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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光宗作为八块金字招牌的八宗之首,乃是天下公认一等一的大流派,剑气双修蜚声天下。而且因其宗门立于会稽郡逍遥公府邸,故而通常又被称为正光府,既彰显国之重器的气概,又体现冠绝武林的渠首地位。
相较起路行云这样籍籍无名的野剑客,正光府出身的剑客个个都被视为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故而头一次跟着师父及师兄出远门的韩少方处处小心,唯恐跌了正光府的份,辱没了宗门威仪。
正光府武学高深自不待提,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宗门弟子无一不是品相出挑之辈。如甄少遥俊秀绝伦的固然不多,可似韩少方这般平平无奇乃至有几分憨钝的也屈指可数。武功不济加之容貌浅陋,韩少方在宗门中受到编排嘲笑几如家常便饭。好在他生性淳朴温和,有自知之明,入门至今恪守门规与人为善,连口角也没发生过。
季河东口干舌燥,撇下韩少方,与甄少遥沿街而走。韩少方知趣,隔着几步落在后头。不经意间看见并肩而立的师父师兄谈笑风生,心里一股羡慕油然而生。羡慕过后,更添几分失落。
行至街道中段,季河东驻步,仰视身前一家酒楼牌匾,爽然笑起来:“就是这儿了。”
韩少方循着他的目光望向牌匾。酒楼门上高高挂起的金边牌匾上,镌刻着“听雪楼”三个朱漆大字,遒劲奔放、气势颇足。目光回落,再看这听雪楼内外,宾客络绎,纵然坐落在最为繁华的街道,亦显得格外出挑、分外热闹。
门外几步有拴马桩,左右各五排,左侧早已满满当当,右侧还剩几个空栏,季河东招呼甄、韩二人见缝插针将马都栓了上去,一嗅到酒香当即酒虫上脑,急不可耐跨槛入内。
楼分三层,一层偌大的厅堂内乌泱泱早已坐满了人。
跑堂的店小二引师徒三人在堂中站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空位。三人围桌坐定,季河东大手一招,吩咐小二道:“听人说你店里自酿有好酒,先上两坛,解解乏。”
一句话出口,那店小二却露出为难的神情,踌躇片刻,开口时有些局促:“三位爷风尘仆仆,一看就远道而来,小店本该供上自家好酒接风洗尘。可惜今日事有不巧,小店酿的酒恰都卖光了。大爷们若不嫌弃,小店里还有眉寿、红曲,同样甘醇味美......”
未等他说完,季河东便满脸不悦地打断:“千不巧万不巧,不巧我师徒刚到便卖光了酒,我看是你这店拿腔作势,好坐地起价欺负外地人吧!”说话时暗使了些元气,是以传到店小二耳中,激起气血翻腾。
那店小二迎来送往好些年岁,天南海北的人见得多,晓得季河东是练家子,半点不敢造次,皱着眉头,强忍着气血震荡的不适回答:“大爷见谅,今日店中最后一坛酒,委实刚刚售出,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哦,是吗?”
季河东起初满怀期望,等来如此结果自然十分败兴,满腹恼火无处发泄,说着话右手双指出如射电,眨眼点上了那店小二的腕部。那店小二大吃一惊,着急着想甩手挣脱,可季河东的双指就好像粘在了他的腕部,半点不松动。
“到底还有没有酒了?”
季河东冷笑不止,暗运气息想再拿这店小二解解气。孰知气运一半,耳畔传来人声:“最后一坛酒是我买去了,你要酒,寻我便是。”这声音平缓低调却甚为绵长,直透人心。
季河东一震,立刻反应过来,竟是有人用同样传音入密的法子对自己讲话。
四周都是杂乱的交谈吆喝之声,嘈嘈如蜂蝇群鸣。季河东利用眼角余光暗暗窥视,却没有发现任何举止异常之辈,正稍稍扭头准备再找一遍,却听身前忽地有人说道:“在找我吗?”心里咯噔一响,猛然回目正视,却见四方桌自己对面空着的那个座位,不知何时已然坐上了一名年轻汉子。
“是......是你......”
旁座的韩少方见人一惊,唇齿嚅嗫。细看那年轻汉子,对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方颐阔口,双颊有短髯,唇上亦留着短髭。本一张刚猛的脸偏生长了双睡眼,倒给人无精打采的慵懒之意。倘不是近距离确认这年轻汉子的双眼是浑然天成,几乎以为他十多日未曾闭眼了。
这人可不就是阳翟城外对自己施以援手的那名野剑客嘛。
听雪楼生意兴隆,尤其是店中美酒更是紧俏,路行云到达时只剩两小坛。路行云将两坛全都买了下来,一坛泡着对对系在腰里等他复苏,另一坛则准备痛饮解解馋虫。但季河东师徒的出现让他打消了主意。
回过神来,季河东右手两指一松,那店小二吓得不轻,连滚带爬着溜了。他抬目瞧见那年轻汉子身前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坛已经拔开顶花的酒坛子,旋即想起适才耳边那一句“在找我吗”,轻咳一声,故作淡然道:“若是来送酒的,在下却之不恭。”
行走江湖绝不能输了阵势,即便不知对方底细,态度一样强硬。
“这酒好,先干为敬。”那年轻汉子不理会季河东,自斟自饮。
习武之人,外重技、内重气。技即技法招式,得其妙者四两拨千斤;气即元气内劲,以气御技一力降十会。大多数门派对技法与元气都有侧重,各有所长。正光宗内外兼修,皆独绝于世。
季河东长于剑术,但主修的“正光剑”剑术体系中用以修练元气的“凝山诀”也造诣颇深,技气相合,武学登堂入室,早过了凝气期三个阶段,进入化气期的飞瀑阶,剑气亦隐隐泛出淡金色,或许在本门流派中并不算拔尖,可出了师门放眼四海,自谓武学水平能与自己持平者当也不多。待细细品味,便感觉年轻汉子虽气息强于常人,倒不算特别出挑。
稍许衡量了实力,季河东稳下心神,怒意复起,挑眉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那年轻汉子也不做作,应声而答:“江夏郡路行云。”袖袂微动间手扣坛口,将身前的宽口大碗满上,并将酒坛轻轻置于桌案,“足下要吃酒,找我,不必用武功欺负旁人。”
这句话出口,季河东冷笑一声,干巴巴说道:“原来这位大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着,失礼了。”语调上扬,多了些许轻浮。
他注意到路行云的腰间配有一把剑,似是剑道中人。
按江湖规矩,互报姓名时,当加上郡属流派与身份。比如季河东,出门在外均以“会稽郡正光府师范季河东”自我介绍,但路行云只简单说了一个郡属与名字,考虑到江夏郡如今并无有名的武学流派,以此推测,看似来势汹汹的路行云必然是名野剑客。
当今天下武学流派多如繁星,出身籍籍无名的小流小派尚且被人轻视。季河东乃天下一等名门正派正光府的弟子,论身份之显赫犹在寻常流派之上,又怎么会把无依无靠的路行云放在眼里。
“不过是野路子,虚张声势罢了。”
瞧不起对方的身份并不代表完全轻视,季河东素来谨慎,暗自思忖着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世上武学脉络纷繁,除了流传最广的剑术,还有枪术、拳术、弓术乃至幻术、机关术、御灵术等等,各有千秋。单论剑术,各流派甚至流派下各细分修练方向之间也有霄壤之别。有喜欢一往无前开山架桥的,也有一味剑走轻灵的;有偏爱阴秀绵长以柔克刚的,也有钟意大开大合剑剑生风的。一个人穷毕生之精力,能在一二招数上有所造诣,便足以在江湖上打响旗号。若路行云出自名门大家,季河东多少了解招式套路,心中有底,可面对旁门左道,难保不会有出人意表的举动,更不能掉以轻心。
“观足下装束上的印记,是会稽郡正光府中高手。”路行云右手轻扶碗口,看似漫不经心,“怎么做起事来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儿。”
他曾在城外遇见韩少方,自然知道师徒三人的来历,此时这么说不过刻意挑衅。
季河东尚未回话,甄少遥见师父屡被轻侮,看不过去,面带愠色对路行云呼叱起来:“你小子可别口出狂言!”
身为名门正光府的师范,季河东自三岁启蒙习武,四十年来心无旁骛孜孜不倦研习剑术,功力日渐纯熟。
他年方二十,便在第七届姑因禅剑会上大放异彩,得到“尚气轻生”的名号。十年后,第九届姑因禅剑会,他又几乎获得了登上云莲峰巅的资格,即使终究差了分毫,但亦可谓春风得意。
至如今,不要说在正光府内,就虎步江湖也是首屈一指的剑术名家。人人提起他名,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剑,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荣誉。身为季河东的亲传爱徒,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当下路行云出言不逊,年轻气盛的甄少遥自然难忍。
心高气傲的季河东打量着路行云,眼珠轻转,在他眼中,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汉子武学修为确实超出寻常,可若真动起手来,他仍有十足的信心取胜。他甚至认为,放眼当下阳翟城乃至整个颍川郡,无人会是自己对手。
面对师徒冷肃的目光,路行云眨眨睡眼,不以为意,反倒将鼻头凑到坛沿故意用力嗅了嗅,大赞道:“好香的酒!”
被刻意忽视的怒火在胸腔慢慢燃起,可季河东到底自恃身份,想了想还是强行缓下脸色,双拳一抱,声若洪钟:“会稽郡正光府师范季河东,愿请路大侠切磋一二!”他故意将“师范季河东”五个字叫得格外响亮,但想对方既然行走江湖,听到这个名号,自然会一扫怠慢。说话时,右手一抖,只听“砰”一声,腰间宝剑已被重重扣在了桌面上。
这是剑道中人不成文的规矩,算是向举止无礼的路行云发出挑战。
读书的君子动口不动手,练武的君子则能动手就动手。
听雪楼中蜩螗羹沸,客人们都忙着与与友人亲朋高谈阔论、饮酒叙乐。季河东扣剑的力道虽大,却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邻桌纵然有听到响动的,也无人关注。环境如此纷繁嘈杂,他们也只道季河东几个不过酒喝高了兴起而已。
“‘尚气轻生’季河东,名不虚传。”路行云见状,忽而一收慵懒,肃然抱拳,“恭敬不如从命,路某就领教领教正光府高招。”嘴角微扬,也将佩剑解了下来摆在季河东的剑旁。
二剑相对是为定战,君子一诺千金,这场比试在所难免。
楼中客众,难以大展拳脚,路行云提议出城寻僻静雪地相斗,季河东傲然应诺,招呼两名弟子即刻动身,出门时撞见那跑堂店小二,大剌剌地吩咐:“左手边那一桌瞧见了?座位和酒都不许动,我师徒三人去去便回。”
那店小二畏惧他霸道,一叠声答应。
甄少邀私下小声问道:“师父,那姓路的什么来头?”
季河东冷笑两声:“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罢了,为师今日是剑要赢,酒也要吃!”哼哼唧唧两声,显示出十分的自信,“吃酒讲得是一个四平八稳、潇洒自如,等战胜那臭小子,为师还要回来,坐着赏雪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