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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弗从未这样近地看过他,他面庞俊秀,线条流利,眉眼口鼻刀削斧凿般周正,那样的美是坦坦荡荡正义凛然的美。可正义凛然的人常深锁眉头,便更让人不敢靠近。
“我要下马!”若弗声音微低下去。
可沈阔却仍无动于衷。一个大雪天将自己的披风随意丢弃的人,得让她知道知道寒风的厉害。
“沈将军,她既要下马便让她下去罢,让她跟着士兵们跑,跑不动了你再拉上来就是了,”一旁的何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阔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驾!”他突然一夹马肚子,马儿飞奔出去。向前跑出一小段后他翻身下马,将若弗也抱下去。
若弗愣愣望着他,他的神色仍是冷冰冰的,似乎与平常无异,可若弗察觉到他又气恼了。
若弗没言语,垂头退至一旁,等队伍上来后她便在一侧跟着跑起来。
这帮士兵只不过走得稍快一些,若弗却需小跑才能跟上,她顶着队伍中射过来的或探究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静静跑着。
沈阔说她是拖累,她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拖累,况且她压根不愿与那个刽子手同乘一骑。一个脾性暴躁的莽夫,一个轻易便坑杀一千多降卒的恶魔,一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无礼之徒!
跟着跑了近一刻钟,冻得铁一般的双足暖了起来,可寒风刮过脸颊,像有细细密密的小钢针扎着她的脸,脸颊和双耳被冻得通红通红的,麻木了。
她望了望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沈阔,光是看个背影便令人觉着威压,他坐得极端正,连头盔上的黑缨亦一动不动,只有玄色披风在空中猎猎翻飞。
渐渐的,她气喘吁吁,双腿愈来愈提不起来,甚至落后了三排,可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宁愿跑不动累倒在雪地里也不愿低头求他一句。
而沈阔,从始至终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
倒是他身边的钟副将时不时回望,向沈阔禀报:
“将军,那小姑娘落后了。”
“将军,那小姑娘又落后了三排,还停下来不走了。”
“将军,那小姑娘晕倒了!”
沈阔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像一朵遗落在雪地里的红梅,扑倒在地,随后又爬起来,掸了掸披风继续跑。
沈阔微微一笑,这个小姐倒有些骨气,就是矫情得厉害,难伺候!
“把她带过来,让她与你共乘一骑,”沈阔吩咐钟林道。
钟林冲沈阔挤眉弄眼的一笑,领命过去接人了。
若是沈阔去接,若弗恐还要倔上一阵子,可是钟林来接她,她到底服软坐上了他的马。
钟林跑马上前,一直在周劭左下方跟着……
沈阔和若弗,谁也不看谁。
日头越爬越高,阳光普照整个雪原。那原本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松柏,露出大半的绿,只剩下斑驳的积雪。还有几株落光了叶的树,枝桠上的雪融化了,树梢滴滴答答滴着水,若弗几乎能听见山林中叮咚的流水声,雪终于要化了!
正午时分,军队休整。
若弗从马上下来,在周围来回走几步,双腿才微有知觉。
沈阔以及他的副将等十多个将军远远走到另一侧,众人围着他,他一面说话一面做手势,时而又蹲下身子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一缕头发落下来,垂在他脸侧,若弗突然发觉那个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住的人,看着居然年纪最小,若弗猜测他至多弱冠。
她想起自己的兄长,十月行过加冠礼,整日里不着家,经济仕途上不用心,吃酒狎妓上反倒很有一套。
再瞧瞧眼前这位,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能对着一众叔伯辈的将军侃侃而谈,而且他们似乎都敬服他。若弗忽觉羞愧,他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国难当头却什么也做不了,反倒是无数沈阔这样的平凡子弟撑起了江山。
正自思量,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烙饼,同昨夜的一样。若弗现下一看这饼便觉牙疼,实在太硬了,昨日嚼得她牙酸,今儿竟还要吃这个?
若弗抬头望了眼沈阔,又别开视线,“你是故意给我吃这个的,我不要!”
接着便听见一声轻哼,双腿踏在雪地里的“噗噗”声渐远了。
沈阔这人,居然就走了!居然就走了!
从前她不愿用饭,嬷嬷都会哄着她的,这个沈阔,即便不哄,至少也得说句话罢,竟然不理她了?她同他说话已经是在给他台阶下了,只要他哄一哄她,方才的不快也就解了,可他却不识抬举……
若弗深深呼了口气,对着沈阔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想着待会儿士兵们都开始用饭,唯独她被晾在一旁,那她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可令人纳罕的是,直到休整完重新出发,若弗亦不见他们生火做饭。今晨辰时便开始行军,直到正午时分,众将士都该饿了才是,为何不做饭,昨夜还看见他们生火呢,怎么今日……难道是粮食不够了,昨夜那是最后一顿?
从此处到阳城的市镇,大约还有四百里,按现下的行军速度至少还需五日,难道要一直饿着肚子?若弗后悔方才赌气没接那烙饼,可想想即便接过了她也没脸吃,将士们不吃,她怎么能吃!
黄昏时分,就在若弗以为自己要饿死在路上时,将士们开始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若弗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随后沈阔过来领着她去他的营帐,同昨日一样,还是两个小杌子。
沈阔不咸不淡地交代:“饭食自会有人送来,你便待在此处,不得外出!”他一面说一面解自己的披风系带,一甩,一件玄色大披风便披在若弗身上,沈阔那双手在她颈间,为她系系带。
他的手拨拉着,手上的热气几乎能传到鼻尖,她闻见了,那热意从鼻尖深入肺腑,激得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垂眸看他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却糙的皮肉上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若弗心叹这样修长而匀称的手,真是可惜了,不过也许于一个将军而言这并不可惜,伤痕像是她们女子发髻上簪的花,有了花的装点,她们才有女人的样子,而有了伤痕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莫名的,她抬头望他,突然迫切地想窥探这人的过去。
“好了,”沈阔放下手,抬眼时目光恰好与她相接,他的视线被定住了,移不开,“今……今日起你便用这披风。”
“那你呢?”
“雪融了,我不冷,”沈阔终于能调开视线。
“我也不冷,”若弗说罢便要去解系带,可沈阔凌厉的眼风一扫过来,她便被唬得住了手。
沈阔是觉着这姑娘身子单薄,若在这雪原上受了风寒,虽有军医在,可药草不足,拖个几日恐怕性命不保,如此他不就白救她了么?
沈阔轻嗽了一声,这便提步往帐外去,突然若弗叫住了他:“粮食不够了?”
“够你吃的,”沈阔一步未停,撩了毡帘快步走出去了。
若弗叹了口气,从头至尾将自己打量了一遍,这披风又宽又长,几乎将她整个儿包裹住了,裹得跟只乌鸦似的,甚至还拖尾,若弗只得提着披风,小心翼翼坐在杌子上,将边边角角理好。
她双手捧着脸,思量着方才沈阔的话,他不答她那想必她的推断不错,粮食确实不够了,难道正是因此他才要坑杀降兵的么?那此事全是自己错怪了他?
可即便他坑杀降卒是逼不得已,那其他的呢?他脾性暴躁,桀骜不驯,连她这个王府小姐也不放在眼里,且这几日她听他们说话,那监军话里话外都是和亲,可见他们救她不过是将她当做和亲的工具罢了。
是了,还有五日她便会被送到阳城衙门,那时她便不得不再启程赶去京城,次年四月便要远嫁滇国,这就是她的命么?
她不服这命!
虽说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她身为皇族,该当去和亲,可她就是不甘,皇帝有十几个公主,父王也有十多个未出阁的女儿,为何偏偏是最不受宠、吃穿用度都是姐姐们挑剩下的自己去和亲呢?
难道没有她,这亲便不和了?
不会的,她没了,还不等皇帝问罪,凭父王那个惜命的性子定会奉上另一个女儿,让那些只会日日欺负她嘲讽她的姐妹也去受受苦罢,她要逃!
“姑娘,姑娘……”帐外有人在喊。
若弗唬了一跳,猛地站起身,高声问:“是谁?”
“姑娘,属下来送饭的,”若弗这才深深吁了口气,又定了一会儿压下思绪,这才让那人进来了。
那士兵上前将搪瓷碗捧给她,若弗接过,一看,只有白饭配一点儿菘菜,不过此时她也不挑剔了,兔子进食一般细细吃起来……
大约用到一半,帐外忽而传来一阵空灵幽远的萧声,若弗心下纳罕,放下碗走过去撩帘往外看。
清冷的月色下,一个萧索的黑色身影,像一匹孤狼,面山而立,流水般的乐音缓缓而出,漫过徒太山,渗进月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