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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法会在疲惫中有条不紊地进入第五个傍晚。
上堂和下堂的四圣六凡都被虔诚地供养后,宝通会在第六日的四更天奉浴佛像。
僧值、悦众、维那和执事为浴佛井然有序的做着准备工作。
浴佛是水陆法会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
浴佛用的汤水以紫檀、多摩罗香、甘松、白檀、沉香、麝香等等十来种香料浸泡在水中一昼夜,并沉淀去掉杂质,得到香汤。
释迦摩尼佛像预先供奉在伽蓝殿。浴佛开始时,僧众会用隆重的仪式把佛像请到内坛大殿,安放在香汤盆中,再开始浴佛。
蜂鹰兴致盎然,一路高歌,仿佛知道自己要飞向何处,石头在后面紧紧跟着。
药师殿空无一人,蜂鹰一头就往里扎。
“嘿嘿,你还真是懂得挑地方,你怎么知道这里没人呀?”
蜂鹰没有理会石头,在一个和澡盆差不多大的铜盆上绕来绕去。
“这里有什么宝贝?”石头走近铜盆,香气扑鼻,比他闻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涂的脂粉,熏的香料都要香。
这盆水怎么这么香,不是给女孩洗澡的吧?不对,哪个女孩会在寺院里洗澡!
石头伸出一根手指,正要放入盆中,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施主,莫要亵渎神灵!”
石头抽回手指,转头一看。一个小和尚急赤白脸,快步走入殿中。
“石头,是你!水陆法会期间你可别生事,否则出了一点小差错,法师都饶不过我们。”小和尚推着石头,不让他待在药师殿,他还把石头当做以前那个小魔王。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出去吧!”
“你别推我!”
蜂鹰似乎不愿离开药师殿,张开巨大的翅膀往小和尚脸上招呼。
“哎哟!”小和尚俯身躲避,口中喊道,“别掀翻了香汤盆!”
“你们干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后面出现的是一张意料之中的,毫无笑容的脸。
“监,监院,小僧……”
“住嘴,出去,干活去!”不让别人把话说完,甚至不让别人说话是监院的特权,看来也是他的癖好。
小和尚在离去的途中,慌慌张张地与石头相撞,肩头差点被蜂鹰的利爪划伤,脑门撞到门框,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终于万般坎坷才出了药师殿。
“怎么又是你?”监院眼中的锐利光芒似乎企图把石头劈成两半。
“我?”石头指了指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监院说又是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我知道……”
“水陆法会!皇上也在!”监院特意强调“皇上”。
其实他无需多此一举,在石头心目当中,监院的威力不下于皇上。
石头打算不再开口,即使他不这么打算,监院也不会让他多说一个字。
“出去,别进配殿捣蛋!”
“是,监院。”石头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轻蔑,转身后翻了一个白眼,一离开监院的视线便即一摇一摆甩手昂头阔步。
蜂鹰发出高亢的鸣叫。
监院是石头见到过的最令他讨厌的人,说话比父亲严厉,眼神比农青云毒辣。
他和宝通的和蔼亲切正好相反,如同戏台上总要有黑脸和白脸的存在一样。
黑暗又一次降临轩辕寺,水陆法会的佛光高照也没能阻止它在轩辕寺周围群魔乱舞。
黑暗总能滋生邪魔恶灵。它们悄悄溜进寺中,改头换面,兴风作浪。
一个黑影出现在药师殿,他把香汤盆中的香汤倒在窗外,注入从香积厨提来的一桶水,然后提着空桶离开,像一阵风一样悄无声息。
丑时一到,寺院就开始忙碌起来。两个僧值打着哈欠把香汤盆从药师殿抬到了大殿,并且在旁边放上两把铜制小勺。
在钟声停止之前,宝通、监院、都监、朱元璋以及二三十名僧人已经按次序站好,向上顶礼三拜。
他们起身后,僧众娴熟地各司其职,引路的引路,击磬的击磬,托盘的托盘。
内坛四位与四圣六凡交流的核心人物跟在引路僧人之后。
人人念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一路来到了伽蓝殿。
进殿后,宝通捻香,对着佛像顶礼三拜,请出佛像。
一行人又念诵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原路返回,来到大殿。
宝通将释迦摩尼像放入香汤盆内,维那高唱“炉香赞”。随后,宝通捻了一炷香,他的眉间闪过一丝不安。
齐整的诵经声像插上了翅膀,飞上屋檐,冲出屋顶,划破长空,把对佛的无上崇敬和修行的功德传于天地之间。
朱元璋无法再聚精会神,抑制不住地向宝通投去疑惑的目光,尽管他知道这在佛像面前实在不敬。
宝通面不改色,一心一意朗诵经文,没有把朱元璋的不安放在眼里。在他心目中,即使是冒犯了皇上,也不能亵渎了圣佛。
佛号吹响后,宝通开始浴佛。他拿起香汤盆旁的铜勺,舀了一勺香汤,小心翼翼淋在佛像身上,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没有漏掉一个地方。
他以同样的方法淋洗佛像两遍。
第三遍,宝通使用的是净水,冲洗掉残留的香汤,才算最终完成淋洗。
在这期间,监院的眉头越蹙越紧,都监不停的深呼吸,仿佛发觉空气中丢失了原本该有的气味。
洗净佛像之后,宝通取了几滴佛像沐浴过的香汤水洒在自己头上。
监院、都监、朱元璋以及其他僧人依次上前取少许香汤水洒在头上。
越来越多的僧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两个抬香汤盆的僧值此时早已睡意全无,他们满脸惊恐,浑身哆嗦。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大殿里唯一镇定自若的宝通用一块洁净的棉布擦干佛像身上的水渍后,开始念诵《浴像功德经》。
其他人跟着一起念诵,有的带着尘心凡念,有的专心致志以至于完全忘却了红尘。
浴佛仪轨结束之后,朱元璋走到殿外一处僻静的地方呼吸凡间的空气。
李善长、胡惟庸和四个大内侍卫迎上前来,他们早就在殿外等候,以防万一皇上召唤。
水陆法会期间,有资格与朱元璋同来的大臣们把一半的时间放在外坛诵经,另一半的时间则轮流在内坛外等候朱元璋。
皇上身边永远都离不开人,不论在什么地方。
“皇上……”胡惟庸欲言又止,他发觉朱元璋心烦意乱,可是转念朱元璋有佛的陪伴,不应发生触怒龙颜的事,因此不敢开口询问,只等朱元璋吐露心事。
“皇上,还有一个时辰才放生,要不要先到偏殿休息一下?”李善长问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这两棵槐树之间来回踱步。
“皇上有心事?”李善长又问,他与朱元璋有十几年的同袍之义,无须像胡惟庸那般缩手缩脚。
“啧!”朱元璋仰头望了望隐在乌云中的残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恐有不祥之兆。”
“啊?”李善长和胡惟庸惊慌失措,面面相觑。
“何事?”李善长也望向晦暗的孤月,但并未从中领会一星半点扑朔迷离的预兆。
“浴佛的香汤水并无香味。”朱元璋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毫不知情的佛祖。
“皇上,臣把住持叫来问问。”需要为皇上效力的时候,胡惟庸总是争先恐后。
“不要……朕担心对佛祖不敬。”
“臣就是问一问情况,不是斥责。或许住持有一番合理的说辞,皇上也不必再忧心此事了。”胡惟庸细腻周到的心思无人能及。
“也好。”朱元璋又叹了一口气。
很快,宝通、都监、监院,还有两个抬香汤盆的僧值都来到了枝繁叶茂的槐树荫下。
宝通知道朱元璋要问什么,所以带来了所有与浴佛相关的僧人。
“法师,这浴佛是否要用香汤水?”胡惟庸十分恭敬。
“是的,施主。”
“这香汤水是否用香料泡制而成?”
“是的,施主。”
“既用香料泡制而成,定有香味,对吗?”
“对。”
“那为何今日浴佛用的香汤水没有香味呢?”
两个僧值已经跪在地上,不知是在跪皇上,还是跪佛祖,也或许是因为害怕得腿软。
“净云、净盛,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宝通问两个僧值。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
其中一人发现自己不用无助的组织像碎片一般的语言,庆幸的住了口。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另一个人垂死挣扎。
“净云,别慌张,慢慢说!你们去抬香汤盆的时候,盆里是香汤还是净水?”宝通虽然威严,但是极有耐心。
“盆里是……”净云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整夜困顿难耐,他看到的人和佛,听到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都像是在梦中出现一样。
他看了看眼睛发直的净盛,发觉自己孤立无援。
净云的记忆没有恢复,然而他的逻辑思维因为惊吓突然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