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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 琴声淙淙。
洛飞羽坐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小船已荡出了很远,远处岸上的灯火燃成一片明黄的光晕,看上去柔和又沉静。
他身边不时飘过几盏零星的船灯, 洛飞羽却看也不看它们一眼,目光放得很远,不知落在哪片阑珊里。
他打定心思要利用无花是丐帮仇人这点来借题发挥,一举推掉跟无花的婚事,好彻底甩脱这颗不定的炸-弹,无花不主动开口, 他便也正好酝酿情绪,力图一会儿演起戏来能发挥到最佳状态。
无花在小船中央盘膝而坐, 不知在弹什么曲子,叮叮咚咚的, 倒还挺好听。
他此刻似乎格外有耐心,慢条斯理将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待洛飞羽将船上的酒都喝空了、站起身来要去弄桨, 才淡淡将手指从琴弦上移开。
“我还备了些点心, 酒儿不吃点吗?”
洛飞羽瞥他一眼, 径自在他对面坐下,坐姿十分豪放,半点没有女子的矜持,“我不喜欢甜食, 而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无花眼睫动了动,也没勉强,只垂首微笑。
洛飞羽嗜甜,给他做过许多吃食的无花,对洛飞羽的喜好了如指掌。
无花心知若“阿酒”真是洛飞羽,对方此刻的防备心一定比城墙还厚,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先发制人,率先把控话题主导。
他遂长长叹了口气:“酒儿不必如此,我们之间的婚事,本来就成不了的。”
洛飞羽一时摸不准他的用意,皱眉问道:“你几个意思?”
无花转过头,眼中盛着远方深黑的水面和金蛇般的灯火,目光粼粼:“在下的确是个卑鄙可恶的人,接近酒儿亲近殷勤也是另有目的。”
洛飞羽心下警惕,故意重重将酒坛钉在船板上,冷冷道:“我知那酒鬼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这样好的机会,你却连对我撒个谎都不情愿?”
他紧接着就是一声嘲讽冷笑:“也对,我这样的女疯子臭乞丐,天下哪会有男人喜欢。你讨我欢喜的那些话,听起来真的假得一批!我明知你在撒谎,可能另有所图,还是情愿叫你利用……啧,可惜烂人终究是烂人。”
无花本来居于“主动承认”的有利地位,顷刻就被洛飞羽扳了回来,倒显得洛飞羽这大肚量的“受害者”更占理了。
无花十分淡定,面上浮起安详笑意:“酒儿骂得好。”
洛飞羽有些困惑,这秃驴既不辩解,也不摆出他平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难道是真觉得亏欠了丐姐,心里有愧?
可对方可是无花啊,阿酒一个小乞丐又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他已知道了阿酒是女孩子,还不立刻翻脸不认人,做这副深有苦衷的模样是给谁看啊?
难道他还没有打消对阿酒身份的怀疑?
洛飞羽紧张起来。
定是如此!无花是在降低他的警惕,恐怕要憋个大招再来试一回!他需得小心应对!
洛飞羽遂道:“好,你承认得爽快,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我们既没有缘分,那今晚就死情缘吧!”
无花看向他,神色坦然又诚恳,忽道:“我为今夜之约下了不少功夫,浪费了倒也可惜……”他虽掩藏的极深,但洛飞羽还是敏锐捕捉到,他的笑容较平时有几分牵强。
洛飞羽心头好像冷不丁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
无花依旧是那副优雅端方的模样,但洛飞羽却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此刻的无花瞧上去好像……并不那么高高在上,不再像遥远无法触碰的谪仙,而是落进了凡尘,甚至……有些说不上来的疲惫和怅然。
无花对他温文笑道:“我本来备了份薄礼要送给你。”
他将琴盒一敲,那狭长的木盒里就弹出一方小格,里面躺着件洛飞羽无比眼熟的东西——
雪凤冰王笛!!
洛飞羽顿时就明白过来。
他在心中暗自冷笑:原来如此,无花这是以退为进啊,他以为这样做自己就会心软?对不住了,既然他把大笛子拿出来了,那不但大笛子自己要拿回来,这试探他也绝不会让无花成功。
小和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用大笛子来试自己,却根本不知道,雪凤冰王笛是万花武器,而洛飞羽现在这丐帮号……兵器不趁手啊哈哈哈哈哈!!
洛飞羽不动声色接过无花双手奉上的笛子,故意端详了一会儿,“我一介粗人,吹个叶子还成,这东西一看就金贵,和尚恐怕不是送我的吧?”
无花维持着笑容:“还请酒儿务必一试。”
洛飞羽哼了一声,故意笨拙找孔,吹的气息也完全不对,笛声像挂在哨尖儿似的上直往上飘,刺耳难听不成调的音符吱哇乱叫,直听得无花眉头都皱了起来。
无花拉住了他制止道:“行了,我已知道了。”
阿酒吹奏时没有落雪,这其实在无花意料之中。
这笛子只在两个人手里落过雪,一个是万展秋,一个是被万展秋教过笛子的江玉郎。
无花早就想过,也许这笛子是在某种特殊的心法内力催动下才能落雪,他先前试过阿酒的武功,她的内力和万展秋完全是不同的路子,无花从一开始就没对阿酒能触发落雪抱有任何希望。
当然,若真落了雪,无花也是喜闻乐见的。
不过送笛子这件事本身,只是个铺垫,是他计划的一步罢了。
洛飞羽只当自己成功蒙混过关,得意间将笛子一转插回了自己腰间,扬起下巴道:“既然送给了我,那就当是我们死情缘的分手费了。妙僧无花名声在外,想来不会连送出手的东西也要斤斤计较吧?”
无花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别的都可随酒儿高兴,这笛子却不行。”
洛飞羽冷下脸来:“呵,男人。”
无花又叹了口气,隐隐有些无奈,居然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在找一个能使用它的人,酒儿可以把它当成一种试探。若无今晚之事,你收下笛子却用不了它,我便会杀了你,再带它离开此地,去找下一个目标。”
“……”洛飞羽顿时被他的直白噎住。
但他还是护食般按住了失而复得的大笛子。
无花的此刻表情令他有点陌生,他幽幽凝视着洛飞羽,洛飞羽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已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别的东西。
但无花什么也没说,只低下了头,垂目敛睫,轻轻伸出手,温柔摸上了洛飞羽投在他面前的影子。
洛飞羽全身像过了电,某种奇异的感觉顺着背脊爬上来。
无花忽然露出笑容,既深情又狠戾,既邪气又纯真,仿佛欲语还休,又像如释重负。
“我方才弹的曲子,名叫越人歌。是讲一位船夫有幸与王子同舟,向其大胆表达心意……”他说到此处,就顿住不说了。
洛飞羽意识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手脚无措起来。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花道:“从前有个人教我,他们那里的风俗,是对心悦的人竖起中指表达爱意。我便想,你若真是那人,我弹这曲子给你,便教会了你怎么入乡随俗……”
洛飞羽强绷着表情:“原来如此,你将我当成了别人,所以才故意接近我?你这和尚有病吧,教人求爱还不弹些凤求凰之类男女求偶的曲子,居然给人弹越人歌?”
无花阖眼淡笑:“谁说他是女子?”
“……”
洛飞羽故意怒道:“你踏马是个断袖?!”
无花闭着眼静了半晌,默默收回了手,正襟危坐,良久,才道:“先前冒犯姑娘,多有得罪。”
洛飞羽没好气哼道:“你摸着我影子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他?”
无花默然不语。
洛飞羽追问:“你喜欢他?”
无花猛地睁开了眼,“不。”他答得斩钉截铁。
洛飞羽被他眼中那份阴狠吓了一跳,强做镇定:“你这人是不是口嫌体正直啊?既然不是喜欢,干嘛这么执着找人家,还一个个试探?”
无花笑问道:“酒儿可知亲眼看着在意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何感觉?”
洛飞羽哑火了。
无花的语气平静又冰冷:“我恨他,他毁了我毕生筹谋,还一次次在我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给我当头一击……作为被剩下的那个人,我心中的难过他半点都不知道……”
“若要撕碎美梦、让我痛苦,便从一开始就不要给我任何光明。我非良善之辈,若我受到的痛,对方根本体味不到,岂非太对不起自己?”
他恶狠狠道:“若被我找到他,即便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洛飞羽瑟瑟着大气不敢出,无花这么执着找他,居然……是为了将他千刀万剐!!
无花却突然望着他纯良一笑:“哎,我怎么舍得呢?”
这笑容有些可爱,像个捉弄人的熊孩子,但语气无奈至极,明明是宠溺的口吻,却苦涩得让人心里涨得直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