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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奉缨还真是个将才。”陛下感叹道,“约莫徐凤笙自己都没料到。”
杨瑞问:“可是有捷报?”
陛下将文书放在榻上桌前,推给她看,淡淡地道:“是。虽然言舜回也不是好惹的,此一役未必能拿下江州,但······算个开门红。”
言舜回是北魏风头最盛的皇子,他打响名头的一战,就是越淮沥战死的那一仗。杨瑞听父亲说,其实在江州陷落的时候,陛下曾经被言舜回所俘,只是后来被追暮营沈凌拼死救回。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陛下。
陛下却好似真的不在意一般,拿起她煮的雪梨羹,时节已是深秋,杨瑞特意炖来的,只要是换季,陛下总要咳嗽一阵,太医开药是一份儿,她这边也得好好帮陛下温养着治未病。因为陛下忙着政事,去立政殿的时辰每日不定,杨瑞做好了雪梨羹,自己送到甘露殿偏殿来。
杨瑞看罢捷报,问道:“那······太后那边?”
自从陛下许了徐奉缨帅印,凤笙姐姐处理政务也加倍地勤勉了起来,她加上兄长,都帮着陛下在朝中拔除太后的耳目,因此近两个月来,陛下自己开始批阅折子,太后已经不必再过问了。
再加上这回徐奉缨拔了头筹,太后心里······约莫还是要为她那母家的外甥鸣不平的,前朝无事,后宫却不得安稳。
陛下用勺子拨开梨子,他向来不吃这种炖烂了的蔬果,然后道:“由她去吧,你只小心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陛下常常和她说政事,可能他愿意与之攀谈的人也少,听着听着,杨瑞也懂了些,并不觉得自己干政了,她能摆布的,也就只有陛下:“陛下,这种炖梨虽然不好吃,但是总要吃下去嗓子才能好啊。”
陛下正拨着梨子的手一僵,冲她笑了笑,就舀起梨肉吃掉了。
杨瑞也笑。
“陛下,薄大人求见。”
杨瑞一愣。
她自然知道薄大人是哪一个,这名字上次听闻,还是四个月前。
那时候陛下全盘听从太后的指令,成天就带着薄大人和苑内官出宫打猎。现在陛下渐渐有了实权,也就不打猎了,连靶场都很少去,看样子并不是真的热衷打猎,所以,薄大人这个人,杨瑞都要淡忘了。
陛下放下碗,道:“宣。”
那并不是杨瑞第一次见到薄千秋,但是却是印象最深的一次。薄千秋穿着追暮营的暗红色跃鳞服,好像日沉瀚海,波光千里,她腰间配着一刀一剑,刀上镶玉,剑柄尘封,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发带随秋风摆动,未牵前裾便迈过大殿门槛,可以说是有些失礼了。
她面容寡淡,牵起眼睫看向杨瑞的时候,那眼神却带了钩子。
如果说苓嫔的美是美得带了些攻击性的,那么薄千秋的美,就是不经意间从冷硬中透出风情。
杨瑞还未回神,陛下却笑着介绍道:“她曾在你家府后杀过人。”
杨瑞这才反应过来,道:“什么?”
她有些走神,但是相处这么久,她也不再什么事都告罪了。
陛下没回答,看见薄千秋要跪下,忙道:“不必跪,皇后不是旁人。”
薄千秋也就没跪。
杨瑞悄悄打量陛下,发觉他没怎么把目光放在薄千秋身上,心里安定下来,这才问:“薄大人······曾杀过人?”
陛下道:“去年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太子。”
薄千秋接过话头,道:“是杨继德聘的江湖杀手,想要瞒着太后杀了陛下,立徽乐公主为帝。那杀手刚从杨府出来,在北街被我杀了。”
薄千秋说得很简短,但是包含的信息却多。
立女帝······杨瑞知道这件事,当时她也在场,当时父亲将徽乐公主强行带到府上,沿路徽乐公主一直大哭,很多人都听见了,但是没人敢去告发父亲。父亲当时,让她去安慰公主······
杨瑞早把这件事情忘了,但是现在想起,她才似懂非懂地明白,自己突然就成了皇后,莫非就是因为这件事?父亲放过了公主,却以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
她越想越像,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会让公主别再哭了。就连立女帝的事情,她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而且那天,陛下是来过府上,同父亲有过深谈的······太后则是,一直想要一个嫡长子······
杨瑞嫁入宫来,就一直和父亲离心,总觉得靠自己和兄长,总可以保住父亲。但是她想,假如,这桩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她当时居然傻到以为,陛下是有些喜欢她的。
“瑞儿?”
陛下突然唤她,道:“你怎么了?脸色煞白。”
杨瑞不知道怎么说。她有些麻木地想,是了,徽乐公主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所以才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她还觉得,这就是姑嫂不和罢了。百姓家里那么多姑嫂、妯娌间的事情,她也得学着处理。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甘露殿的。
但是日子还是得过,杨瑞更加尽心了,她从前不敢管陛下和太后的事情,现在她常常游说太后,闹到后来,太后也不像从前那样喊她“外甥女儿”了,就冷冰冰地喊一声“皇后”。
在江州的第二封捷报传到宫里的时候,杨瑞已经藏起了这件伤心事。
从第一封捷报开始,徐奉缨屡战屡败,这次终于扳回一城,陛下这次才流露出一些高兴来,对杨瑞道:“上回不过就是俘虏几个兵罢了,这小子也狂得不行,这回伤了言舜回整个右翼军队,他倒按下性子,可见是磋磨得够了,你瞧!”
说着就把捷报递过来,杨瑞却不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也是在这个殿内,也是刚看完捷报,薄千秋便来了。
她已经不想再掺和前朝的事情了,只是道:“陛下自己瞧吧。”
陛下也就没再坚持,只是放下了战报,拉她的手,杨瑞正在磨墨,研子一下倒在墨砚里,陛下道:“怎么了?上次见了薄千秋你就不大对劲,被吓着了?”
他以为她被杨府后面曾经死了一个人吓住了。
可是杨瑞管理六宫,宫人也不是没打死过,怎么会怕这个呢。
她想,陛下为什么猜不到呢?既然猜不到,就不要让她再想起来了啊。
陛下问:“是因为薄千秋?你也觉得我喜欢她?”
杨瑞反握住他的手,强笑道:“不是,陛下不要多想······再说了,陛下是天子,喜欢薄大人也没什么的。”
陛下却皱了皱眉,看着她道:“怎会没什么?你是我的妻啊。”
或许这话里的情意实在有些沉重,杨瑞一下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她已经不想再过分地自作多情了,陛下就是在说,她是他的妻子,她也的确是他的妻子,正妻。
陛下说道:“你和子旷很像,但是你会更温和些,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说完,他把那份战报拿过来,对她道:“看看吧,瑞儿。”
杨瑞没有接。
陛下没有窘迫,见她不接,就又放下了,杨瑞沉默着去磨墨,陛下也沉默着继续看折子,这算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违逆陛下的意思,但是奇怪,她一点也不怕了。
过了半晌,陛下突然起身,过来携她的手,对她道:“我们出去走走。”
她刚拿出来的一个干净研子又掉在了墨水里。
陛下不知道,她也不想让陛下知道,其实捷报才刚有消息,她就已经去太后那里坐了会儿,她是有准备的,再此之前,她让太后在后宫的其他耳目领了教训,太后绝不可能在她之前得到消息,但是太后还是将了她的军。
“皇后的动作很快,但毕竟还是生疏些。”太后道,“明明有那么多刀可以供你使,偏偏要亲自动手,徒然留了痕迹。”
太后知道她乘职权之便惩罚了嫔妃,猜到她要以此为筹码,也就请来了苓嫔。
苓嫔在床上昏睡不醒,太后就站在床前,对她道:“做皇后快活吗?丈夫偏爱的妾受了难,你还得替他惦记着,还要因此被威胁。”
你快活吗?
她不知道,或许悲哀多于快乐,但是她愿意。
杨瑞道:“陛下并未偏爱苓嫔······”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孩子赌气,但是她是知道苓嫔的特殊的。太后也便告诉她这特殊的缘由,太后道:“皇帝五岁的时候,被文忠公的儿子推下水,大病了一场······那时候哀家不让他讲话,不知怎的,他只会讲北魏的官话,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他被北魏的鬼附了身。”
杨瑞有些疑惑,就看到太后在床沿坐下,太后看着苓嫔,仿佛看着那时候的、五岁的陛下,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
太后继续道:“那时候,皇帝就开始疏远哀家,每天,让这个丫头给他读经史、读律令,这个丫头也是个有才的,那时候他俩寸步不离······”说完太后问杨瑞,“皇后却觉得皇帝不偏爱她?”
杨瑞不想听这些。
太后想要嫡长子,她生就是了。她不生,也会有别人来生,她在灯下看太后,太后也在灯下看她,忽而太后咳嗽着,前胸起伏起来,斥道:“若非你长得同你娘亲神似,哀家怎会容忍你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动作!只是可怜我那妹子,多少王公侯爵不嫁,偏要下嫁到你家受苦!”
太后咳嗽得惊天动地,杨瑞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有些专横的姨母坐在床边,一手扶着床边的木雕,一手捂着口,咳得弯下腰去,手上戴的戒指、镯子无一不华贵,额前的攒珠链子,胸前的璎珞······但是杨瑞觉得她真是老了,人前风光又能怎样呢?
杨瑞觉得姨母也是可怜人。
杨瑞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件事,连苓嫔都嘱咐了一遍,或者说是请求。
苓嫔没说什么,虽然她受了委屈,该让皇后给个说法才是,苓嫔最终却只是道:“无事,倒是娘娘,憔悴许多,要保重才好。”
憔悴了许多,最近好多人都这么说她。陛下虽然没说,但是把她牵出甘露殿就给她披上了斗篷,显然是把她当瓷娃娃看待了。
陛下正看着池里的锦鲤,杨瑞道:“陛下。”
“臣妾想要一个孩子。”
陛下转过脸来看她,神色平淡,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杨瑞突然有些怕了,但是她真的不想再耗在这里了,她想试试,虽然这在陛下看来跟背板没有什么区别。
陛下问她:“你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是你的!”
杨瑞感到一阵风灌进领口,反正她的脖子瑟缩了一下,但是她说:“这样也好。”
“好什么好?”陛下难得有些恼怒,他厉声道,“你是逃脱了,孩子呢?”
陛下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大概是让她再好好想想的意思。
杨瑞抬起头来,呵出一口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