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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天就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直下半日未停。
李青见胤禛面色有些青白,只道是回来路上冻着了,忙唤人再去取些熏笼来,转身接过婢女手中茶盘,端入内室,见胤禛立于窗前,窗棂大开,寒风直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慌搁下茶盘,急道:“爷,这大开着窗,冷风吹进领子里,可非得场病不可。”见他置若罔闻般,李青忙手脚利索的上前关紧。
窗外雪光莹然,去还是不去?胤禛长吁口气,吩咐道:“让他们准备,我要出去。”
李青有些鄂然,怎么才回了府又要出去,也不敢多言,忙唤人备车,又道:“爷,这天还在下着雪霰子,就再加件袭袄吧?”
胤禛似懒怠说话般,只挥了挥手。
李青忙走去外间,取过狐袭袄、紫貂大氅,一一着妥又将爷的风兜系紧。胤禛已不耐的向外走去,李青偷瞥他神色漠然,瞧不出悲喜,心里直犯嘀咕,脚下赶紧跟上。门外傅鼐们跟随其后,待出了月洞门,傅鼐见胤禛不同以往,步子越走越快,觉出不妥,一细想恍忆起前些日子爷接到十四阿哥府里的帖子。他回望身后跑得气喘嘘嘘的李青,两人皆跟随爷多年,互换了个眼色,心里虽都七上八下,眼下也只能赶紧跟上。
十四贝勒府,凤鸣居。
艾薇盘膝坐于炕上,哼着童谣,手轻轻拍哄着忻圆入睡。大冷的天,窗上霜花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她有些恍惚,似又听见那夜夜纠缠于梦中的歌声,是他那温醇低缠的声音,带着黑山白水间的辽阔,挟着茫茫草原的悠然,那是他极小的时候嬷嬷哄他入睡时常唱的歌,若是他在这儿唱着,哄着忻圆入睡,那她一定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孩子了,艾薇心中思潮翻滚,泪在眼中滚动,直欲夺眶而出,恨不能身如齑粉,也胜过如今的煎熬。
远远有人奔踩过积雪吱吱响动,直至来人撩帘而入,艾薇才惊觉,她背过手,悄悄抹去泪痕,回首已见玉喜跪在地似缓不过劲来般喘着粗气。
“怎么了玉喜,急成这样?”艾薇疑问道。
“夫人,你快去救救蝶衣吧。”玉喜哆嗦着。
艾薇示意一旁乳娘上前守住忻圆,一边下炕着靴一边问:“我不是让她去前厅和爷说我晚些再过去的吗?怎么就出事了?”
“蝶衣回了话正要转回时,偏巧两位小阿哥在园子里打雪仗,小主子疯跑起来撞上了蝶衣,跌了一跤,福晋那边的苏嬷嬷恼了让人绑了她去。”
艾薇拉起玉喜,急向外走去。“是不是弘暄摔着了?他伤着没有?”
玉喜连声说是,又慌忙摇头,紧紧跟上。
这十四阿哥贝勒府,本就富丽堂皇,今日更是张灯结彩,热闹异常。一场大雪,冻住了湖泊,越发衬得四周庭台楼阁宛如水晶世界般,玲珑剔透。
艾薇嫌轿太慢,自走过去,绕过那片青松翠竹,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成片红梅映着雪色,分外精神。待走近了艾薇惊见蝶衣仅着单衣双手缚吊于树下,已昏迷过去,飞雪飘如棉絮,将她拢成了雪人。
艾薇让玉喜快去唤太医至最近的前厅,玉喜拔腿欲走,又回转身来,犹豫道:“夫人,那南轩是爷会客之处,蝶衣这样怕过了病气,不叫人进去的,再说那太医能来吗?”
“你就说是我病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顾忌这些,快去!”艾薇厉声道,玉喜咬了咬唇,转身奔离。
艾薇见一旁婢女尤顾着替她举擎青绸大伞,急得一把扯了伞道:“还不快过来帮我一同放她下来。”
几人一番辛苦才将蝶衣弄至南轩,艾薇直闯而入,早有婢女们赶了过来,跪她身前哀求。“夫人,不能让她入内——”
“若不是这里最近,我就抬去凤鸣居了,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吗?”艾薇伸脚踢翻了一旁花架,哐嘡巨响,惊得相拦婢女怔住了,不由地闪至一边。
艾薇命将蝶衣放置软榻上,让人去多取些暖笼过来,她褪去蝶衣湿冷衣物,擦干了用锦被裹紧了她。婢女撩帘让进太医,太医见状忙开匣捻针刺穴,盏茶工夫,蝶衣青紫脸色渐渐淡去,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太医来前已听讲是冻伤,便备带了活血化瘀丸,见她醒转过来忙让人将丸药于蝶衣温水送服。
艾薇见蝶衣腕上已勒出深深淤肿咧口,仔细瞧了还好未伤着筋骨,取了玉拨子挑了些膏药,手势极轻柔地小心涂抹开,再用素绢细细裹好了伤处。蝶衣眸中氲雾,嘴角微微牵动,只不能言语,艾薇垂眸望她,长叹一声道:“是我拖累了你,你好好先在这睡一觉,你放心,等下咱们就搬回去。”蝶衣慢慢阖上双眼,泪水无声滑落。
玉喜入内回禀福晋正带人赶了过来,艾薇略一思索,让人守住蝶衣,走了出去。
这十四福晋原是个五官端正得几无特色之人,嫁给十四阿哥后,她谨遵古训,出嫁从夫,贝勒府的日子过得就如同从前一般,一年就等于一天那么单调,而一天也就像一年那么漫长无趣。偏这死水微澜的日子里竟出了个千年妖精,就连寻常百姓家都难容的勾栏女子如今算堂而皇之的入了十四贝勒府,叫她怎能不觉屈辱。一气之下,任由苏嬷嬷缚吊了她手下奴才,可这会听说她带人救下了那奴才,还搁置南轩疗伤,惊她胆大之余,也悔再该如何收场。
苏嬷嬷早知主子的心思,劝慰道:“她是皇上赐的格格,那主子还是皇上亲点的嫡福晋呢。论理她每日都该跪着给主子请安才行,可看在爷份上,主子都忍了。可今日她手下的一奴才都敢撞了小主子,若再不出声,可怎么得了,再说她还敢把一奴才不避秽气的搁爷那,更是犯了天大的错。您只要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容了她,反倒是害了她。”
一旁搀扶着十四福晋的玛雅原是福晋做闺女时府里的家生丫环,听见苏嬷嬷这话,不以为然道:“我听那边当差的人说,那女人其实并没外间传得那样神,也不是狐媚的性情,一味痴缠着爷的。听讲贝勒爷大都是在那逗引着孩子玩,他们两个人倒是相敬如宾,并不怎么亲热。”
十四福晋骂道:“你一个姑娘家的,懂什么相敬如宾?又知道什么叫亲热?胆子居然大到去探那院消息,要叫爷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
苏嬷嬷出言道:“她那手段要叫你这丫头知道,也不叫厉害了。男人若有了心,她越冷着,他还不越往上赶,再说什么叫不痴缠?才生一闺女就逗引得爷这般,若是得了个阿哥,那还不反了去。要说生孩子谁不会呢,难道咱们的小阿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草木还有个一岁一枯荣轮回着来呢,怎么我们主子倒已是枯树朽木,不知冷暖了吗?”
这话真真说到了福晋心坎上,听得她直颔首。
这里正说着,走前面的丫环回禀艾薇正等在头里,福晋闻言,面露几分得意,欲快往前去,苏嬷嬷忙拉住她,重新替她仔细系妥了披风下的如意绦子,这才相随跟去,转过雕栏画柱抄手游廊,便见艾薇伫立在前,待走近了福晋才觉艾薇脸上并无歉意。
艾薇见了十四福晋一行人上前敛衽行礼后,冷眼扫过众人,径自走至苏嬷嬷面前,苏嬷嬷抬首相迎。
“是你让人把蝶衣吊绑于树下的?”
“是又怎样?她撞了小阿哥就该死。”苏嬷嬷翻了下眼皮,语气阴沉道。
“不怎么样。”艾薇知道她们都恨她,却又不敢冲她来,平日里没少下绊子欺负蝶衣她们,她都劝她们忍了,可今日居然拿人命来闹,艾薇一巴掌狠狠煽了过去。
“啊!”周围一片惊呼,这苏嬷嬷乃是十四福晋的乳母,为人向来嚣张,平日便是连两位侧福晋也礼让她三分的。
苏嬷嬷站立不稳倒向一旁,脸上迅速红肿,嘴角甚至还有细微的血丝,惊愕不信道:“你打我?”
“是又怎么样?你言语不敬,冲撞了主子就该死。”艾薇冷冷的原话回敬。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主子,不过是个格格身份,也就是一通房丫头。”福晋扶住苏嬷嬷,那打狗还看主人,这一巴掌简直就是摔在了她脸上,恨得她眼里几要冒出火来。“你这个狐狸精,爷迟早有一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是啊是啊。”艾薇不怒反笑,缓缓扫过众人一圈,明蛑皓齿,莞尔一笑,快刀斩乱麻道:“只可惜他现在被我迷倒了呢!你们若再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对我的丫环出手,我保管吃亏的是你们。”
“哈哈,十四弟,你这新娘子嘴皮子厉害啊,哥哥听着喜欢!”突地传来笑声,九阿哥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福晋、艾薇们转身才见不知何时一群人已在身后。
胤禵似笑非笑难掩喜色,艾薇心下一凉,她原为快些打发了她们的话竟叫他听了去,她肤色本羊脂如雪,自育女后,添了妩媚,现叫那白雪衬着,艳胜红梅,明媚不可方物。
一阵风声鹤唳,艾薇微微打了个寒颤,胤禵顿时紧张起来,上前道:“是不是有些冷,进屋里吧,宴席都摆好了,就是自家常来的几个兄弟。”说着,伸手欲揽住她。
艾薇如未见着般,低下头,匆匆走过,胤禵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
隔着人群,他披着厚厚的紫貂大氅,风帽将他容颜遮掩了大半,艾薇亦一眼瞥见,她目不斜视,从他身前陌然走过,原来咫尺天涯,咫尺,咫尺,便是不可逾越的天涯。
胤禛不觉掐断了横枝上的红梅,将它在掌心揉得粉碎,花液从指缝间渗出,残红如血。
南轩宴厅。
厅内一色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霞纱绣花草字诗词的璎珞,筵开锦绣,一派富贵安逸。当地火盆内焚着龙涎香,上下丫环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席上旧窑茶杯并十锦茶吊,皆已泡着上等名茶。
艾薇才走进,只觉得热气夹着那龙涎幽香,直扑面颊,暖洋洋的一室如春,她走至胤禵身旁坐下。
胤禵递过一虎皮小帽,附耳轻言:“这是我从前亲下的虎皮,找了个老师傅做的,你瞧着忻圆可会喜欢?”
艾薇只管低首死攥住小虎帽,他就坐那西首,两人仅有几步之遥地隔着,满室啾啾,她只觉耳中轰响,已不知此身何在。
“哎,你们俩别在那歪歪叽叽的好不好,我那侄女呢,怎不抱来瞧瞧?”九阿哥冲着胤禵叫嚷。
十阿哥也跟着起哄,心中倒有些遗憾,可惜十四弟刚好,却又换成八哥不能出门了。
胤禵朗朗笑道:“那孩子虽说是冬日最后场雪时生的,却与雪无缘,特怕冷,前刚着了些凉,下次吧。”
艾薇闻言脸色煞白,不觉抬首望向胤禛,见他眉宇间神色错综复杂,他是要误会了吧,转念又颓然想也罢,恐是天意如此,自己又何苦叫他为难。
胤禵轻轻扯了她一下,柔声道:“薇薇,九哥闹着要你去一一斟酒,你要不乐意,咱们就不理他,随他闹去。”
薇木木地应了声,胤禵也不明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却见她已起了身。
艾薇匆匆一眼巡过,这酒还得从他那先敬起。
窗外北风呼啸,拍着窗扇咯吱有声。
胤禛一杯一杯独自斟饮着,胸膛中有股几憋不住要长啸而出的愤恨,腾腾烧得他满心郁闷,一双绣花缎鞋印入他眼帘,他缓缓抬首,见她云鬓如雾,一身淡紫裙衫,腰身那里却空落落的,几叫人觉得不盈一握。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艾薇脑中一片空白,咬一咬唇,本已雪白的脸,唇上亦无多少血色,声音更是微不可闻:“四哥。”
那一声虽轻,却如静夜霹雳听得胤禛只觉像是窗外冰雪兜头直浇,冷得五脏六腑瞬间透骨冰凉。
她手已放,他未去接,‘哐啷’声响,杯碎一地,艾薇耳中嗡嗡的回响着碎片滚落的微鸣,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漱漱有声。
雍亲王府。
燃烧在天际的红霞,不知何时已散落,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殷紫涂满天空。
素心从窗中望出去,河塘依旧冰封,要何时才能春暖冰融。她望着几暗无颜色的天空,怅然半晌,转过头来,猛见他正立在她面前。
胤禛击掌让人送上彩漆嵌螺钿官皮盒来,打开,灿灿珠光耀花了众人眼,他一件件取出,一一放入她几已成空的梳妆盒里,可惜她怕人认出,将那些首饰都是拆散了当的,纵是他也无法再寻回。
婢女端上药盅,似太烫了些,安嬷嬷用银勺轻搅着。
“我来吧。”胤禛的声音如水般沉静,安嬷嬷受宠若惊的让了开去。
他面对着素心,从袖中取出琉璃瓶,打开鎏金宝纽塞子,嫣红液体倾滑入瓷碗中,他一下一下用银勺慢慢的匀开,将瓷碗搁与她面前。“快凉了,喝了吧。”
柔声应允。
她与他之间,药气静静地缭绕上升。
她纤纤素手端起那还有些微烫的瓷碗,手指移摩着青花鱼藻凸花牡丹纹,一饮而下。
“安嬷嬷你们都退下吧。”素心若无其事道。
嬷嬷恭谨应道,众人鱼贯退出,安嬷嬷轻掩上门。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那寂静比死亡还要孤寂。
素心望着菱花镜中人,挑指抚上眉稍,可有皱纹?可已老去?这世间惟有恨与情最易催人老,那她是思君令人老,还是恨已绞痛入骨,至死方休。
她瞧着一时恍惚起来,仿佛还在阿玛府中,明窗之下,花梨木画珐琅面心案几上铺着画缯,纤手执着湖笔慢慢描画着院中荼蘼架牡丹丛,她时时停下,细细忆着,观何处留有微疵,腕上的玉镯偶尔磕着案几,锵锵做响,安嬷嬷轻摇着团扇一旁慈祥的看着。
从前那个杏花梨树下粉雕玉琢般的姑娘哪里去了?
素心起了身,走去紫檀床榻,踢飞了绣鞋躺下,罗帐轻垂,四角悬着的琺瑯薰球麝香袭袭,她脸上燃出两朵红云,低低的呻吟从喉中溢出,情欲似野火燎原,一发不可再收。
他让她服下了最烈的媚药。
素心扭动着身躯,乌发散如海草般纠缠,渴望引得她那素来镇定的手,终于颤颤伸出,滑下去
胤禛这才起身,取出丝绦,冰冷的手指如铁般钳住她下滑的手,不紧不慢地将她双手双脚悬吊在柱角,牢牢地打上了结,她无力挣脱,无望地狂扭腰肢,双腿痉挛着开合,白缎床榻上渐有水痕,他端坐一旁,冷漠的瞧着。
她媚眼如丝,香汗淋淋,邪邪一笑,如蛰伏的毒蛇,猛然出击:“你今日又见着她了,可惜他们俩颠銮倒凤,你却还要在这熬着”
胤禛置若罔闻,那刻,即使心已如杯般碎裂,还需勉强自己带着笑,在众人眼前,目送着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也许痛到了极处,知觉反倒迟钝。
素心喉咙中的咆哮渐渐无力成呜咽
夜色中,幽幽传来袅咽唱腔,一曲牡丹亭-寻梦,女子嗓音尖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