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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国奕州桐县

    “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雨声淅沥,水汽裹挟着初春料峭的寒意拂入草堂。青年男子广袖流云,深衣鹤氅,身形单薄,萧疏文弱。他立于窗前,乍一受寒,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读书声戛然而止。男子转过身,见学生们都在看着他,摆了摆手让他们继续。

    “安先生!安先生!”一个粗布短褐的半大少年,顶着细雨从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飞快地跑过来。雨天路滑,石板上生了青苔,他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倒,所幸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他。

    “为何如此慌张。”男子缓缓开口,声音和人一样温润如玉。虽是责备,却隐隐带着关切之意。

    “安先生!衙门里来了几个官差,说是寻您的哪!他们知了您在草堂,正往这边来了!”

    安怀瑾失笑:“我又未曾触犯律法,为何要怕他来寻?”

    “……总之,总之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少年涨红了脸,似乎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用衣袖蹭了蹭颊边的汗水,匆匆进了草堂。

    安怀瑾并未回屋,负手立在檐下,远处数骑穿过朦胧烟雨而来,马蹄踏碎水花激扬,蹄铁与石板碰撞间隐有金石之声。未到近前马匹已然减速,骑手利落下马,当先竟是着公服的钦差,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丝绢,快步上前询问:“敢问阁下可是鹤归居士安怀瑾?“

    “正是。”

    “安怀瑾听旨——”

    安怀瑾心下微叹,撩袍下拜,阶上积水浸透衣摆,冰冷刺骨。

    “敕曰:自太/祖立国以来,忠臣良将辈出,今初扶正统,百废待兴。奕州安氏怀瑾,尝辅政于国难之时,以策退百万胡虏,功勋卓然,才德兼美。以师长故挂印归乡,至孝也。授正一品丞相,赐金印紫绶,金五百两,银千两,即刻还朝,不得延误。钦此——”

    “臣安怀瑾,领旨谢恩。”

    钦差待他捧过圣旨,满脸笑容地把他搀起来。“这天气还不太暖,大人赶紧进屋,莫要受了凉。圣上嘱咐下官随您一同赴京,车马都已备好,大人打点行装即可。若有不便之处,下官随时听候吩咐。”

    这话说的倒是客气。

    安怀瑾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不敢不敢,下官张茂行,供职礼部,如蒙不弃,唤一声季德便好。”

    张茂行命随从将御赐的金银印绶抬往安府,安怀瑾苦笑拦下:“余独居于此,举目无亲,只怕还需烦劳季德将这些东西带回京城。”

    张茂行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忙道:“分内之事,何来烦劳一说。”

    张茂行带着随属先行回了官驿,留下一支二十人的钦差卫队听候差遣。安怀瑾返回草堂取伞,便被学生们团团围住。

    “先生,刚刚那人可是请您去做官?”

    “我坐的离门边儿近,都听到啦!那个钦差说皇上请咱们先生去做丞相呢!”说这话的少年眼睛亮亮的。

    “啊!”

    “先生要去当大官了!”

    草堂里一时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安怀瑾摇了摇头,取了门边的青底油纸伞,正当离去,一个学生突然反应过来。

    “先生,您去做官了,是不是……就不能教我们了?”

    气氛顿时一凝。

    “对啊!那先生不就要去京城了?”

    “我不想换先生……”

    “先生……”

    安怀瑾微抬一下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略带两分无奈道:“先生也舍不得你们,然圣旨已下,岂可违乎?”

    学生们都不说话了,有几个已经小声抽泣起来。安怀瑾安抚一番,眼见外面闻讯赶来围观的乡民越来越多,钦差护卫快要挡不住了,才不得不转身离开。正欲出门,后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先生,您还会回来吗?”

    安怀瑾微微一顿,回身望去,少年体格瘦弱,一双眼睛却大而有神,带着期冀和憧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这孩子叫陈彰明,草堂里最勤奋刻苦的学生。

    “新帝登基,正值用人之际,不久必将重开科举。先生在京城等着你们。”

    天青的伞面撑开,雨水顺着堂下屋檐滴落在伞盖上,声响沉闷。外面已经被看热闹的乡人围得水泄不通。桐县这种小地方没有出过什么大官,县史所载最显达者不过知府,而今突然出了位宰相,还是不经科举御旨亲封,自然能够充分激发广大群众的好奇心。

    护卫长名叫方骐,指挥着卫队挡住拥挤的人群,护送安怀瑾往安府去。

    差不多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方骐还欲前行,却听得新上任的丞相大人道:“到了。”

    就是这里?

    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没有设想中的高墙深府,只有一个青瓦白墙的小院,篱下栽着几株很平常的迎春。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正坐在门口,见到他们,满脸担忧地迎上来:“少爷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可是旧疾又发作了?”他看了一眼后面的护卫,“这些是?”

    “我无恙,安叔。”安怀瑾上前一步,“京里来人了,要接我去做官。”

    “做官啊?做官好啊……可是少爷身子不好,可经得住旅途奔波?”老人神情说不上是喜是忧,他看向方骐,“诸位大人能否宽限几日?”

    方骐察言观色,知道这老仆在安家地位必然不低,遂不敢轻慢,恭敬道:“不敢催促大人,只是诏书急切,还望安大人尽快动身。”他退后一步,向安怀瑾拱手,“车马行程都由圣上钦定,必不会有风霜劳苦之虑。大人明日可能成行?”

    “可。”

    “若无吩咐,下官先行告退。明日辰时,来接大人上京。”

    第二日天色未明,安怀瑾就起身了。安叔和他的书童文茵已经在外面清点行装。文茵听见屋内响动,端了水敲门进来。安怀瑾洗漱过,问她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末。”文茵替他把外袍披上,“东西差不多都备好了,少爷先用了朝食,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嗯。”安怀瑾出了内室,在桌边坐下,就着咸菜喝了一小碗粥。文茵端着药进来,颇为无奈:“少爷,您又只吃这么一点。”

    安怀瑾接过药碗,浓烈的辛涩味直冲鼻腔。他微微皱眉,端起来一饮而尽。

    文茵看他这样,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也罢,少吃些也好,别一会儿在路上颠得吐出来。”

    “……”

    重新漱了口,安怀瑾推门出去。院子里摆着两口箱箧,安叔见他出来,笑着招呼:“少爷来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

    安怀瑾过去掀开箱子看了一眼,不禁扶额,他原本就没有多少家当,安叔这一收拾,基本把所有能带上的都带上了。

    “安叔,用不着这么多。”安怀瑾轻轻合上箱盖,“我们走了,你独居在家,又年事已高,总要留些财物傍身。”

    “老仆年纪大了,手上却还有把子力气,耕种养活自己是足够了。”安叔用结实的麻绳把较大的箱子捆好,“少爷这一上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返,京里用度多,需得多带些钱财。”

    安怀瑾拗不过他,就没有再提此事,又交代嘱咐若干事项。辰时初,张茂行就带着卫队到了安府门口。

    安府所在地道路狭窄,马车驶不进来,他们只能步行到大路上乘车,安叔一直送他们到路口。

    安怀瑾上了车,安叔仰头看着他,嘴唇微动,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叮咛:“少爷在京里,莫要委屈了自己。文茵好好照顾少爷。”

    文茵赶紧应下。

    车队出发了。安叔目送钦差仪仗远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慢慢沿原路回去。他回了安府,推开正屋的门,竟发现早晨塞进行李的两小袋金银细软静静躺在桌上,下面压着安府的地契。

    少爷啊……

    方骐说的确实不错。

    旅途虽然漫长,但并不颠簸辛苦。马车宽敞舒适,饮食都有专人照料。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接待沿途任何递帖拜会的官员。