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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尚未应答,还请赐教。”
沈冰妍微微作揖,等着郭燮涟的答复。
方才,郭燮涟说,她不必回驿站了,他会通知杜谦琛来此地,然后送她回赣州。
她问他:“若我不想回呢?”
郭燮涟不语。
一亭沉寂。
茶叶清香逐风散在四周,郭燮涟坐于案前,修长的手指依旧搭在淡青色的茶盏上,没动。
静静望着越走越远那缕纤细身影。
她立于风中,青衫风动,青丝微扬,离开的步履匆忙。
郭燮涟心口盘旋的笃定,也随之紊乱。
随后,不自觉摇头笑笑。
世间最无新意的,不过二字——巧合。
将沈冰妍和靳仄缕扔在马车里,站在兴虚寺藏金阁外花坛边的霍翊正告知静怡师太寺外有辆马车,还望师太待他走之后能暂时收留马车里的两位姑娘。
师太应允后方离开,他正提步出寺,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两位姑娘,是六扇门在押逃犯?”
霍翊已有两年没见过郭燮涟了,自从他进了六扇门,总是各地出行任务,回京城也不会入宫。
看着记忆中一向对自己所为不甚在意的表弟,此时正面带微笑,像是在与自己寒暄,但语气却带着诘问的意味,霍翊有些莫名。
他后悔了,就不应该搭理路案的,果然麻烦。
三日前,路案不知从何得知自己会因公务在泾阳停留数日,来信让自己帮忙照看沈淮远的女儿沈冰妍。
本懒得理会这种无聊的请求,可这沈冰妍竟然恰巧和自己此行要调查的事牵扯在一起,他顺手将严破岑的人打伤,救了被人点了穴、蒙上眼、塞上马车的两位姑娘。
沈冰妍身边的那位姑娘骂骂咧咧,他本想点了她的哑穴,但仔细一想,若她不能说话,沈冰妍可能就会话多了,麻烦。
又想到那疯丫头可能在半道上冲破穴位,给他添乱,所以绑了她的手脚。
又因不想和她们有什么牵扯,所以霍翊将二人送到寺庙,让她们暂避锋芒。毕竟,严破岑背后可是凌王。
霍翊只征了几秒,不答反问:“六扇门做事,还无须跟宫中直接报备吧?你什么时候有兴致关心起我来了?”
霍翊的反应倒是出乎郭燮涟意料。霍翊没有承认她们是六扇门要的人,那就说明,这是霍翊的私事。
他虽然和霍翊关系比一般人好些,但从来都是互不干涉。
此刻,两年不见,他突然不想对霍翊客气。
郭燮涟看着霍翊,沉默片刻,单刀直入:“无论什么情况,沈冰妍,你不能动。”
霍翊肆意地笑了,满不在意道:“你想如何,随你便是。”
郭燮涟五日前收到暗探密报,有人看见他母亲于溪不久前曾现身于兴虚寺。他日夜兼程,赶到此地,在寺庙外拴马时,却见霍翊从马车上跳下,走入寺庙的背影。
风吹起马车正面的布帘,他看见了被蒙着眼捆住手脚的靳仄缕。他不由眯起双眼。
什么时候六扇门要用如此温柔的手段抓捕犯人了?而且还是送往寺庙,果真是匪夷所思。
他经过马车侧面,不经意再扫一眼,风微微掀起侧帘,露出另一位姑娘的侧颜。
她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一只木簪。
那木簪,郭燮涟认得。
帘子很快就归至原处,只看了个大概,但他几乎可以确定。
沈冰妍在里面。
他没有再看马车一眼,缓步走进观音殿,去寻霍翊。
随你便是。
霍翊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走了。
郭燮涟没有立即去找沈冰妍,直到霍翊半柱香后,复返。从容地告诉他:“静安堂。”
郭燮涟才举步从藏书阁外离开。
出了兴虚寺往西南行,山下便有一傍水而建的客栈——同毓客栈。
泾阳以两物而闻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连天的泾阳湖水,其二便是酒。
坐落在泾阳湖旁的同毓客栈,用湖水陈酿的陈清酒,只需一杯,唇齿间可留香十日。
于是兴虚寺下山涧青石小道里终年飘着这种清醇的香气。
同毓客栈外,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停驻,已经是黄昏。
太阳将要落山,残败的日光斜射入林荫小道,染得整个客栈晕黄一片。
沈冰妍下了马车,与靳仄缕跟在霍翊后头往客栈走去。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身着月白锦绣长衫,神情平静的郭燮涟,他淡然的神情恰与天色彰映,光彩炫目。
靳仄缕看向走在自己前方的霍翊,做了个鬼脸,然后扭头向沈冰妍撇撇嘴,压着声音问她:“他们不是送到此处便离开吗?怎么,看样子,是也要住在这个地方?我拒绝!”
沈冰妍无奈。
被靳仄缕缠烦了,霍翊已在离开寺庙前就向她们解释,他是偶然经过,看到有人打算把她们掳走;顺手管了闲事,不是绑匪。
可靳仄缕还是将一身怨气撒在了霍翊的身上,一路上在马车里就低声埋怨不停。
前方,霍翊已经踏进客栈门口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若有所思地向她们看过来。
沈冰妍回以一笑,靳仄缕则是狠狠瞪着他,冷哼了一声。
她们都没带行装,但已有人通知了杜谦琛,很快就能送来。
沈冰妍正打算迈步进入客栈,靳仄缕却将她拽到一旁,悄悄叮嘱她:“那龟孙不可信,你离他远点。”
“谁?”沈冰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谁是……龟孙?
靳仄缕果断地用手指了指前方的霍翊,脱口而出:“就是那个粉头油面的白面小生。”
沈冰妍笑着看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靳仄缕不屑:“他不是说了,他叫……什么来着?霍,霍翊。”
沈冰妍正色道:“他是六扇门的。与严破岑是一丘之貉的可能几乎为零。”
“你认识?”
“不认识,但他腰间有令牌。”
靳仄缕翻了个白眼:“那又如何?他绑了我,手脚现在还酸痛,反正,他不是好人。”
沈冰妍闻言,稍有惊讶,问:“你被他绑了?什么时候?”
她记得,她去远安堂找靳仄缕时,还看到靳仄缕安坐在床边,气呼呼,念念有词的,并未被绑。
靳仄缕挑眉反问:“难道你没被绑吗?我虽然当时被迷昏,醒来又被人点了穴,但我知道,绑我的人就是他!”
沈冰妍愣了一下,也对,站在霍翊的角度来看,仄缕会武功,难免会有些麻烦。
她并不回答,而是一本正经地问:“那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没注意到?也有可能是那个人。”
靳仄缕看她闪烁其词,就知道自己被区别对待了,不过此时也好奇另一个人,她还不知道是谁。
“你认识?自从出寺,他就没说过话,我还以为他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沈冰妍顿了顿,才说:“认识谈不上,见过几面。”
靳仄缕对郭燮涟不感兴趣,只说:“跟那个姓霍的在一处,他也不是什么善茬。”
又对沈冰妍再次重申:“虽然你方才在马车里已经告诉我,要和他们一起查惠民局幕后黑手,我也答应了。但是,我跟那姓霍的,依旧势不两立。”
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沈冰妍扬了扬嘴,笑得开怀,逗她:“既然如此,就找个解气的方式,总得让自己舒坦。”
靳仄缕红了脸,气势瞬间弱了不少,声音也低了下去:“君子动口不动手。”
她当然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解开穴道,摘了眼罩后,她就动手了。
只是……没打过,还被那龟孙嘲讽自己技不如人。
朔叶在清风中瑟瑟发声,郭燮涟在客栈小桌前落座,闭目养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长的手指一直搭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一下又一下。客栈此时人较少,外头动静,他听得分明。
“原来,你还有惹人嫌的时候啊。”
霍翊:“……”,他不想说话。
救人还救出仇了,他还能说什么?
沈冰妍轻拽着扭捏着不想进来的靳仄缕进了客栈,二人刚登记完,靳仄缕就打算上楼,根本不看霍翊和郭燮涟。
沈冰妍拉住她,轻声笑着问:“不饿?”
靳仄缕瞟了瞟霍翊,摸了摸肚皮,不禁有些动摇。
沈冰妍再接再厉:“听说同毓客栈的菜在整个泾阳堪称一流,这里是原先宫中御厨所开,这时节,泾阳的九层塔最嫩,如果将鲜肉放在九层塔上,一同入锅蒸煮,光吃那烹饪好的九层塔,就是极其鲜美了,想不想试试看?”
看着沈冰妍煞有介事的模样,靳仄缕终是妥协。
她暗暗安慰自己: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霍翊,且等着吧。
忘了一个客观事实:现在报不了,将来也一样。因为,她真的就奈何不了霍翊。
坐在霍翊对面的靳仄缕浑然忘了自己之前的不忿,对着满桌子佳肴直流口水。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就只是两眼放光而已。
一日未进食了。她先将鲜草炖嫩肉里的肉夹到沈冰妍的碗里,笑得真切:“肉给你,我尝尝九层塔。”
丝毫不顾桌上的另外两个人。
沈冰妍笑笑:“好。”
霍翊看着靳仄缕的吃相,无甚胃口;郭燮涟日夜兼程,此时面色有些苍白,此刻也没有动筷。
看着对面都默默出神的二位,沈冰妍有些无语,但还是温声开口:“霍捕头,今日之事,多谢。”
霍翊冷不防被提,他点了点头,又状似无意看了看郭燮涟,才开口:“不必道谢,受人之托而已。”
此时的靳仄缕垂下头,貌似平静认真地进食,却暗自腹诽:惺惺作态。
郭燮涟看沈冰妍未食多少就放下了碗筷,微微皱了眉。
“沈姑娘明日还是启程为好。”
沈冰妍看向郭燮涟,片刻后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劳公子关心。”
靳仄缕突然插话:“我们不是要和你们一起回泾阳吗?有些事非做不可。”
霍翊在心中冷笑,挑了挑眉,半是嘲讽半是质疑,“非做不可?”
靳仄缕正要说话,沈冰妍为防止他们言语相讥,连忙说:“也不一定。”
“你会不管?”郭燮涟看着她。
她本来是真的想一起去查探一番的,但如今她倒改变了注意。
“区区平民,何必多事。且民女向来不接烫手山芋。”
沈冰妍的眉目在佳肴的香气中氤氲得有些淡,连声音都显得飘忽不定。
“沈姑娘若是认真的,便是最好不过。”霍翊抬头看她,目光如鹰阜般,细细品查着她的微表情。
靳仄缕迫不及待想开口,被沈冰妍看了一眼,仿佛安抚。她只好扭头瞪着霍翊,霍翊并不躲避。
眉目相接,靳仄缕却已是不看,厌烦地转过了眼。
沈冰妍神色平静。
靳仄缕刚想问她为何出尔反尔,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就保持沉默。
她想,沈冰妍这是不信任他们,挺好,正合她意。
“霍捕头先前说‘受人之托’,恕我冒昧,敢问是何人?”
郭燮涟悠然的脸色微僵,不像之前那般闲适。
霍翊看得有些无聊,扶着下巴悠悠开口:“路案。”
反正路案也没要求他保密。
烛火摇曳,望着手中清冽酒液,郭燮涟笑容加深,眼神却冰凉。
沈冰妍目光稍顿,垂眸片刻,低声道:“多谢。”
不知在谢谁,是霍翊,还是路案。
她其实没有想到会是路案。她和路案没有任何联系。她也并不关心霍翊为何会帮她们,问出来只是想避而不答而已。
已是丑时。
深夜下起了大雨。客栈外笼罩着浓厚的水雾,仿佛所有的痕迹在烟雨中,都淡了下去。
湿冷的潮气袭来,冷风轻抚此刻沉睡着的靳仄缕,她不自觉醒来。
起身走到窗户边关窗户,顺着摇落的明烛看去,稀疏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前,枫林在夜雨中无处可避,靳仄缕突然想起沈冰妍,不知她入睡前有没有关窗户。
她睡意朦胧,凭感觉摸到沈冰妍下榻之处。
房门一推便入,光晕微闪,屋内的烛火时明时暗,里间的窗户微微浮动。
靳仄缕轻轻叹息,果然,沈冰妍这种大小姐是不大会照顾自己的。
目光只略扫过床榻前的屏风,就径直走向木窗。
眼见咫尺之遥,手抬起来正要碰上去,一声低咳却从雕花屏风后头传出来,将她半抬的手定在空中。
靳仄缕稍许迟钝,也不回头,虽觉这声音听上去不大像沈冰妍的,但还是继续手上的动作。闷声道:“过来帮你关个窗户。”
没听见有回应,才摸着头转身。目中所见,屏风后走出一人,正是此时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霍翊。
窗口吹来一阵狂风,烛火摇曳坠落,昭示着栈外那场遮天蔽日的大雨。
暗黄光晕下,靳仄缕揉了揉眼,再次瞧见那个素色的人影。原来并非自己眼花。
他正静静看着靳仄缕,目光不定,疏离中带着懒散,懒散中见敷衍,敷衍中又感到冷漠。
靳仄缕站在窗口一愣,只道这烦人的夜雨疾风将脑子吹得糊涂,竟然走错了房间。
轻手轻脚退回去,直退到门口,突然瞧见霍翊缓步上前,向自己走来。靳仄缕果断地把门一甩,疾步跑回自己的房间。
一夜未好眠。
沈冰妍是被清晨的鸡鸣叫醒的。
昨晚倒是睡得安稳。睡着时明明还觉着有些风凉,睁眼却觉得很暖和,垂首见窗前站了个姑娘,耳中听进一个声音:“睡醒了?”
沈冰妍茫然同靳仄缕对视了半刻,问:“怎么了?”
晨光映衬下,靳仄缕的脸色瞧着不大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目光像是迷惑、又更似恼怒,行止间却没有什么动静,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沈冰妍掀开薄被起身,轻声问她:“昨夜是不是没睡好?着凉了?还是没想通我为何会对他们那番说辞,一大早想来问个究竟?”
靳仄缕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才郁郁地说:“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太不厚道了。”
“嗯?”沈冰妍莫名。
靳仄缕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开,说:“你还管不管假药一事了?”
沈冰妍笑了:“靳姑娘想要我管吗?”
“这不废话吗?”
沈冰妍这才正了神,说:“霍翊就是为此事而来,不必再管,会有人处理好的。”
靳仄缕不防她提起霍翊,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霍翊这个人看起来不靠谱,万一也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呢?”
“我看他倒是不像唯利是图的人。”
沈冰妍没说,最主要的是,他是六扇门的神捕,应该不屑于偷偷摸摸。且与路案认识,就应该是个正人君子。虽说她与路案并不相识,但怀远将军声名在外,官家无人不知。
靳仄缕撇嘴:“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既然不想管,为何又拉上我?我可以自己去查。”
“靳姑娘要如何?是越级上报朝廷,还是闯进惠民局,动用死刑拷问严破岑?”
靳仄缕见沈冰妍出言揶揄,一时无言。
她就知道,沈冰妍一叫她“靳姑娘”,那便没好话。
她也不是非管不可,只要确定那狗官不能逍遥法外,她就心满意足了,并不纠结。
“能不能别叫我‘靳姑娘’,怪怪的。”
沈冰妍沉思片刻,突然道:“小靳,如何?”
靳仄缕有一瞬间恍惚,小靳,听起来像是,小婧。
好多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她没回应,转身自顾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