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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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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一眨眼的功夫便过去了。

    路途上,他们遇见了不少从安庐去往上京讨生活的流民。其中有一些流民在得知安庐如今的情况后返回,也有一些因为距离上京很近了,他们带的粮食不足以支持他们回家,便继续向着上京的方向赶路。

    他们出发后的第二日,京城东厂的加急消息便匆匆传来,在官家的驿站正巧碰上了返回的队伍。

    在听闻陛下咳血后,露期神色大变,众人加急赶回了京城,硬生生挤出了一日的时间。

    虽然时间紧张,但他并没有忘记魏南絮,他亲自将她送回了魏家庄子,麻烦她组织些人手加紧制作水泥,朝堂上带来的压力他会一力承担。

    乌云掩月遮星,垂落万里昏暝。

    夜色下的金华殿灯火通明,经过几日的修养,皇帝的身体已然大好,此刻,他正端坐于案前批阅奏折。听闻殿前太监禀报,东厂提督露期求见,他沉默了良久,淡淡吐出一个字:“宣。”

    露期刚回京,回到府邸换了一身朝服便匆匆赶来觐见。

    他知道,人病了后心思都会变得细腻。他向着端坐案前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之礼。

    过了好久,头上才传来低沉的声音:“平身吧!”

    露期舒了一口气。

    起身之后,抬眼看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面色与常人无疑,才低下头去,“臣听闻圣躬违和,带着手下便赶了回来……陛下要爱惜身体才是。”

    头上的语气不咸不淡,还夹杂着奏折翻阅的声音:“这几日舟车劳顿,辛苦大伴了。”

    “这是臣的本分。”

    可怕的沉默,只有烛火跳动发出噗噗的声响。

    似是犹豫了很久,露期才低低唤道:“万岁爷的病……”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一本奏折迎面飞来,他连忙噤了声,但没有躲避,奏折的一角砸在他的胸口,砸得生疼,他连忙跪下,不再言语。

    皇帝并没有对着他的面门扔奏折。

    大殿之中再次迎来了可怕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种气氛持续了很久,很久,露期跪在地下只感觉膝盖生疼。直到殿前太监进来禀报说,惠妃娘娘送来了她亲手做的鱼汤,在皇帝点头后,殿前太监将鱼汤放在龙案上,躬身退下。

    头顶响起汤匙碰到碗底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直到结束,殿前太监进来收拾又退下。

    大殿内重归平静。

    露期感觉自己的膝盖以下全没了知觉,头顶才缓缓响起一个声音:“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必如此……朕……唉,大伴啊,朕将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露期叩首不言,他知道,头上那位如此这般不是让他说话的意思,否则刚开始就不会用奏折扔他。

    他一直叩首不起,只觉得腰杆儿和脖子酸痛难耐。

    好不容易才等到上头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捡起来吧,捡起来看看,那本折子上都写了什么。”

    露期这才缓缓直起腰,捡起被弹到不远处的奏折,打开看了起来。只是光线太暗,奏折里的字数又太多,看得他眼睛酸涩。

    一本奏折,罗列了他百余项罪名……

    失职罪、滥用职权罪、徇私舞弊罪、徇私枉法罪、行贿罪、受贿罪、暴力取证罪、刑讯逼供罪、非法搜查罪……

    甚至还有两条让他哭笑不得——叛国罪、情报罪。

    可问题在于,折子上将他犯的各种罪名罗列出的同时,每一个罪名都有一个或几个不等的证据,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办过的事儿也成为了证据罗列在上面。但其中又有一些真的……这种半真半假的事情,是真的不好推脱。

    他忽然低头笑了,“陛下……”

    上面的那人也笑了起来,“大伴……”

    笑声传出了宫殿,殿外侍候的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陛下的病臣很早便知晓了,不是臣做的,陛下,您信吗?”

    上面那人的笑声却没有停,“朕的大伴啊!”

    露期将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彻骨,仿佛能透过胸膛看到人内心的一切想法。

    皇帝也收敛了笑意,“想害朕的人早死了,当初还是大伴的功劳。”

    露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龙案前的人作了一揖:“万岁爷,您该信臣的。”

    上面的人低声笑了起来,“朕真的很想信你。”

    闻言,露期的眼眸黯淡了下去,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眸倒映着烛火的光,看不出情绪,声音有种郁郁寡欢的味道:

    “万岁爷亲手将臣推上了风口浪尖,让臣当您的眼,给了臣监察百官的权力。我自知要做到严厉刻薄、不近人情,让百官知道陛下了解他们的一切功过,做何定夺都要看他们的表现。

    陛下仁慈知而不论,这驭臣手段自是妙极,不会因罪轻无视恶小,也不会因罪重让臣子谨小慎微不敢做事。避免了两个极端,谋得平衡,这是陛下的帝王之术,臣明白。

    但臣不解,若陛下除掉臣这个平衡杆,会有谁成为下一个臣?张丁权?”

    龙案前的人收敛起笑声,缓缓起身,慢步走向露期,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朕见过许多人,唯独,看不透你。你若不是太监,朕不会留你到现在。”

    话毕,他围着露期转了一圈,“张丁权,呵,他可没资格与朕的大伴相比。”

    露期神色如常,就像百姓聊中午吃什么一样,道:“陛下放心,臣的命是您救的,臣只做您手里的刀。”

    说完,他拿出了一个白瓷瓶,递给了身旁的人,道:“这药,臣总算可以将它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了。”

    看着比自己年小两岁的君王从自己手中将药拿走,露期掩住自己眸子透露出追忆的神色,躬身告退。

    出了大殿才发觉天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负手立在殿前,雨势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没有烛火的光芒,他黑色眼眸深邃又散发死寂。他看着雨打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绵不绝,拇指摩挲着玉扳指,台步走进了雨中。

    大殿内,君王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露期大雨中离开的身影,握着瓷瓶的手不由得发力,指尖都开始泛白。

    走出宫外,露期上了马车,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去老地方吧!”

    马蹄声被“哗啦啦”“呯呯嘭嘭”的雨声掩盖,可马车依旧前行。

    待马车停下,没等车夫反应,他便打开门跳下了车。

    雨依旧在下,院子的门被小厮从内打开,露期就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床上躺着的人放下手中的书,朝他看了过来。

    看见此人,露期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喷泄而出,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刺向那人,直到刀尖抵在了那人喉咙处,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颤抖地越来越厉害,过了许久,他才忍住了情绪,收回了刀,声音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是为什么?”榻上的人声音渐大,语气嘲弄。

    露期闭上了眼睛,用手揉搓着自己的眉心。

    只听榻上那人声音带着怨恨与痛苦:“二弟,你真是……跪的久了,忘记了站着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刀从腰间摘下,抛给榻上之人,自己则出了房间,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来到里面。

    此刻他已换了身衣袍。像是习惯,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榻边,翘起腿,整个人靠着了椅背上,眼睛深邃,没有了方才进屋时的愤怒,开口道:“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榻上的人掀开被子,吃力地坐起身,眼中是抹不去的愤恨,两人就那么相对而坐。

    露期轻叹了一口气,“放不下吗?该放下了。”他身体前倾,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疯了一般打掉露期放在肩头的手,凄然又愤怒道:“你为何要保他!?就因为他是天子?狗屁天子!几时圣明?不过是昏庸无道为祸百姓的畜牲罢了。若不是他,我江家怎遭灭门之祸?若不是他,天下又怎会如此破败不堪?如此畜牲不如之人,你要我如何忠君,如何爱国?”

    露期摇摇头:“大哥,你魔怔了,好好休息吧!”“来人!看住。”

    那人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不让他走,语气愤然:“你如此这般,爹、娘、小妹、小弟会在泉下死不瞑目!”

    情绪被压抑着,露期声音低沉又沙哑:“如今是建元三年,燕安帝亲政,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我如何……去做。该报的仇,我都报了。该醒了……大哥。”

    扣住手腕的手微微发着颤,身后的人一眼不发,好似丢了魂魄,一屁股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且茫然,环顾四周,不知看向何方。

    露期没有转身,踏步离开。

    外面依旧下着雨,只是雨势变小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着宁静的夜色,他缓缓打开了房门,脚步慢慢在街巷里闲逛。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滚滚雷声接踵而至。

    眼前洇染重影,道路弯曲起伏,几乎不能辨别。他深深地呼吸着,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地倚靠在街巷的墙上,仰着头,雨水洒落在他的脸颊,将他干燥的衣袍再次浸湿。

    现在已是午夜,街巷漆黑,没有人迹。除了淅沥的雨、呼啸的风、隆隆的雷声,再无其他。

    街巷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男子,明明在雨中,可他蓝色的衣袍却为干燥,走路无声无息,好似在飘荡。他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对望了一眼,露期手腕上的手链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男子走到尽头消失不见,露期起身并无察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