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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昀垂着眼, 朝白布走了一步, 深吸一口气, 却没动。
侯大人面无表情瞧着,陶仵作也紧张, 却克制住, 没出声。
下一刻, 却看到原本该一鼓作气掀开白布的焦昀, 把伸向白布的手一转,落在他自己怀里……拿出一方帕子。
陶仵作和侯大人一怔:???
焦昀只当没注意到几道灼目的视线, 他淡定将帕子绑到脑后,前端则是遮住口鼻。
不仅如此, 遮住前,还把昨晚一并准备的姜片含在嘴里。
他动作太快,倒是让侯大人和陶仵作一时间愣住,没想到这孩子连这个也晓得。
陶仵作是没想到侯大人会这么狠, 直接上一具腐败的尸体, 所以并未准备这些。
侯大人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平时陶仵作会自行备着。
侯大人暗拍一下脑门:他竟是不如一个孩童细心,只是……连这个都懂, 陶仵作确定没提前给科普过?
焦昀不担心这个,仵作属于三十六行行当,坊间也多有传闻,这些都能打探到。
焦老秀才又是博学之人,加上年轻时的确去过关外, 他能拿焦老秀才来挡。
不过老秀才到底不是万能的,一些更深奥的,还需要借助给陶仵作当徒弟来遮掩。
焦昀做完这两样,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掀开白布,顿时公堂上一股尸体腐败的臭气弥漫开,焦昀像是被损坏严重的尸体给吓到,退后一步,却又立刻稳住。
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又惊又惧,垂在身侧的小手也攥紧,细看之下,还在颤.抖。
只是帕子遮挡住的口鼻,却是面无表情。
这也是演戏的一部分。
陶仵作担忧看过去:“大人……”要不就这样算了。
他瞧着都心疼了。
侯大人本来看到焦昀退后一步也坐直身体,神经也绷起,好在下一瞬这孩子稳住了。
侯大人望着这个明明惊惧到极点的孩子,却不哭不闹,明明害怕,却依然站在那里,不退反进,还朝前,把之前退后的一步给补上,重新站在尸体前,蹲下。
侯大人吐出一口气:他赌赢了,这孩子……的确比他想象中性子要更为坚韧,也更加可塑。
焦昀蹲在那,他并没有直接碰尸体,视线飞快朝这具怕是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尸体,应该是刚挖出来的,一半甚至可能浸在湿润的泥土里,导致一半已成白骨,另外一半还连着皮肉只是腐败并未彻底化骨。
他的视线从骨头往下,颈骨有断裂的痕迹,死因极有可能勒死,导致颈骨断裂而亡。
他继续往下看,却不碰,缘由自然是做给侯大人以及外头那一群偷看的衙役看。
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想,等段时间再出手,有个缓冲适应时间。
在此期间,他依然轻微颤.抖着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又怕却又倔强的不服输。
有偷看的衙役瞧着这小孩侧面眼圈都红了,这会儿脑子里压根不记得赌的那一钱银子,只觉得大人过分了。
竟然让一个孩子一上来就面对这么……的尸体。
他们昨个儿刚见到抬回来时差点吐了,都没吃下晚膳。
侯大人本来专注在焦昀身上,突然就被数道幽怨的目光瞧着,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搓了搓手臂:咋突然这么冷?
焦昀察觉差不多,终于伸.出一根手指。
众人的神经都被吊起,那根手指头小小的,还带着颤.抖,其余四指攥得紧紧的,小拳头紧握,怎么瞧都可怜。
白生生干净的小孩跟面前这具惨烈的尸体一对比:完了,更觉得侯大人不、是、人!
衙役都如此,更何况更为照顾焦昀的陶仵作,偷偷瞪眼侯大人,再瞪一眼。
侯大人终于咂摸出味儿,猛地扫过去,正好对上陶仵作瞪过来的目光:过了啊,瞪一次出出气就够了,还没完了?
陶仵作头一偏不理他。
侯大人:臭小子,你爹不在这,我这个当伯父的,也是能揍你的。
焦昀在众人注意力在他处时,飞快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再收回后,直接起身,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手拿下帕子,再慢慢擦拭刚刚碰过尸体的手。
这帕子是他昨晚用酒水泡过晾干的。
侯大人看焦昀站起身,说不清心底的滋味,他这时的心境与之前完全不同。
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可这时,他甚至有种期待,想看到这孩子更让他惊讶的表现。
可他只是碰上一碰,又遮住口鼻,怕是这一项能找全的机会廖剩无几。
更何况,他在这一项耍了点心眼。
“昀哥儿,你可找齐本官让你找的三项?”侯大人称呼的改变,也代表他此刻的态度。
焦昀了然于心:“回禀大人,已找全。”
侯大人挑眉,显然不信:“哦?那你说说看,都有何物不是原本属于原告的?”
焦昀转身,却并未再靠近尸体,指了指脚骨的位置:“那里绑着一个绳子,染了颜色,很新,青色的,若是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来排,这应该是县衙最近的第五具无主尸体吧?所以这个应该是第一个不属于他的。”
门口有倒吸气的声音传来:这孩子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这一眼就看出来了?怪不得陶先生非要收他为徒,这培养好了,是个好苗子啊。
侯大人反应倒是平静些,毕竟这一样很明显:“那第二样是?”
焦昀指了指尸体下半身的旧裤子:“这个,虽然破旧,但尸体都有白骨不可能衣服还存留。”只能是检查完能检查的记录在册后为了给尸体遮挡的。
侯大人嗯了声:“第三样呢?”这一样才是重中之重,侯大人确信他不可能会答得出。
陶仵作在一旁皱着眉表情凝重,他有点急,刚刚焦昀瞧着尸体时,他也在瞧,是以一圈看下来,他只看到明显的两样,可大人说三样,那除非……是大人在让尸体抬来前,已经做了平时对尸体的一种处理。
可这种只是粉末状,洒在尸体上,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他如今只期待刚刚昀哥儿戳尸体那一下并非偶然好奇,而是真的察觉到什么。
陶仵作头疼:侯大人这搞什么,只是收徒,这考验也太过苛刻,简直已经算是按照最低级别入门仵作来测试了。
焦昀的沉默让侯大人放在一侧的手也无意识攥紧,连他都没发现,他竟是紧张起来:“怎么?”
焦昀自然不能直接说出很详细的科普,可他要知晓这个,却也需要理由,垂眼:“我不太确定,但如果大人非要说三样,那这应该就是。大人说的第三样,应该是石灰粉吧。”
这三个字一出,侯大人没绷住自己的表情,难以置信看着下方:“你……你是怎么知晓的?!”这太过匪夷所思了,这孩子竟然真的答对了?!
他的反应太过强烈,让焦昀笑笑,“只是凑巧而已。之前丑姑婶婶下葬时坟头洒了一些石灰粉,我就想起以前祖父提及过,只是那时候记不太清楚,就在跟着娘卖卤肉时询问过来吃东西干苦力的叔叔,他们懂一些。我就想起来了,石灰粉能消腐气和瘴气,若是洒在尸体上,还能延缓尸体腐败。刚刚我蹲下凑近一些,就看到尸体上还有一些粉末,我伸手戳了戳,那尸体已经开始僵硬发干。虽然不明显,可既然大人这么说,那这应该就是第三样了。”
这次不仅是侯大人哑口无言,连陶仵作都呆呆的,回过神眼冒绿光,若非时机不对,他真想上前将昀哥儿抱起来扔一扔庆祝一番,这孩子太心细,观察细微,胆子虽然不大可这个年纪却已经强很多,完全就是按照仵作这个行当长的。
而门口的衙役大眼瞪小眼:好、好厉害!
侯大人终于回过神,表情淡定,可手却忍不住捏着惊堂木,差点没忍住拍一下叫声好,好在忍住了,否则他县令的脸怕是要丢光。
他后悔自己非要出三项,万一第三项这娃没答出来,他岂不是要失去一个衙门日后的栋梁之才?
陶仵作与侯大人相处这么久,一眼就瞧出他这小心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出这么难的题,大人你虚不虚!
侯大人低咳一声,摸.摸鼻子:“这个,昀哥儿啊……”他想说第三项就这么算了,可他可是县令,说出的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焦昀既然来了,也不想落人口实,他要进衙门,那就要光明正大的进:“大人,那我这第二项是不是过了?”
侯大人:“自然。”
焦昀:“那大人说第三项吧。”
侯大人:“……”他忍不住去看陶仵作。
陶仵作默默看公堂的房梁:你自己甩出的条件,你自己善后。昀哥儿这条件摆在这了,万一这次后等几年人改主意不当仵作去干别的行当,大人你哭去吧。
这多好的苗子啊。
侯大人默默抬起手挡住半张脸,瞪了陶仵作一眼:到底是给谁收徒?
可都说出来了,第三项侯大人叹息一声,按照原计划:“第三项是几件案子挑出来叙述的,是一些很基础的,你从这几件叙述中,找到每一件错误之处即可。”这次侯大人没敢说所有皆对才能过,他只恨回到昨晚不该因为压根没想过这孩子能过,只随意让师爷出几道。
虽说是基础,却也是师爷按照……入门考验仵作来的。
陶仵作听得都震惊了,他难以置信看着侯大人:昨晚上说得好好的简单考一下就行,这就是……简单?考、一、下?
侯大人更心虚了,干笑一声:“咳咳,昀哥儿啊,你来瞧瞧?”只是等下万一昀哥儿看不出来,他怎么自圆其说,能把人留下又不打脸?
原本想着一个孩子当学徒?破例是不可能破例的,可这会儿……他为何要这般以龄取人?
陶仵作:大人,我对你很失望。
侯大人:你当我想?本官压根没想到……本来这只是对于陶仵作说对方能识文断字来出的,既然挑错,首先都要认识,可问题是……这难度,的确是超了。
陶仵作已经没力气,等师爷被喊话后拿着一卷书轴出来,一打开,陶仵作瞧见那几道,眼前一黑:狠,还是大人狠。
侯大人看到师爷刷的一下就把书轴从上往下全部露出来,刚伸手想让他少露几个都没来得及。
焦昀差点被几人给逗乐,这会儿不用演戏,倒是更轻松一些。
他看下来,发现的确不难,可只是相较于已经能出师的仵作而言,焦昀一眼就看出错处,甚至还能指正一二。
不过,这就超出正常范围。
他开始继续演戏,装作很是费力,光是“看完”就话费小半个时辰。
侯大人本来只打算给半个时辰就继续去忙,可这时,他一点都没催,外头的衙役们也没催,都屏住呼吸瞅着那昀哥儿。
焦昀琢磨着差不多,才指出错处,“这几点,瞧着像是错了,但是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但是又想不出到底该怎么改正,不过大人你说指出错处即可对吧?”
侯大人一直都在怔愣,等焦昀说完才惊然回神:“对对对!”简直不能更对了!
不懂怎么改没关系,陶仵作能教啊!不懂就对了!要是真全懂他才觉得匪夷所思。
几乎是立刻,生怕焦昀后悔,侯大人一拍惊堂木:“三项都过了!”
师爷哭笑不得:“大人,这会儿不是升堂,不该拍这个。”
侯大人低咳一声,摸.摸胡须,放下收回手,刚刚太激动了:“咳咳,昀哥儿,既然你通过本官的考验,那从这一刻起,你就是陶仵作的学生,日后跟着他可以随意出入县衙,几日后,本官会让人给你刻一个小木牌作为认证,只是这东西只能在昌阳县认可,到了别处,并无效用。毕竟你这年纪不太够,本官这只能算是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