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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决自持是个性格极为冷静的人。
即便对面敌阵万箭齐发, 他也能无所畏惧地从中一瞬寻找到最适合的突进路线、以最小的受伤作为交换取得进攻的良机,这需要克制到几乎摒弃所有感情的理智才能做到,对容决来说却和喝水吃饭差不多。
但容决不是第一次被怒气席卷走理智。
上一次,是在秋狩的时候,他差点真用一支箭刺穿了蓝东亭的眉心。
而这一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决沉着地将手从剑上拿开,将吸入胸膛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薛嘉禾跑得那么决绝,必然是因为想要逃避他的存在。好不容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了薛嘉禾, 容决不想第一时间就和她陷入争执之中。
容决反复给自己做了两次心理建设,松开坐骑缰绳, 令赵白等人等在原地,便自己往前走去。
前方的薛嘉禾和那高壮汉子似乎说完了话,后者感谢地朝她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容决这才发现那汉子缺了一条腿,是拄着拐杖走路的。
那汉子冷不丁地和容决撞了个照面, 脸上神情一变, 居然靠着拐杖加快步速朝他走了过来。
容决目光一偏, 见到后面的薛嘉禾早就抱着孩子回了院中,显然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阁下可是……”汉子到了容决面前,快速扫过后面几人的面孔,带着三两分紧张忐忑, “摄政王?”
容决将视线暂时移回面前这汉子身上, 没想到对方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你认得我?”
汉子艰难地向容决低头行礼,铿锵有力道, “曾有幸和王爷在同个军营效力,见识过王爷的风采!”
容决不善的目光缓和了两分,他是军营出身,对同样的士族将领自然都有好感,“你的伤也是战场上留的?”
汉子咧嘴笑了,“打蛮子时不小心被砍了一刀——砍我那蛮子可比我掺多了!”
“为国效力,有劳了。”容决点头。
“王爷来长明村所为何事?”汉子殷勤地问道,“我伤后从军中离开,到这村里已经有数年的时间,若是能帮得上王爷的话,万死不辞!”
容决沉思片刻,道,“我要在村中住下。”薛嘉禾肯定是不会这么容易跟他走的,时间终归是要耗费。
汉子愣了愣,“王爷要住在这里?长明村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容决没隐瞒,隐瞒也没意义,“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不是刚来长明村没多久?”
“贾夫人?”汉子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去过的院门,“她确实是才来村里两个多月,她为人和善,和村里人相处得很好,不像是个坏人,王爷要寻的是她?”
容决没听进去后面的内容。
——贾夫人?薛嘉禾将自己当成了谁的夫人?
容决压抑着怒气,一字一顿道,“你还知道什么?”
察觉到容决的怒气,汉子谨慎地想了想,到底对容决的信任占了上风,全盘托出,“贾夫人来村里时怀着孩子,前不久刚临盆,身边带着个身手不凡的侍女。她说自己本名叫贾禾,丈夫意外身亡,途经此处喜爱风景便决定住下,村里人都称她贾夫人。”
容决听前半句还有些莫名澎湃,后半句便边听边冷笑,“你刚才交给她的孩子是?”
“是我的儿子,今日我和媳妇都忙,便托贾夫人照看半日。我家崽子只听她的话,只好麻烦贾夫人了。”汉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容决定了定神,继续从汉子口中获取这两个多月以来和薛嘉禾相关的信息,边思考着自己稍后该如何出现在薛嘉禾的面前。
“……我和长明村的缘分要说到十几年前了,我那时意外受伤掉队,正好在这附近的镇上被人救了。”汉子感慨地道,“从军中离开后我便来此处医馆寻人道谢,这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呃,王爷?”
容决紧盯着汉子粗犷的面孔,从他刚才那句话里提取出了了不得的讯息。
曾受伤落单在薛嘉禾附近的士兵……这不就是薛嘉禾“不告而别的故人”?!难怪薛嘉禾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还能答应帮他带孩子,敢情是昔日故交?
呵,可惜,人早就有了家室,薛嘉禾生下的两个孩子也是他容决的。
“医馆的人救的你?”容决似不经意地问。
“正是,是个老大夫。”汉子点头笑道,“还好十年过去了他还在,我还当会来迟一步、找不到他呢。”
容决盯了汉子两眼,发现他是真不知道薛嘉禾跟他曾经有过相识,不由得心中冷笑:薛嘉禾好不容易找到故人,却连和对方相认的勇气也欠奉,笑死人了。
可就算不相认,她也任劳任怨地守在这长明村里帮衬对方,简直是和在汴京时一样的老好心。
“王爷若是要和贾夫人说话,不如我代为引见?”汉子小心地建议道,“我毕竟还和她说过几句话,问话也方便些……”
“不用,”容决黑了脸,“她认识我。”
汉子毫无心机地松了口气,又好奇道,“那王爷刚才打招呼不就是了?”
容决:“……”他要是能直接开口喊人,那现在还用在这石板路上蹉跎时间?“你有事要忙?”
汉子挺直腰杆,“若王爷有吩咐,我就空得很!”
“不必,”容决往前走了两步,又迟疑道,“村里还有没有能住的空院子?”
“我去替王爷问问!”汉子捶得胸口砰砰响,“实在不行,便在村里空地上给王爷盖上一栋新的!”
容决咳了一声,“我的身份保密,至于住的地方……”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薛嘉禾的院门,“离此处近些就好。”
汉子满口应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容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这就是薛嘉禾的“故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从容决背后遥遥传了过来。
容决呼吸都停了片刻,一时没敢回头。
——是薛嘉禾,还是绿盈?
然而都不是,门页开合声之后紧跟着的是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声,显然跑出门来的就是刚才那汉子家的皮孩子。
容决挫败地闭了闭眼,转过身去瞪了眼长得浓眉大眼的皮孩子,一大一小的视线刚刚对上,院门口就再度跨出另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她扶着门页站住脚跟,笑吟吟道,“我可不跟你去外边玩。”
容决的视线忍不住和皮孩子一起转向了她。
“贾姐姐,村子里又来没见过的人啦!”皮孩子毫无心机地大声道。
下一刻,薛嘉禾带着笑意的柔和目光就落在了容决的身上,而后惊愕地停滞住。
容决绷紧下颚准备好迎接她陡然变化的抵触和抗拒。
没想到,薛嘉禾的愕然转瞬即逝,她上前几步牵住皮孩子的手,朝容决轻轻一颔首,“进来说话?”
容决几乎是踩着云走进薛嘉禾院子里的,被薛嘉禾牵着的皮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地一直仰头看他,语出惊人,“贾姐姐,这人是不是你的相公啊?你不是说你的相公死了吗?”
容决拧眉看着这不会说话的毛孩子,不悦道,“我看起来像死了吗?”
“糖水在灶头里温着,洗了手再问你绿盈姐姐要来喝。”薛嘉禾轻轻巧巧就将毛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她将毛孩子轻轻推去了灶房的方向,拢了拢厚实的外袍,再度看向容决,眉眼尽是软和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容决知道自己找了两个月遍寻不着眼前这人,他恐怕要以为自己是什么三天两头到薛嘉禾家里串门的邻舍隔壁了。
——这算什么态度?
容决皱眉将想发作的怒气压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跑,我就为什么来。”
薛嘉禾失笑,她将双手叠在一起呵了口气,道,“刚下过雪,我有些怕冷,不如里面说?”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年都已经过完了,容决扫过薛嘉禾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更觉烦躁,“怕冷就别出来外面吹风,不怕再生病了?”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离了汴京后,身体比从前刚健多了。”薛嘉禾并不气恼,她悠悠转过身,踩着地上的薄霜往屋里走,丝毫不在意背后的容决会不会跟上来。
容决……容决当然是跟了进去,简单又不失别致的屋中看起来井井有条,显然是主人悉心打理的结果。
他的视线挑剔地从左看到右:这就是薛嘉禾想要的生活?
进了屋里之后,薛嘉禾顺手翻出茶具给容决倒了茶水,“乡下地方没什么好茶,将就尝尝。”
容决在她的注视下坐到桌边,顿了顿,又握住了茶杯。
薛嘉禾含笑坐到了容决对面的座位上,将热乎乎的杯子拢在了掌心里,“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容决毫不犹豫地抢先开口。
“我并不知道,”薛嘉禾摇了摇头,她在容决反驳之前朝他一笑,“但真见到你之后,我觉得仔细想起来并不意外。”
容决:“……”和薛嘉禾相处几个月的时间,他还从未这般频繁地从薛嘉禾脸上见到她真实的笑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觉得飘飘然还是毛骨悚然的好。
见容决语塞,薛嘉禾便接过话茬问道,“你来,是为了将我带回去的吗?”
“……是又如何?”
“我不会跟你走。”薛嘉禾答得果断又轻快,像是答案早就在舌尖等着一般,“我和汴京的一切早在离开之前就划分两清,和你也是一样。你于天下人面前羞辱我、险些伤我性命、以我亲人性命要挟于我;而我隐瞒你二三事,最后离开时也利用了你……我以为这便算是扯平了,如今你我便同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一样,你觉得呢?”
容决冷笑,“扯平?”他的视线微微下移到她已恢复了平坦的小腹,“我不这么觉得。”
薛嘉禾托着下巴想了想,她歪过头,十分直白地道,“你要是想要几个孩子,汴京多的是漂亮懂事的大家闺秀愿意给你生。”
容决的火气终于在薛嘉禾这过分轻松的态度中爆发,他一拍桌面,厉声道,“你以为我为的是孩子?!”
这一巴掌下去力道不小,连桌上茶具都跟着跳了一跳。
见到薛嘉禾的眼睛像是被惊吓到似的微微睁大时,容决便生出一丝后悔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薛嘉禾已经倏地站起身来往后走去。
“哇——”
婴儿的哭泣声将容决要跟上去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会担心现在又有钱又有保镖的阿禾会活不下去啊_(:3∠)_她以前什么苦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