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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山上,寂静无声。
叶别秋已站在春雷山庄门外,此时还是四更,离天亮还有些时候,那么晚了,若是再闯一次进去,恐怕较为不妥。
叶别秋沉思了一会,忽然身子轻轻弹起,敏捷地跳上山庄门口那颗梧桐树的树梢上,靠着树干,慢慢闭上了眼睛。
无论在多紧张的情况下,多恶劣的环境里,他总是能这样轻易睡着,有些时候,比起那些惊世骇俗的武功秘籍、富可敌国的古董宝藏,这更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本事。
张留玉跟曾啊寿就十分佩服叶别秋这个睡觉的本事,却怎么学都学不来。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们三人玩捉迷藏,张留玉负责找,曾啊寿跟叶别秋负责躲,游戏开始没多久,叶别秋就躺在路边一颗芒果树的树梢上,睡着了,他爹娘哭着找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还有一次,他们三人在树上比试打坐,叶别秋一坐就坐了一天一夜,张留玉跟曾啊寿,别提有多佩服了,可后来才发现,其实他打坐也没多厉害,之所以能赢,完全是因为他当时睡着了而已。
凌晨,日出,万物复苏。
万物复苏伴随着第一缕阳光,柔和地洒落在大地上,洒落在叶别秋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连春雷山庄都似乎变得温暖了起来。
清晨、鸟语、花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忽然,山脚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叶别秋从睡梦中惊醒。
是蕊儿,昨晚那个小丫头,正急急忙忙从山下走来,她现在已换了身浅青色的衣服,看起来比昨晚成熟稳重不少。
叶别秋陷入了沉思。
她既然是春雷山庄的丫鬟,那为什么会大半夜,一个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她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
咚,咚咚……
“天管家,天管家……”
——咔的一声。
头发花白的天管家,已将朱漆色大门打开。
蕊儿用手胡乱整理了一下,自己额前凌乱的头发,语气急促道:“天管家,我没有来晚吧?”
天管家道:“没有晚,非但没有来晚,反而还来早了。”
蕊儿陪笑道:“嗯,好,那我现在先去煮早饭了,谢谢天管家。”
一句话还没说完,蕊儿就已往山庄内跑去。
天管家摇着头,笑了笑,道:“这孩子,老是那么莽撞。”
他刚想关门,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了,因为有个蓝衣男子正在用手顶着门。
叶别秋微微笑道:“天管家……”
天管家怔了怔,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天管家?”
叶别秋道:“我不止知道你是天管家,还知道你们庄主叫刘辰。”
天管家道:“你认识我们庄主?”
叶别秋笑了笑,道:“当然,,我们是朋友。”
天管家用怀疑的眼光,扫了一眼叶别秋的衣着打扮,道:“你们……是朋友?”
叶别秋道:“生死与共的朋友。”
天管家道:“可是……,我怎么没听我们庄主提起过,他有这么一位朋友。”
叶别秋道:“你只管去跟你们庄主说一声,说门口有个人要见他,叫叶别秋。”
天管家犹豫了半晌,道:“呃……好吧,那你在这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
叶别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再进一次春雷山庄,肯定比登天还难,想不到那么容易。
他前一天晚上,之所以偷偷摸摸溜进春雷山庄,是因为不确定刘辰是不是叶无烟、是不是杀人凶手,贸然进去只会打草惊蛇,不过,现在一切都简单了,只要看一下他左肩膀有没有伤口,就能真相大白了。
叶别秋还在门外等着,天管家却没回去通报,因为大门里传来了个又冷、又硬的声音。
“是你……”
叶别秋听见这个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刘大小姐,叶别秋害怕的倒不是她的武功,而是她的脸,她那张比正常人要奇特许多的脸。
天管家愣了愣,心里暗暗道:“连大小姐都认识他,难道他真是庄主的朋友?。”
天管家道:“大小姐,这位是庄主的朋友,要见庄主,我正要去禀报呢。”
刘立婷厉声道:“天叔,你老糊涂了,我爹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朋友,他是昨晚进山庄偷窃的小偷。”
天管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叶别秋,道:“你……”
叶别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刘立婷冷冷道:“昨晚让你给跑了,我正愁要去哪找你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叶别秋道:“我是来找刘庄主的。”
刘立婷道:“不,你不是。”
叶别秋道:“那我是来干嘛的?”
刘立婷道:“你是来送死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更冷,更硬,
比冰块还要冷,比石头还要硬。
叶别秋叹道:“果然威风,果然神气呀,怪不得别人都说你那上门的丈夫,怕你怕得简直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
刘立婷冷冷笑道:“我的家事,你最好不要管,我现在不管你是不是叶别秋,我只问你,到底肯不肯束手就擒?”
叶别秋道:“若是我肯的话,怎样?不肯的话,又当怎样?”
刘立婷悠然道:“若是你肯的话,就乖乖跟我走,等我查清楚了你的真实身份之后,不但不难为你,反而……”
叶别秋道:“反而怎样?”
刘立婷道:“反而还会给你……给你意想不到的好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冰冷的语气竟也变得娇羞了起来,除了瞎了眼的瞎子之外,任何人都看得出,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叶别秋不瞎,非但不瞎,而且眼睛一向比其他人的都要明亮许多,但他此刻竟好像瞎了一样,完全看不出刘大小姐的用意。
叶别秋冷冷道:“若是我不肯呢?”
刘立婷道:“若是你不肯的话,就更容易了,我怀里的暗器多得很,在你身上扎几个窟窿也无妨。”
叶别秋笑了笑,道:“若是能死在刘大小姐这样的美人手上,纵然是死十次、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刘立婷道:“好,既然你要死,那我就成全你。”
刘立婷举起双手拍了拍手掌,山庄大门内突然出现了十几位背剑家仆,个个身穿灰色长衣,背负一把黑铁长剑,动作也十分矫健。
叶别秋道:“听闻春雷山庄的门下弟子,个个都是身手不凡,以一挑十的好汉,在下早想领教一番,不知道江湖中的传言是否属实。”
刘立婷道:“是否属实,你试试就知道了,其实我早该让你试的,若不是昨晚怕惊动了我娘,你还有命活到现在吗。”
话刚说完,刘立婷手中长剑已刺向叶别秋,十几个灰衣家仆也拔剑刺向叶别秋,剑招狠辣,招招攻人要害,势必要置人于死地。
刘立婷连刺七剑,剑中带风,剑意连绵不绝,就在她快要刺到叶别秋时,叶别秋突然消失不见了。
人呢?去了哪里?
刘立婷转身一看,十几个灰衣家仆已石像般定住,竟被人点了穴道,叶别秋已站在不远处的大门之外,梧桐树下,手中拿着十几柄黑铁长剑。
刘立婷虽然知道这个小偷轻功不错,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之快的身手。
她一咬牙,一跺脚,继续挥动手中长剑,竟使出一招春雷山庄的看家武学,‘风卷残云’。
年轻时的刘辰,单单是靠这一招风卷残云,便席卷了大半个江南,在江南之内能破解他这一招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这一招的恐怖程度也可想而知。
她这一剑,来得更快,更狠。
叶别秋一向很少跟女孩子计较,也很少会对女孩子动真格,但他现在却好像存心要教训一下刘立婷、给她点颜色看看一样。
叶别秋扔掉手中黑铁长剑,身子一转,已奇迹般来到刘立婷的旁边,抓住了她的手腕。
刘立婷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的管家也忍不住赞叹道:“好快的轻功。”
叶别秋将刘立婷的手腕轻轻一扭,——呯的一声,长剑已掉在地上。
叶别秋倒退几步,鞠躬笑道:“刘大小姐,在下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大小姐不要见怪。”
刘立婷怒道:“——呸,你算什么东西,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么?”
叶别秋道:“你虽然是个女人,却比十个男人加起来都要难对付,你输给我,也的确是因为技不如人,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你呢?”
刘立婷咬着牙道:“放你妹的狗屁,你若真是个男人,就跟我去见我爹,不然你就是狗.娘养的,敢不敢?”
叶别秋道:“我说了,我来这里就是要找刘庄主的,若是不敢,我今天怎么还会再来?你最好不要再说话,不然我把你鞋脱了,塞你嘴里。”
刘立婷听了,果然立马老实了起来,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看来,对待特别的人,还是需要用特别的方法才行,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让着她,她就会越得寸进尺,就像眼前的这个刘大小姐。
即使是在温暖无比的阳光下,春雷山庄里也还是一样,一样的秋意盎然,柳树、竹林、花草、池塘,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反而尽显寂寞凄凉。
但奇怪的是,这些树木、竹子、花草,所有跟植物有关的东西,看起来都似乎跟外面的不太一样,但是又说不出来是那里不一样。
三人走到湖边的一间亭子里,停了下来。
刘立婷冷笑道:“姓叶的,有本事别走,我去叫我爹过来。”
叶别秋道:“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不会走。”
刘立婷道:“哼,那你就准备等死吧!”
一句话说完,刘立婷已转身朝刘辰的房间走去。
山庄内,小亭外。
秋风萧瑟,层林尽染。
叶别秋站在亭子里,望向池塘对面的竹林小屋,心中泛起一股凄凉之意,久久不能平静,明亮的眼睛,也不再明亮。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他也有心事?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只要是人,就都会有。
别人都叫他半仙,只因他太完美,完美得不像是世俗之人,更像是一个天上下凡而来的神仙,但又有谁敢肯定,神仙就一定不会有烦恼?
他也有郁闷的时候,现在就是他最郁闷的时候。
那他的心情为何会如此郁闷呢?
可能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的村庄少女,跟山贼头子拼酒,连拼七天七夜的热血铁汉,‘掌不留命’张留玉。
也可能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为了偷吃一只皇宫中,只有皇上才能吃的御膳烤鸭,在冰冷的湖水里,连泡三天三夜的死吃鬼,‘人去留香’曾啊寿。
叶别秋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已想不起来,多久没见过他们了,可能是两年,两年半,也可能是三年。
叶别秋忍不住问道:“天管家,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天管家道:“什么事?”
叶别秋道:“你们这里的树木、花草、竹子,都是怎么了?现在明明是春天,可是……”
天管家道:“这些全部都是假的。”
叶别秋道:“假的?”
天管家叹道:“我们庄主夫人喜欢秋天,喜欢寂寥,所以庄主就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建造了这些秋天才有的景物,无论春夏秋冬,风吹雨打,都不能将它改变半分。”
叶别秋点了点头,道:“看了你们庄主跟庄主夫人挺恩爱的。”
天管家冷笑了一声,摇头叹气道:“他们的关系,……一言难尽啊。”
叶别秋还没说话,只听亭子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温柔且有磁性。
“是你……”
叶别秋连看都不用看,就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蕊儿。
同样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竟是天差地别,一个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而另一个却像是小孩子手上的棉花糖,甜蜜且温柔、温柔之中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磁性,只叫人听了,倍感舒适,心旷神怡。
蕊儿旁边站着另一个男子,黑带束发、身形瘦小、脸色苍白,像是风一吹就能吹跑那种。
天管家朝瘦弱男子鞠躬道:“少爷!”
少爷?原来他就是刘立婷的丈夫,刘大小姐的上门女婿。
不远处又忽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爹爹,你快一点嘛。”
“走那么快干嘛,还怕有人在我春雷山庄撒野不成?”
“你女儿被人欺负了,你怎么都不关心关心,再不快点,万一让那贼人跑了怎么办?”
“你若安分守己,谁会无缘无故来欺负你,说不定是你又犯了小孩子脾气,到处刁难人,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没多久,名满天下、纵横江南的‘拳如风’刘辰,已站在了叶别秋面前。
只见这位老人满脸清瘦、脸色略显苍白、身穿一件灰色长衫,衣着朴素并且十分整洁,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他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别秋看。
刘立婷看见了他的丈夫,顿时怒道:“狗东西,谁让你出来了?是不是又想挨打?”
瘦弱男子额头冷汗如珠,颤声道:“我……我……”
刘立婷道:“我什么我,还不快给我滚。”
大小姐话还没说完,瘦弱男子已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刘立婷跺着脚,娇气道:“爹爹,你看你给我找了个多没用的丈夫,你怎么就不会真的关心关心我。”
刘辰没有说话,还在继续盯着叶别秋。
刘立婷拉着刘辰的袖子,道:“爹爹,就是他,他就是昨晚的小偷,也是他欺负的女儿,昨晚偷了一次偷不成,今天居然明目张胆的跑来山庄撒野,真是完全不把你老人家看在眼里,你快教训他。”
刘立婷在说什么,刘辰似乎全都没有听到,他还在盯着叶别秋看,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目光尖锐的就像两柄黑铁长剑,已钉在了叶别秋身上。
忽然,刘辰抱拳道:“小女有眼不识泰山,望阁下不要一般见识。”
叶别秋也鞠躬道:“刘庄主言重了。”
刘辰道:“阁下先在亭中喝茶赏景,我这就准备上好的酒菜,为阁下接风洗尘。”
叶别秋道:“多谢。”
刘立婷,蕊儿,天管家,三人在旁边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
刘辰道:“天管家,你去我房间拿些大红袍出来,我今天有贵客要招待,记住,一定要拿最好的。”
天管家怔住了,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庄主珍藏已久的武夷山大红袍,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今天居然拿出来招待客人?天管家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谁知,刘辰又说道:“还不快去?”
天管家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听错,庄主也没有说错,急忙道:“是,我这就去。”
刘立婷忍不住问道:“爹,这种人,你老人家对他那么客气干嘛?他这种人……”
刘辰打断了大小姐的话,沉下脸来,厉声道:“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怎么了?他要不是看你年纪还小、年幼无知,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不然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刘立婷愣了愣,道:“可他真的是个小偷,他昨晚……”
刘辰道:“小偷?闻名天下的叶别秋,你说是小偷?”
叶别秋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眼前这个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真正的来历。
刘立婷脸色忽然变了,失声道:“你是叶别秋?”
叶别秋微微一笑,道:“嗯。”
刘立婷眼睛发直道:“你怎么不早说?”
叶别秋道:“我昨晚就已经说了,只是没人相信而已。”
刘立婷愣了愣,道:“你是叶别秋没错,可是……你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春雷山庄呢?”
叶别秋道:“当然是对刘大小姐仰慕已久,特去拜访了。”
刘立婷笑了笑,面饼般的脸,竟变得妩媚了起来。
叶别秋道:“刘庄主与我从未见过,怎能确定我就是真正的叶别秋?”
刘辰笑了笑,道:“阁下的一举一动,悠然自得、风度翩翩,即使是只有一个人,在我春雷山庄里,也面不改色、泰然自若,据我所知,江湖中有这种胆色的年轻人,最多也不过三四人。”
叶别秋道:“前辈也说了有三四人,那前辈又怎么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一定是叶别秋?”
刘辰微笑着道:“江湖中,除了叶秋仙之外,有这种本事的年轻人,也就只有桃花公子、壁虎郎君、柳川道人,但这几位都不是什么善茬,若昨晚来的是这几位,那想必小女早就一命呜呼了,那里还能活到现在。”
叶别秋道:“刘庄主客气了,我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怎能比得上那几位称霸一方的枭雄?”
刘辰道:“谁说比不上,在我看来,你比他们要胜出许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别秋微微一笑,抱拳道:“不敢!”
叶别秋不能不承认,虽然眼前这位刘庄主年龄已有五十多岁,但目光却十分锐利,丝毫不弱于任何正常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