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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不至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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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你将来哪怕不入仕, 也是没有关系的。

    好好念书,光宗耀祖。

    出生官宦之家, 更容不下愚钝之徒。

    他父亲还没有那样的遮天大手,可以庇佑他一生安康。也没有那样的慈心, 愿意养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

    除了入仕,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入不了仕,又该如何为家族蒙羞?

    宋问:“除了读书,你有喜欢的事情吗?”

    学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他除了念书, 没有做过其他事, 哪里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宋问看着他道:“读书, 是为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既然读书已经让你如此痛苦,为何不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生路?我的生路又是什么?”学生摇头恍惚道, “除了念书,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好好念书,不叫人父亲失望,可连这件事情我都做不到。现如今,我舞弊一事又被揭发,叫他颜面无存。我已无回头路, 又哪里来的生路?”

    “条条都是生路,只要你放弃你现在的这条路。”宋问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头了, 你还非要走下去吗?你就不会回头吗?”

    宋问苦口婆心:“你都没见过其他的,你当然不知道生路是什么。除了念书,你一件事也没做过。可是,天地是很广阔的。众生群像,你见过吗?他们都自在的活着,你知道他们是在做的什么事吗?天底下能做的事太多了。总该有一件会是你喜欢的。”

    宋问两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还这么年轻,哪里到了定论人生的时候?”

    “要是我能开口,我早就跟他说了。可是,我不想在他眼里做一个废物。”他抓住宋问手,指尖用力,道:“哪怕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和他开口。我想做他的儿子,我是个自私的人。”

    “你努力过了,可以了。你有资格,有权利,去告诉他,你不喜欢。”宋问说,“世疵俊异,你不能做到所有事,而念书,就是其中的一样。这不是一种错。”

    学子睁着眼道:“是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不要争。你在和自己争,你在和天争。你做不到的。”宋问摇头说,“我点化不了你,我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厉害。我只是比你们多读两年书,多见过两年事情而已。我说过,凡事靠得都是你们自己。”

    他说:“是的。其实一切是我的错。”

    宋问:“你是错了,你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你舞弊。无论你的本意是什么,你都不该做这样卑鄙的事情。强求的虚伪,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

    学子缓缓点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鬼使神差的,说服不了自己。”

    “其二,是你求死。”宋问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人是很卑微的,也很渺小。可是每一条活着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得到别人的尊重,也得到自己的尊重。过则勿惮改。因为犯错而求死,不过是在畏惧承担指责。逃避是怯弱,死亡却永远不是结束。你怯懦把后果丢给了别人。”

    学子无言以对:“我……”

    宋问说:“你在用一个又一个借口,让自己退缩,逃避,让自己限于一个难堪的境地。但其实真正在为难你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

    那学子听她训斥,嘴唇微颤。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找不出理由。或者说,找出的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她说的没错。事实确是如此。

    别人让他怎样做,他便将自己困死在牢里。是他在为难他自己。

    宋问也没再多说,只是让他静静思考。

    许多事情,不过是旁观的局外人。

    宋问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手按在窗格上:“我把窗户打开了。”

    学生扭过脸看去,点点了头。

    宋问只是开了一条缝,也不敢开得太大。

    有风吹进来,讲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吹散。外间是一片零落的花园。

    学子低垂着头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先生,我会承担的。路是自己选,自己走的,我不应该去祈求别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身体好了,可以再去我的茶楼看看。”宋问说,“如果你还有疑惑,或许,那里能告诉你答案。”

    她没什么好对这位青年说的了。便朝他抱拳,推门出去。

    听见动静,门扉开启,众人都围了上来。

    金吾卫急问道:“他说了什么?”

    宋问:“自己去问。我说了你也不信。”

    旁边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见金吾卫已经走进门去,便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宋问径直转身离开,王义廷朝剩下的几人颔首示意,抬脚跟上。

    “怎样?他说了什么?”王义廷指着一边说,“走这边才是出去。”

    宋问辨认了,跟在王义廷身后,叹道:“我想天底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困惑。”

    王义廷:“他就是找你谈心来了?”

    宋问:“他是找我求救来了。”

    王义廷不明所以,但听着觉得,对方应该是无心陷害宋问的,如此便好。

    这科举舞弊一事,真是弄得人心惶惶。

    两人出了门,靠在车辕上马夫站直,迎他们上去。

    宋问道:“请,先送我去一趟工部。”

    王义廷点头应允,这样向车夫转述。

    两人在马车里对立而坐,感觉车轮在底下滚滚而行。

    宋问:“原来朝廷还在查这事吗?”

    “这是什么话?朝廷如今在彻查啊!很是看重才对。”王义廷道,“若非你的事情盖了风头,朝廷纠察一事,恐怕已经传得漫天风雨了。”

    宋问:“……那是我的错?”

    王义廷叹道:“有好有坏吧,也保保太学的掩面。只是可惜了这位学子,恐不能善了。”

    宋问眼睛转了转,试探问道:“终生禁考,严不严重?”

    “自然!”王义廷,“这不是前途尽毁了吗?”

    对于官宦子弟来讲,已是相当严重了。对于臣子来说,也是极不给面子。后继无人,岂不是要没落?

    宋问摆手道:“那你就这样上奏吧,也算救人一命,给他开辟一条光明之路。”

    王义廷:“……”

    王义廷哭笑不得道:“我是户部侍郎,于此事,有什么说道的资格?如今已经是横插一手多管闲事,那还敢越俎代庖,上奏请罚?”

    “那是谁?”宋问想了想,了然道:“哦,许贺白是吧?”国子监祭酒嘛。

    王义廷又是一惊:“你岂能直呼他的名讳?”

    宋问眨着眼无辜道:“许贺白?还说不得了?哼。”

    王义廷:“……”

    马车不久便到达工部。这次有王义廷在,宋问也不用走后门了。两人直接进去找人。只是王义廷也不知道,宋问来这里是有什么打算。

    工部右丞正在印刷的房间里,宋问过去的时候,地上满是纸张,一片慌乱。

    从印刷术发明至今,书册价格骤降,但购买的需求却日益增多。整个工部都在忙着刻印,忙着制书。

    不止长安需要,临近郡县也都需要。还想慢慢推行出去,却很难抽出人手。

    工部右丞走出来,身上还沾着墨渍。他朝两人抬手施礼,笑道:“失态了。”

    宋问歉意道:“知道右丞繁忙,又叨扰了,实在是对不住。”

    工部右丞浅笑道:“客气了。先生这次来,是先前的书册出了什么问题?还是需要加印了?”

    宋问:“不是书册,是想麻烦几位,帮忙再印一份东西。”

    宋问找他们,是想加印一份传单。

    这份传单里,呼吁远近的手艺人,前往茶楼授学。

    无论是学什么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在茶楼开班授课。一切资费,由茶楼承担。

    几人听着,犹豫道:“这是想做什么?”

    “职业培训,或者说,就业培训。”宋问看向两人道,“凭什么读书,就只是为了入仕呢?二位,请问你们手下的人,越会背四书五经的,越好使唤了吗?”

    工部右丞失笑道:“宋先生,我工部与吏部礼部等可不同,没有那么多文章好写的。倒是要画图纸,更需要一些有经验,有想法的手艺人。”

    科考又不考水利,也不考机关术。

    王义廷:“户部也是要看人的。对人打交道,或是对账册打交道。”

    那些官宦子弟,哪会做帐对账啊?他们恐怕有些人,连账单都是没有见过的。

    工部右丞道:“都不是什么难事,进了官署再慢慢学,慢慢教呗。”

    宋问:“是了,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文章好写的。读不好书,未必就做不好事。选贤举能,所谓的贤能,应当能做得好事的人。我可以叫它,专业对口。”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大致明白宋问的意思。

    其实对于这些工艺技术类的人才,朝廷确实是比较缺乏的。所谓高手在民间,有些人哪怕大字不识,但是对机关和水利,却颇有造诣。

    可是,“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大多人求学念书,为的不过就是一朝俸禄而已。他们甚至不知道,将来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这样确实是不好的。

    宋问说:“我希望让那些学子,纵然考不上科举,也能找到别的出路。念书应该是这个好处才对。念了书,开阔了眼界,才有了更多的选择。才有机会明白,自己喜欢做什么,合适做什么。而不是反而将自己框死在入仕这一条路上。”

    工部右丞想了想,拍手道:“好。你若是真决心要开,我工部也可以派人过去,给你们讲讲水利,土木。”

    王义廷说:“若是需要,户部如今倒是可以抽出两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