片刻不语,只是深深互视。

    片刻后,云飞开了口,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感情。

    “爹,你放心,我回来这些日子,已经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在家里住下去,努力加入你的事业。可是,溪口那块地,一定要交给我处理!我们家,不缺钱,不缺工厂……让我们为后世子孙,积点阴德吧!”

    祖望有些感动,有些惊觉。可是,仍然有着顾忌。

    “你要定了那块地?”

    “是,我要定了那块地!”云飞坚决地说。

    “你要拿它做什么?”

    “既然给了我,就不要问我拿它做什么。”

    “这……我要想一想,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我要研究研究。”

    “我还有事,急着要出门……在你研究的时候,有一本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一看?”云飞说。

    “什么书?”

    云飞走向书桌,在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祖望。祖望低头一看,封面上印着:“生命之歌”。书名下,有几个小字:“苏慕白著”。

    祖望一震抬头。

    云飞已飘然远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