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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功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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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云澜的心情其实也十分微妙。

    他确实是喝多了,走路也确实不大稳,不过之前已经吐过一场、睡过一觉了,眼下酒劲在慢慢消退。

    只是楚恕之说他喝得不分东南西北,他也就干脆顺水推舟,表现出一幅不分东南西北的模样,假装半睡半醒地靠在副驾驶上挺尸。

    沈巍人上楼接他,车却特意留着没熄火,以便保持着里面空调的温度,赵云澜一上车就感觉到了。

    沈巍坐下来轻轻地推了推他:“醒醒,到你家再睡,外面容易着凉。”

    赵云澜装死给他看。

    于是他就听见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沈巍见叫不醒他,只好俯身给他系好安全带,两人之间近得叫赵云澜能闻到沈巍身上的味道,与身为斩魂使时带来的寒冷不同,他身上有一股刚洗过的衣服留下的肥皂的味道——斩魂使剥落了他一层人鬼同惧的黑袍,里面的人却是这样干净柔软。

    接着,沈巍又掏出一瓶矿泉水,倒进一个小杯子里,杯子在他手里晃了两圈,原本冰凉的水顿时冒出了温暖的白雾,他把杯口凑在赵云澜嘴边:“多少喝一点。”

    赵云澜微微睁开眼,黑成一片的车里仿佛只有沈巍的眼睛里有光,明亮得恰到好处,既不黯淡,又不灼人。

    赵云澜心里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他凑上去,就着沈巍的手喝完了这一杯水。然后沈巍从座位下面找出一条毯子,严丝合缝地盖在他身上,又调高了车载空调的温度,这才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

    赵云澜闭着眼靠在车座上,心里却一直是清醒的……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

    从大雪山回来之后的这半个来月,他一直也没有联系过沈巍。

    可每天定时定点骚扰,以及随时关注他喜欢的东西几乎已经成了赵云澜的习惯,打破习惯必然是痛苦的,他不由得借着年底的由头过得颓废了些,然而纵然人是社会动物,过度的社交也会让一个人疲惫。

    不是衣香鬓影,有时候就显不出形单影只。

    倒贴给他的男男女女从来不少,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乐于与人暧昧不清,以便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可是自从断开了和沈巍的联系以后,赵云澜开始总是忍不住把别人和沈巍比较,结果越比较越是索然无味——他们谁也没有那样浓重到值得细品的书卷气,谁也没有那样眉目如画的模样。

    赵云澜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夜之间成了个清心寡欲的老和尚,连有一天饭局上他们为了助兴,花钱托中介请来了一个他一直都很喜欢的小嫩模,都提不起他丝毫的兴趣来——大庆作证,他还十分猥琐地用那小嫩模的泳装照当过一段时间的电脑桌面呢。

    而每每醉生梦死到最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他居然会想起那天胃病犯了,死皮赖脸地留沈巍在他家待了半天的事。

    他们一起看片子,偶尔交谈,中途他看腻歪了,就默不作声地拿起自己看了一半的资料翻开,两个人各干各的,谁也不吵谁,然后沈巍会塞一个靠枕放在他身后。

    那其实是他一直以来都隐隐向往的生活方式——谁也不嫌谁话少,谁也不会烦谁,谁也不会整天追在谁身后搞些幺蛾子,今天要陪看电影,明天要送花,他们互不相扰,却绝不冷漠……就像本来就是生活在一起、自成一国的那样。

    赵云澜活到了这把年纪,智商与情商发展基本均衡,肚子里不缺件,他自然知道,当一个男人从另一个人身上看见的不是腰细腿长屁/股翘,而是一种近乎对家的平静的渴望时,那就绝不是欢场上的色/欲熏心了。

    要不是因为这样,他说不定开句玩笑,就和斩魂使把这件事说开、了结了。

    可他偏偏舍不得。

    赵云澜一想起大雪山中,在破破烂烂的小屋里,午夜梦回时撞上的那双眼睛,他就觉得要是就这么“了结”,他说不定一辈子都会悔不当初。

    赵云澜的狗窝距离光明路4号不算远,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从复杂的心绪里纠缠出来,这段路就在他的扼腕中结束了,沈巍一路扶着他进了门,帮他脱了外衣挂好,又把他放在床上,转身去卫生间找湿毛巾。

    尽管赵云澜看起来烂醉如泥,但沈巍还是非常规矩,只是细细地给他擦了脸和手脚,别的地方一毫米都没敢碰,就替他拉好了被子,把毛巾挂在一边,然后习惯性地给他收拾了垃圾,放在门口,打算离开的时候顺便带下去,又捡起了满地乱扔的衣服,装进赵云澜扔在门口的洗衣袋里,贴了张便条提醒他第二天记得送洗。

    他甚至非常细心地把赵云澜床头柜上的半杯水拿走,以防他半夜睡得不踏实伸手打翻。

    赵云澜听着那人轻手轻脚收拾房间发出的的声音,心里的纠结不但没有找到解决方式,反而更加乱麻。

    沈巍是把他放在心上的,赵云澜感觉得到,他这一辈子,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要么对他有所求,要么就是依赖着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把他放在心上过。

    ……哦,大庆不算人,它是个臭脾气的死肥猫。

    等沈巍做完这一切,他发现方才还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的赵云澜似乎已经睡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显得那么安静,沈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舍得走,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他。

    “卧槽,”装睡的赵云澜心里血流成河地想,“求求你别看了,要走快走吧,这是要了我老命了。”

    斩魂使没听见他的心声,老天爷也没听见他的心声,过了片刻,沈巍就像受到了蛊惑,慢慢地弯下腰去,凑近赵云澜,直到脸上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赵云澜以过硬的心理素质维持了挺尸的状态,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状态就快崩溃了。

    就在这时,沈巍终于忍不住,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轻轻地在赵云澜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放,他闭上眼睛,好像从这样简短的触碰中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他的肉体上传来阵阵雷鸣一般的心跳,有那么一时片刻,沈巍几乎觉得自己是个人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从心爱的人身上偷得一吻,心里欢喜而又甜蜜,哪怕在此时死去,他也都会毫无怨言。

    赵云澜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

    他心里那根吊着千钧的头发丝绷到了极致,在那一刹那无声地断了,赵云澜那被酒精点燃的脑子异常清醒地想:“斩魂使?斩魂使怎么了?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其他都给老子完蛋去!”

    于是“睡死”的赵云澜突然伸出手抱住沈巍,沈巍猝不及防,大惊之下被他一把拽倒,随后赵云澜翻了个身,半压在了他身上。

    赵云澜的呼吸间还有微微的酒气,可是眼神却是清明的,他定定地看着沈巍的眼睛,轻声问:“大人,你干什么呢?”

    沈巍张张嘴,尴尬得无以复加,更加无言以对。

    赵云澜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伸手轻轻地捏住沈巍的下巴:“我一直以为大人是个君子,谁知道你也会半夜三更地偷偷亲别人,还亲得这么不专业。”

    随后沈巍听见了他闷在胸口里的笑。

    直到赵云澜的亲吻落下来,沈巍都还是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一场荒诞又美好的梦里,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地回抱住赵云澜的身体。

    那男人的吻技高超,挑逗意味十足,好像漫不经心地就能让他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而后赵云澜轻轻地撑起一点身体,两人几乎是鼻尖相蹭,沈巍听见他轻轻地说:“专业水准最起码应该是这样嘛。”

    沈巍说不出话来。

    赵云澜的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修长优美的锁骨,传来已经只剩了残香的古龙水的味道,轻轻一扫,就封住了沈巍所有的言语,他简直已经分不出究竟是谁醉了。

    赵云澜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乱发:“我问你,这么长时间,你一直躲着我,又不肯躲开些,究竟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与我熟识,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还是担心人鬼殊途?”

    沈巍一震,目光重新清明起来,一把推开他坐起来,脸上一点的血色也褪去了,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收紧了。

    赵云澜侧过身,半靠在床上,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拳头掰开:“你啊,可真够能和自己较劲的。要是第一个原因,那我现在说了,无论发生过什么,咱俩之间都一笔勾销,以后你不提,我更不记得,至于第二个……第二个不是扯淡吗?活人也会死,说不定我哪天就……”

    沈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沈巍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赵云澜叹了口气,翻身起来下床,他言语间看起来很清醒,谁知道脚一触地就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抱着脑袋抱怨了一声:“卧槽,十个小蜜蜂在我眼前飞。”

    沈巍赶紧伸手扶起他:“我以为你没醉,摔着没有?”

    赵云澜眼下正处于一种有逻辑、但直线是走不出来的微妙状态里,不然也不会这样直白大胆。

    他摇摇头,蹲下来拉开床头柜,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个塑料的文件收纳袋来,拍在沈巍的面前:“打开。”

    沈巍迟疑了一下,接过来翻开,却发现其中夹了一张房产证,那正好是一处龙城大学大学路附近的一处花园洋房……他这样下本,原来这段时间穷困潦倒也是有原因的了。

    赵云澜收了调笑的嘴脸,靠住床头柜,干脆伸长了两条腿坐在了地上,抬起头,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他沉默了有一根烟的工夫,才低声说:“这是我们去大雪山之前过户的,我原本想着,那地方交通方便,居住环境也不错,又正好在龙大旁边,要是你肯跟了我搬过来,以后上班就不用开车了,平时早晨还可以晚起一点,等明年,我会想办法把特别调查处也弄到那边去。房子挺大的,两个人住肯定是有些空,不过可以给你留一个大书房,你可以带学生回家,我也时常能请些朋友来玩……我还想养条智商低一点的大狗,偶尔挑拨它跟大庆来个猫狗大战什么的当贺岁片看……”

    沈巍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塑料的收纳夹簌簌作响。

    赵云澜轻轻地笑了笑:“谁知道一次大西北走回来,居然发现是大人你——你眨眼就能从东城到西城,还开什么车?起什么早?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那破房子弄得我都快没钱过年了。”

    沈巍缓缓地低下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似乎一如往昔,戏谑去了,就只剩下藏得极深极深的温柔,让人吉光片羽地抓住一角,就忍不住溺毙在里面。

    沈巍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快乐得要飘起来,一半深深地沉在千丈深的黄泉底,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数千年的寂寞萧疏都没能让他疯狂,那人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他大起大落、情难自已。

    怨不得古人说: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神魂颠倒,哪里还记得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