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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问以为他出题, 不外乎是农事或政事。毕竟先前米价一案如此轰动,张炳成贪污严惩也颇得关注。
唐清远环顾一圈, 笑道:“今日这么多学生,又有这么先生, 不如就以‘师’为题吧。为人师者,当以何表率, 以何为先, 当如何育人。”
这要参加的都是学子,对他们来说,倒不好答了。
宋问起身道:“既然考‘师’,不如请诸院的先生, 来参加本次策论, 如何?”
众人交头接耳, 商讨过后,也觉得可以。
这题出的生僻, 那宋问嚣张油滑,学生怕是招架不住。
此人年轻气盛,骄傲自满,倒可以借此机会,教她好好做人,免得他们被她小觑。
加上今日有太子在场, 还有诸多高官,倒是个露脸的好机会。
礼官宣布开试,有六七位先生起身。其余书院选择按兵不动, 弃权退出。
国子监博士不在意这露不露脸,只是宋问让他们太下不来台,这次需得压压她的风头。实在也是她敢提议策论由先生参加,这份狂妄叫他生气了。
宋问跟着起身,王义廷沉沉呼出口气,希望她能收敛一些。
宋问淡然一笑,走上台站定。
她正对面的,就是本次带学生来的,国子监博士。
另外几位先生,相继上台。几人间互相抱拳,以作礼让。
众学子正襟危坐,准备听几位先生论述。
唐毅与王义廷不免有些担忧。
这里面有几人是专门来找茬的,有一人是专门来捣乱的。这一锅凑在一起,怕不是会打起来。
锣响。策论开场。
一位白须先生先行开口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1这为人师表的德行教化,己身修养,于学子,就有如木之根,流之源。根枯而木死,源尽而流断。反之,根固,源浚,根源处没有症结,自然无物不长。”
他转过身,对着台下众生道:“是以,教书育人,当以己身为范。先正己身,再以德行育人。只要先生的德行端正,再因材施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
“即称为‘师’,便当得半个父字。”白须老者意有所指的看向宋问道,“倒不是什么人都能为师的。才学与天赋是一方面。为人谦卑,知耻后勇,堪做表率,才更为重要。”
宋问打开扇子,风轻云淡的笑道:“恕宋某不敢苟同。”
白须先生:“请讲。”
宋问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先生以是非教人,以德行教化。请问先生,这何为德行?何为是非?先生敢张口直断吗?”
白须先生一愣:“这……”
宋问点头,用他自己的话回道:“为人谦卑,知耻后勇,堪做表率,才更为重要?先生,这表率与草率,可不是同一个率。”
李伯昭抚须轻笑。
云深学子挪挪屁股,难耐兴奋,伸长了脖子要往前凑。
赵恒抖抖肩膀,无奈道:“别挤了!这是让人听,你们挤上来有什么用!”
孟为道:“我要看看先生的风姿!”
林唯衍悠悠道:“就是无耻。”
冯文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先生这叫才思敏捷,明白吗?”
那白须老者显然口才不佳,被堵了一句,便开始低头思索。另外一人开口,发表见解。
“为人师表,以何表率?其实孟先师已答此题。‘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君子之所以教也。’2”严先生负手道,“严某认为,这最重要的,当是最后一点。以善修身,教诲所及。只有自身的德行到位了,事迹流传出去,不管是不是你的学生,都来竞相效仿。才是真正的师者。孔孟先师如是矣。”
宋问道:“先生自认君子吗?”
对方反问:“莫非你自认小人?”
“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比不上别人也不会觉得羞耻,那永远也比不上。”宋问低笑道,“宋某有些自知之明,这天底下,人人皆有比宋某优秀之处。或天赋,或才学,或好学之心,或坚毅之志。宋某满身缺点,无甚所长,也当得一句小人。”
宋问:“我的学子,也有比我更为深刻的见解。若他们指出我的错处,我会改正。我从不希望他们效仿我,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该是一样的,也没有任何人该是永远对的。”
“究竟何为表率?让他们明白知错善改,让他们不要妄自菲薄,不也是先生的职责吗?”宋问敲着折扇,从容自若道:“宋某倒是认为,为人师表,表的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完美。”
对方眼睛一瞪,说不出话来。
宋问的确是挺小人的,但不是因为她说的这些。
谦逊?这种品格是与宋问无缘的。方才一番话,明贬暗扬,巧舌如簧。
做着取巧之事,却骂对方取巧。说着无耻之言,却讽对方不知羞耻。
众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知该说她是真君子还是真小人。反正他们是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无耻还如此坦荡。
这诡辩的才学,堪称绝伦。的确不好欺负。
云深学子看着他们,觉得异常亲切,仿佛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眼中满是怜爱,叫旁边的人看着都打了个寒颤。
这群人是怎么?疯了不成?
国子监博士眯着眼,摆摆手道:“宋先生在敷衍搅局,那这策论就不好对了。”
宋问:“先生何意?”
博士道:“宋先生只顾反驳,这总能挑出一两句话来,倒是叫老夫听听你的高见?”
“高见没有,拙见倒是有一条。”宋问说着,低下头掩嘴轻笑一声,道:“就怕我说了,几位先生,都要提棍来打我。”
“既是探讨,既是策论,便无对错,各抒己见,言之有理即可。”博士道,“先生只要所言有理,我等为何要打你?”
宋问对着几人,忽然露出一个特别和善的笑脸来。
唐毅与众云深学子禁不住倒抽一气,周身发毛。
宋问面向众人,大声道:“我觉得,让学生读圣贤书,都是放屁!”
台上台下俱是惊骇,斥指:“你——!你这是在侮辱先贤!”
几人不客气道:“毛头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读过几本圣贤书?你知道多少皮毛?凭你也敢大放厥词?”
“你做过哪些事情?你也敢说这样的话!”
宋问依旧平静道:“所谓策论,自然无关对错,自圆其说即可,我这还未说,几位何必如此激动。”
国子监博士拂袖:“宋先生这立题,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
“可我说的也是实情。”宋问道,“该读的书,该背的诗,我都读过,背过。我虽然年纪没有你们大,但我读的书未必比你们少。既然我读过,难道我没有资格说吗?”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白须先生道,“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宋问:“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政,幕不夜归!”
“鲍照,咏史。”
“白云谣。”
几人冷汗涔涔,想要抓她的错处。之后专门选了几首生僻的诗歌,未料宋问对答如流。
国子监博士沉吟片刻,道:“伯岳,春啼。”
“不用再问了!”宋问大步走向前,厉声斥责道:“为何你们还是不明白,背诵经文诗词,根本毫无用处!只要识字,谁不会读书?若只需要读书,还要先生做什么?难道一个人,会背四书五经,他就是贤德了吗?一个人能说忠孝廉义,他就真的能做到忠孝廉义了吗?”
“先贤,之所有称为先贤,不是因为他们会写书,也不是因为他们才学过人。”
“而是因为他们于悲痛,于危难之际,仍旧能坚韧弘毅。”
“他们愿用自己的苦痛来代替别人的苦痛。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肩膀,担起天地间的伤愁。他们悲悯天下,带领迷惘而不知所措的百姓走出黑暗。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身先士卒,而从不后退。”
“他们留下的,是他们说过的话,是别人传讼的事迹。可他们没有留下的,是他们的嘶声呐喊,是他们也有过的犹豫彷徨,是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苦难,是内心永不枯竭的希望与反抗!”
“因为他们不是光说不做。后人敬仰他们,认同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所为,而不是他们的所言!这与他们的才学无关,这与他们是否读过四书五经也无关!”
宋问旋身,看向众人道:
“任何一位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将士,都值得敬仰。任何一位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医者,都值得敬仰。任何一位兢兢业业,恪守本职的人,都值得景仰。哪怕他们不会之乎者也,哪怕他们从未识字,哪怕这世间没有为他们留下只言片语。”
“何为,沽名钓誉?”宋问眼神略带狠戾,看向台下诸生:“奢华享乐,明知疾苦却不闻不问。以己身的才学,扭曲世间的是非。以所谓的先贤之言,掩饰自身的过错。就是沽名钓誉!若先贤今日还尚存在世,看见这样的场景。怕也是要同我一样,说声放屁!”
宋问:“只得其名不得其意,也只是文过饰非而已。若读圣贤书,连所学何事都弄不清楚,那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先生?”
“如何为师?如何育人?先教他们做一个人罢!”
宋问昂起头道:“我先前说的,又有何错?”
台上夫子道:“倒是请宋先生说说,该是教他们所学为何?”
宋问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为天地立心!”
她转身,面向众学子:“为生民立命!”
字字铿锵有力:“为往圣继绝学!”
张开双臂,落下语音:“为万世开太平!”
几句说得豪迈激昂,震耳发聩,叫人热血沸腾。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一股力量。她的身影,她的神情,都彰显着一股气势。
她也像她说得那样。
向前!向前!永不后退!
天地间,若有正气,那他们现在看见的恐怕就是。
闭上眼,就是壮阔的沙场,就是浩瀚的河流,就是广阔的天地。
每一个词都在他们耳边不住回荡。
天地!生民!往圣!太平!
场下寂静片刻,然后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作者有话要说:为“好名字都被猫取了”的长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